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向日葵の物語 第十章 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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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睜開眼睛時,世界已經重組完畢。
    暮江星海小區門口,傍晚五點二十分。秋風,梧桐葉,來往的豪車,穿貂皮大衣的貴婦,抱著白狐的女人——所有細節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黎川站在那裏,花了三秒鍾調整呼吸。
    他轉過身,看向右側的路燈。
    夏念初站在光暈裏。
    暖黃色的燈光從頭頂灑下,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藏青色的校服,簡單的馬尾辮,臉上淺淺的笑容。袖口的磨損,領口鬆開的扣子,衣擺處不明顯的汙漬——所有這些細節都在。
    但這一次,黎川看的不是細節。
    他看的是她眼睛裏的光。
    那種清澈的、帶著一點點羞怯和真誠的光。那種隻有在真實的人身上才會有的光。那種……和現實裏坐在辦公室、咬著筆杆思考數學題時,一模一樣的光。
    “黎川同學?”她的聲音響起,清脆得像風鈴,“昨天中午在學校,謝謝你幫我解了那道函數題。”
    同樣的開場白。
    黎川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在等待,等待那個邀請。
    “我一直想向你道謝,”夏念初繼續說,語氣自然得像是排練過無數次,卻又自然得不像排練,“正好在這兒碰到你,想請你去對麵便利店吃關東煮,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來了。
    黎川深吸一口氣,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不是他平時會有的笑容。平時他的笑容很淡,很克製,像水麵泛起的漣漪,很快就平靜。但這個笑容……有點刻意。嘴角咧開的弧度太大,眼睛眯起來的程度太深,甚至帶上了一點表演性質的輕佻。
    “便利店?”他說,聲音故意拖長,“夏同學,你也太沒誠意了吧?”
    夏念初愣住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不是程序卡頓的那種凝固,而是真人遇到意外反應時,那種本能的、短暫的不知所措。
    她的眼睛微微睜大,瞳孔在燈光下收縮了一下,嘴唇保持著微笑的弧度,但那個弧度變得有些僵硬。
    “什麽……意思?”她問,聲音裏帶著真實的困惑。
    黎川邁步上前。
    一步的距離。這個距離比正常的社交距離要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的顫動,能看清她瞳孔裏倒映出的、他自己的臉——那張刻意做出輕浮表情的臉。
    “我的意思是,”他放慢語速,讓每個字都清晰,“如果真想感謝我,不如去個有意思的地方。便利店……太普通了。”
    他說話時,目光故意在她臉上停留,帶著審視的、甚至有點放肆的意味。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扮演一個輕浮的、想占便宜的角色。這樣提出過分的要求才顯得合理,才不會讓她立刻警覺。
    夏念初眨了眨眼。
    她的睫毛很長,在燈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她看了看黎川,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後半步的管家——那位永遠一絲不苟、穿著黑西裝、留著山羊須的老人。
    管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黎川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像兩把冰冷的手術刀,在他身上刮過。評估,審視,帶著上等人對下等人那種天然的、不加掩飾的判斷,仿佛這小子再靠近一點,手裏暗藏的真理就頂出來了。
    “黎川同學想去哪裏?”夏念初終於開口,聲音恢複了平靜,但那份困惑還殘留在眼底。
    黎川轉身,指向街道的另一端。那裏停著幾輛出租車,黃色的車身在傍晚的光線下像沉默的甲殼蟲。
    “我聽說,航城郊區有個‘雲頂山莊’餐廳,”他說,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隨口一提,“環境不錯,東西也好吃。夏同學應該知道吧?”
    他特意選了這個地方。遠,開闊,高檔——最重要的是,和暮江星海這個“固定地點”完全不同。
    夏念初又愣住了。
    這次愣住的時間更長。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該怎麽組織語言。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黎川在辦公室見過。
    “雲頂山莊……”她重複這個名字,聲音很輕,“那裏……很遠。”
    “所以呢?”黎川挑起眉毛,“夏同學不會是舍不得車費吧?還是說……”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掃過,“你剛才的感謝,隻是嘴上說說?”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有點挑釁。
    但黎川必須這麽說。他必須用話術把她逼到牆角,讓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夏念初的臉微微泛紅。
    不是害羞的那種紅,而是被冒犯、感到失禮、被逼到窘境的那種紅。她的嘴唇抿緊了,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被禮貌壓了下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試圖解釋。
    “那就走吧。”黎川打斷她,轉身就朝路邊走去。
    他的動作很快,很果斷,不給夏念初思考的時間。他走到一輛出租車旁,拉開車門,回過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夏念初和管家。
    “怎麽?”他說,“夏同學不是要感謝我嗎?”
