第一卷 向日葵の物語 第五章 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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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自習的預備鈴聲尚未響起,黎川已再度溜回了家。這是他高中生涯裏第二次逃課,而上一次,就在幾天前。
    暮色初沉,天邊氤氳著一層淡淡的橘黃雲霞,窗外的街燈次第亮起,暖融融的光暈驅散著夜色,可黎川的心頭卻涼颼颼的,像揣著一塊寒冰。
    他剛掛了班主任張燕的電話,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假——而實際上是夏念初的驟然轉校,以及那些關於銀卡、黑霧的詭異片段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再加上方才在操場上那聲讓他魂飛魄散的“同學”,讓他在教室裏如坐針氈,再也待不下去。
    推開臥室門,昏黃的白熾燈應聲而亮,將小小的房間照得溫馨明亮。
    書桌上的試題冊還攤在昨日做題的頁碼,水杯裏剩著半杯早已冰涼的水,牆角的牆皮脫落了一塊,露出裏麵褐黃色的牆體,幾處黴斑在角落悄然滋生,透著幾分潮濕的頹敗。
    黎川將書包往地上一扔,“咚”的一聲悶響,隨後重重地坐在床上。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床板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與他內心的焦躁不安如出一轍。
    夜逐漸深了,從抽屜裏拿出數學真題,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著,眼神卻始終無法聚焦。
    指尖剛觸碰到題本的扉頁,兜裏的銀卡突然毫無預兆地熱了起來。
    那不是灼人的滾燙,而是溫溫的,帶著一絲微弱的跳動感,順著皮膚肌理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生命般在體內流轉。
    緊接著,一道柔和的銀光從衣料中穿透而出,瞬間將整個房間照亮。這光並不刺眼,卻將室內的陰影悉數驅散,連牆角隱秘的黴斑都看得一清二楚。
    黎川心中一緊,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等再次睜開時,手中的題本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迎麵而來的凜冽寒風,裹挾著枯黃的梧桐葉,打在臉上涼颼颼的,帶著草木凋零的蕭瑟。
    他定睛一看,嚇得心頭咯噔一下——這哪裏還是他的老破小?分明是暮江星海小區的大門口,那扇熟悉的雕花鐵門就矗立在眼前!
    柏油路上車水馬龍,汽車的引擎聲、喇叭聲交織在一起,喧囂不已。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過,車窗半降,他瞥見後座有個女人懷抱著一隻白狐,與上次“幻境”中所見的一模一樣;路邊有穿著貂皮大衣的貴婦,手提精致的名牌包,高跟鞋踩在路麵上“噠噠”作響,步態優雅;還有身著西裝的男士,行色匆匆,袖口不經意間露出一塊亮閃閃的名表。這一切都與昨晚的經曆如出一轍,真實得無可挑剔,讓人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周圍的人衣著光鮮亮麗,與他身上這件洗得發暗、袖口還磨出毛邊的校服相比,顯得格外紮眼。他的書包邊角早已磨破,露出裏麵的淺灰色襯布,鞋尖上還沾著些許泥點,站在這片繁華之中,活像個誤入歧途的異鄉人,渾身不自在,手足無措。
    秋風卷著梧桐葉,在地上打著旋兒,“沙沙”作響,涼風吹得他後頸發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黎川哆嗦著抬起手腕,看了眼隨身帶著的米牌手機,屏幕上明明白白地顯示著:17點20分。
    比上次快了3個小時不到,卻是一模一樣的地點!
    他死死攥著口袋裏的銀卡,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心髒“咚咚”狂跳,快得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這絕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這張銀卡,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帶到這裏,操控著他的一舉一動。它就像一個無形的操控者,早已編排好一切,逼著他按部就班地執行,毫無反抗之力。
    他慌忙環顧四周,目光緊盯著雕花鐵門上的繁複花紋、路上疾馳的汽車、來往的行人,生怕下一秒,銀卡上就會浮現出“否則你會……死”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生怕那些駭人聽聞的黑霧會再度洶湧而來,將他吞噬殆盡。指尖的銀卡涼得刺骨,像是在無聲地警告,又像是在耐心地等待著他乖乖就範。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笑意,溫和悅耳:“黎川同學?”
    黎川猛地回頭,隻見不遠處的路燈下,夏念初正陪著上次那個穿黑西裝的管家朝他走來。
    管家依舊是那副一絲不苟的模樣,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山羊須修剪得整整齊齊,黑色西裝熨燙得平平整整,眼神看似溫和,卻帶著幾分審視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至關重要的物品。
    夏念初穿的還是那套藏青色的校服,馬尾辮在腦後輕輕晃悠,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眉眼彎彎,嘴角噙著一抹淺笑,與白天在學校見到的模樣別無二致,清麗動人。
    “夏同學?”黎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口袋裏的銀卡突然灼熱起來,像是在傳遞著某種信號。
    他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是銀卡的刻意安排,還是她本身就與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她是銀卡製造出來的幻象,那為何能真實地轉學到自己的學校,還由班主任親自帶領進教室?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那又為何偏偏在這個詭異的時間、詭異的地點與他相遇,還像上次一樣提出要請他吃東西?一連串的問題在腦海中盤旋纏繞,讓他越發困惑不解,一頭霧水。
    夏念初走到他跟前,腳步輕盈,幾乎悄無聲息。她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並非濃鬱的香水味,而是類似花草的自然芬芳,混著陽光的氣息,沁人心脾,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放鬆警惕。
    “昨天中午在學校,謝謝你幫我解了那道函數題。”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山穀中的清泉,“我一直想向你道謝,正好在這兒碰到你,想請你去對麵便利店吃關東煮,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昨天中午?解題?