    晚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梧桐葉。葉子在柏油路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聲響。路燈的光暈在夏念初臉上明明滅滅,讓她的表情顯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那裏,看了黎川幾秒,眼睛裏閃過一絲失望,輕輕歎了口氣。
    那聲歎氣很輕,輕得像羽毛落地。但黎川聽見了。他聽見了裏麵的無奈,聽見了裏麵的妥協,也聽見了……一絲真實的不安。
    她轉身,對管家說了句什麽。管家點點頭,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她走過來,走到出租車旁,彎腰坐進了後座。
    黎川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正低頭玩手機,看見他們上來,抬起頭,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去哪兒?”
    “雲頂山莊。”黎川說。
    司機的笑容僵了一下:“那裏……挺遠的,在郊區。”
    “我知道。”黎川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抽出兩張紅色的鈔票——那是他攢了很久的錢,本來想買雙新鞋子的——啪的一聲拍在儀表台上。
    鈔票在燈光下泛著刺眼的紅。
    司機的眼睛亮了。
    “夠不夠?”黎川問,聲音很冷,“最快速度。”
    司機沒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鈔票,又透過後視鏡看了看後座的夏念初和管家——尤其是管家,那身一絲不苟的黑西裝,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他笑了。這次的笑真誠了很多。
    “好嘞!”他說,發動了車子,“係好安全帶,半個小時保證到!”
    引擎轟鳴,出租車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
    車子駛離暮江星海,匯入傍晚的車流。
    窗外的風景在飛速後退。高樓大廈逐漸稀疏,低矮的商鋪和老舊的居民樓掠過,行道樹越來越茂密。天色在一點點變暗,從橘紅變成暗紫,像有人在天邊打翻了調色盤。
    黎川坐在副駕駛座上,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的目光盯著前方,但餘光一直在觀察後視鏡。鏡子裏,夏念初坐在靠窗的位置,臉轉向窗外,看著飛速掠過的街景。她的側臉在傍晚的光線下顯得很柔和,睫毛低垂,嘴唇抿著。
    她在想什麽?
    黎川不知道。但他能看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書包帶子——那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在辦公室講題時,她也會這樣。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會在半個小時後消失。
    她隻是……被卷進來了。被他的計劃,被銀卡的規則,被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力量,卷進了這個注定悲劇的劇本裏。
    黎川移開視線,看向儀表台上的時鍾。
    17:27。
    距離黑霧通常降臨的時間,還有大約三十分鍾。
    他的手心在出汗。濕滑的汗液讓手機變得難抓。他鬆開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重新握緊。
    車子繼續飛馳。
    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高樓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農田、零散的廠房、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路燈變得稀疏,車子在明暗交替中穿梭,像在穿越一條時光隧道。
    黎川又看了一眼時間。
    17:45。
    還有不到十分鍾。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喉嚨發幹,像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他咽了口唾沫,但那並沒有緩解幹燥感。
    “快到了嗎?”他問司機,聲音有些沙啞。
    “快了快了,”司機頭也不回,“前麵拐個彎就是。”
    車子拐過一個彎道。
    一片開闊的莊園出現在視野裏。
    白色的外牆,尖頂的鍾樓,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坪,精心設計的花園。莊園門口立著巨大的鐵藝拱門,“雲頂山莊”四個花體字在傍晚的光線下泛著金屬光澤。拱門兩側是兩排高大的銀杏樹,葉子黃透了,像燃燒的金色火焰。
    出租車在山莊門口停下。
    司機拉下手刹,轉過頭,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到了。三十分鍾,一分不差。”
    黎川推開車門,幾乎是跳下了車。
    傍晚的風撲麵而來,帶著郊區特有的、混合了泥土和草木的氣息。清新,自然,和暮江星海那種都市氣息完全不同。
    他轉過身,看向後座。
    夏念初也下車了。她的動作很慢,很優雅,即使在這種倉促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儀態。她站在車旁,抬頭看著眼前的莊園,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驚訝,困惑,還有一絲……黎川看不懂的東西。
    管家跟在她身後下車,關上車門。他走到駕駛座旁,從西裝內袋裏掏出皮夾,抽出幾張鈔票遞給司機。
    司機接過錢,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他看了黎川一眼,又看了看夏念初和管家,搖搖頭,發動車子離開了。