    黎川愣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拚命回想,昨天中午他要麽在教室裏埋頭刷題,要麽去食堂買饅頭果腹,根本沒有和夏念初說過一句話,更別提幫她解答函數題了。她口中的那道題,他連見都沒見過,簡直像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事情。
    這是銀卡為了讓他俯首帖耳,故意編造出來的虛假記憶?還是夏念初在撒謊,想要誘騙他進入便利店?他回想起上次的經曆,正是因為接受了她的邀請,才遭遇了黑霧和那些令人膽寒的眼睛,這次必定又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銀卡,銀卡依舊滾燙,仿佛在默默守護著他。可少年的心中卻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在拉扯著他,催促著他答應夏念初的邀請,就像上次那樣身不由己。
    那種感覺強烈得令人窒息,像是在無聲地警告他,若是執意拒絕,就會有不堪設想的後果降臨。它就像一個極具耐心的獵人,用甜言蜜語作為誘餌,靜候著獵物自投羅網。
    “不行!”黎川猛地回過神來,壓下心中的猶豫與掙紮,語氣堅定地說道,“夏同學,你認錯人了吧?我昨天中午並沒有幫你解過題,而且我還有急事要處理,就先告辭了。”
    他故意避開夏念初的目光,把頭扭向一邊,緊盯著遠處的街道拐角。他生怕自己一旦對上她那雙柔和澄澈的眼睛,就會忍不住動搖,再次被銀卡操控,重蹈覆轍,遭遇那些令人恐懼的事情。
    這一次,他不想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不想再踏入那個看似溫暖、實則大概率暗藏凶險的便利店,更不想再麵對那些潛藏在黑霧中的詭異眼睛。即便不知道反抗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也想為自己做一次主,掌控自己的命運。
    夏念初臉上閃過一絲濃濃的疑惑,愣了片刻後才緩緩說道:“是嗎?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她的語氣依舊溫和,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小聲嘀咕道,“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向你道謝。”
    夏念初走路的姿態優雅從容,宛如電視裏的小公主一般,藏青色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不僅不顯土氣,反而襯托得她愈發清新脫俗。很快,她的身影便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街對岸的小區門口,隻剩下那股淡淡的清香,在風中飄散了片刻,無影無蹤。
    黎川看著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心裏緊繃的弦稍微鬆弛了些,胸口也不再那麽憋悶難耐。
    他是不是贏了?是不是終於擺脫了銀卡的控製,真正為自己做了一次選擇?這次沒有按照它的安排行事,是不是就能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怪圈,回歸到以前平靜安穩的生活?
    黎川靜靜地站在街頭,心中已然做好了安穩回到現實的準備。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洶湧而來,黎川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晃動,耳邊的車聲、人聲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腦子裏“嗡嗡”直響,仿佛有無數隻蜜蜂在同時振翅飛舞。
    連忙扶住旁邊的路燈杆,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手指傳來,卻依舊無法穩住搖晃的身形,骨之蛆般黏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腦子也愈發昏沉,眼皮重得如同灌了鉛,幾乎要闔上。
    他狠狠咬著牙關,舌尖嚐到一絲血腥味,試圖以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可視線卻愈發模糊,眼前的街道、汽車、行人都化作模糊的虛影,如走馬燈般飛速閃過,令人目眩神迷。
    就在這時,一股寒氣順著後脊攀援而上,讓他渾身汗毛倒豎,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徹骨的涼意直透心底。
    遠處,陣陣黑霧如脫韁的野獸,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這霧絕非尋常晨靄暮嵐,它漆黑如墨,黏膩如膏,還裹挾著砭骨的寒氣,所到之處,連光線都被吞噬殆盡,宛若潑灑的墨汁染透了天地。
    起初,天邊隻是泛起一抹灰蒙,轉瞬之間,黑霧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其勢洶洶,銳不可當。路邊的梧桐葉驟然定格在半空,紋絲不動;路上的汽車戛然而止,引擎聲、喇叭聲瞬間消弭,隻剩車輪碾過路麵的餘震在空氣中微弱震顫;行人們也僵立原地,神情木然,眼神空洞無神,宛如失去魂魄的木偶,透著一股詭異的死寂。
    整個世界刹那間萬籟俱寂,唯有黑霧蔓延時發出的“嘶嘶”聲,如蛇吐信,又如綢緞摩擦,聽得人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更令人心悸的是,黑霧中仿佛蟄伏著無數雙眼睛。
    那些眼睛無跡可尋,既無輪廓,亦無神采,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們的注視——冰冷、貪婪,又帶著濃烈的惡意,如同蟄伏在暗處的凶獸,虎視眈眈地盯著獵物,隻待時機一到便撲上來將其撕碎啃噬。
    黎川能清晰感知到,那些目光從四麵八方湧來,天上、地下、黑霧深處,無處不在,將他團團圍困,密不透風。每一道目光都如冰針砭骨,刺得他渾身發冷,血液仿佛都凝滯住了,流轉得滯澀無比。
    他想逃,想躲開這噬人的黑霧,想擺脫那些陰鷙的鬼眼。可雙腿卻像灌了鉛般沉重,任憑他如何用力,也無法挪動半步,疼痛鑽心,身體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縛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黑霧步步緊逼,愈來愈濃,朝著自己翻湧而來。
    黑霧已漫至他的腳邊,冰涼的觸感順著褲腳向上攀爬,凍得他腿骨生疼,肌肉也僵硬得不聽使喚。他還聞到黑霧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腥甜味,混著腐朽的氣息,像是陳年血痂混著爛葉的味道,令人作嘔,胃裏翻江倒海,幾欲作嘔。
    周遭的黑暗愈發濃重,方才還亮著的街燈、天邊的晚霞,都被黑霧徹底遮蔽,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墨色,將他包裹其中。
    雕花鐵門、汽車、行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盡,天地間隻剩他孤身一人,煢煢孑立在黑暗裏,被那些惡意的目光死死鎖定,沒有一絲逃離的餘地。
    絕望如冰水澆頭,瞬間將他淹沒,從頭頂到腳底,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死死攥著口袋裏的銀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鑽心,可這點痛楚非但無法讓他清醒,反倒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如滄海一粟,如風中殘燭,隨便一陣風便能將他吹滅。
    就在他被絕望逼至崩潰邊緣,幾欲暈厥之際,口袋裏的銀卡突然再度亮起、發出微熱的觸感。
    淡淡的光芒在黑霧中顯得格外醒目,如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將他周身的霧氣逼退些許,形成一個小小的光圈。銀光透過衣料映在他臉上,帶著一絲暖意,讓他凍得發僵的身體稍稍舒緩,血液也仿佛重新開始流轉。
    一行行小字在銀光中緩緩浮現,映進他的眼眸,也刻入他的心底——
    “這是我的遺書,黎川,我的弟弟。”
    僅僅一句話,便讓他心頭巨震,不自主熱淚盈眶。縱然上次已然見過,可在這絕望時刻重見,依舊讓他鼻頭發酸,悲意難抑。
    “希望你能在最需要它的時候看到這張卡片。你所握著的這張卡片,請你一定要好好保管,這可能是我留給你為數不多的遺物。它有著超凡的力量,足以改變你的命運,但也伴隨著致命的危險。”
    字跡在銀光中緩緩移動,帶著溫和而鄭重的語氣,仿佛這位“哥哥”就站在身側,低聲囑托。黎川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牽掛,縱使相隔萬裏,縱使陰陽兩隔,那份惦念也從未消散,讓他在無邊黑暗中感受到一絲暖意,仿佛有人輕拍著他的肩膀,給予他力量。
    “如果你能來到第四……不,孩子,別去。把這張卡片毀了吧,或者交給那些來搶它的人,這樣你至少能夠安穩地活幾年。別去看不屬於你的山海,別去觸碰那些超越常理的秘密,平凡地過完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
    寫到此處,字跡頓了頓,仿佛書寫者心中滿是猶豫,最終還是將未盡之言咽回腹中。那個未說完的“第四”,如同一團迷霧,在他心中打了個死結。可那份擔憂與不舍,卻順著字裏行間撲麵而來,讓他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這個素未謀麵的哥哥,究竟經曆了怎樣的坎坷?“第四”究竟是何方之地?他為何既希望自己運用卡片的力量,又不願自己觸碰那些秘密?他的身上,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往事?
    “若是你執意如此,那麽,請你鼓足麵對一切災難的勇氣。前路遍布荊棘,殺機四伏,那些覬覦卡片力量的人,會不擇手段地追殺你。記住,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看到的、聽到的。”
    最後的話語,字字千鈞,帶著沉重的警告與殷切的囑托。黎川能感受到其中的無奈,仿佛他早已預知他將遭遇的凶險,卻又無力相助,隻能留下這些話語,盼他能護得自身周全。
    這些字在銀光中停留了許久,仿佛他在默默陪伴著他,直至銀光漸漸黯淡,字跡才緩緩消散,銀卡也恢複了先前的冰涼。
    可那些話語,卻如鐫骨銘心,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難以磨滅。
    黎川深呼一口氣,隨著耳邊響起,
    “加油,少年。”
    輕輕睜眼,黑霧、鬼眼、絕望的情緒消失不見,隻有昏黃的燈光、癱在桌上的題、以及那張銀白色的卡片。
    他似乎忘記了什麽。
    是什麽呢?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