    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逐漸遠去。
    現在,山莊門口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黎川走到夏念初麵前。他的腳步很急,草坪在腳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夏同學,”他說,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我們……”
    他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就在這一刻,世界開始崩塌。
    不是誇張的形容,是字麵意義的崩塌——光在消失。
    遠處的路燈最先開始。那一盞盞暖黃色的光,像被掐滅的蠟燭,一顆接一顆熄滅。不是同時,是從最遠的那盞開始,一盞接一盞,朝著莊園的方向蔓延過來。
    而後是莊園本身的燈光。拱門上的裝飾燈,建築外牆的景觀燈,花園裏的小地燈……所有的人工光源,都在以同樣的順序、同樣的速度熄滅。
    最後,是天光。
    西邊天空那最後一點殘霞,像被潑了墨,迅速黯淡、沉沒、消失。整個天空在幾秒鍾內徹底黑透,黑得沒有一絲光,黑得像一塊巨大的天鵝絨幕布,從頭頂壓下來。
    世界被靜音了。
    遠處高速公路的車流聲,田野裏的蟲鳴聲,風吹過銀杏樹葉的沙沙聲——所有的聲音都在迅速衰減,像音量旋鈕被逆時針擰到底。最後隻剩下一種低沉的、持續的嗡鳴,從地底深處傳來。
    黎川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不是停止,是驟停。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攥得血液無法流動,氧氣無法進入。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夏念初。
    她站在他麵前三步遠的地方,背對著已經完全漆黑的莊園建築。她的臉在最後的、殘存的一點微光中顯得蒼白如紙。不,不是蒼白——是褪色。像一張被水浸泡過的照片,色彩正在迅速流失。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
    那不是恐懼的眼神。至少不完全是。那裏麵有困惑,極致的、純粹的困惑。像一個人在熟悉的路上走著,突然發現腳下的路消失了,前方的風景變了,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她的嘴唇在動。
    黎川看見她的嘴唇在動。在說什麽?他不知道。因為聲音已經被吞噬了。
    然後,她開始消失。
    和之前三次一模一樣的過程。先是邊緣模糊,像沒對好焦的照片。然後顏色褪去——藏青色的校服褪成灰白,再褪成透明。皮膚的顏色,頭發的顏色,眼睛的顏色……一切都在流失。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
    黎川能透過她,看見後麵漆黑的莊園拱門,看見那些已經熄滅的燈,看見那片死寂的草坪。
    他想衝過去。
    他的腿在動。肌肉收縮,神經傳導,大腦下達指令——衝過去,抓住她,阻止這一切。
    但他動不了。
    不是被無形的力量禁錮,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本能的恐懼壓倒了他的意誌。他的腿像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
    夏念初的透明化在加速。
    她的輪廓已經徹底模糊了,像水中的倒影被投進石子,漣漪蕩開,倒影破碎。她的臉——那雙困惑的眼睛,那個微張的嘴唇——都變成了模糊的光斑,在黑暗中閃爍、消散。
    最後一刻。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
    黎川看見了。即使她的臉已經模糊得幾乎認不出,他還是看見了那個口型。
    很簡單,隻有兩個字。
    不是“救命”。
    不是“為什麽”。
    而是——
    “快走。”
    她徹底消失了。
    像從未存在過。
    管家也消失了。
    同時,以同樣的方式。
    現在,莊園門口隻剩下黎川一個人。
    站在無邊的黑暗裏。
    站在死寂的世界裏。
    站在……徹底、冰冷、絕望的失敗裏。
    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
    粘稠的、沉重的黑暗,像原油在空氣中流動。黑暗所到之處,草坪枯萎,銀杏樹的葉子瞬間焦黃、卷曲、化作灰燼。莊園的白色外牆開始剝落,磚石碎裂,牆體坍塌。
    一切都在溶解。
    一切都在消失。
    黎川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不是空白的空,是那種被重錘擊中後、所有思維都被震碎的空。他聽不見聲音,看不見光,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隻感覺到一件事。
    冷。
    從心髒最深處漫出來的、徹骨的冷。
    計劃失敗了。
    徹底、完完全全地失敗了。
    他改變了地點,改變了參與者,改變了一切可以改變的外部條件。但結果……沒有絲毫改變。
    黑霧依然降臨。
    夏念初依然消失。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劇本上演。像一個無法更改的程序,一個無法打破的循環,一個……注定的結局。
    黎川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裏,銀卡正在發光。
    柔和的白光從卡片內部湧出,像有生命的液體在金屬表麵流動。光流旋轉、匯聚,勾勒出字跡的輪廓。
    字跡浮現:
    “如果你看到這些字,說明你已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邊界。”
    黎川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不是諷刺的笑。而是一種空洞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笑。嘴角咧開,肌肉牽動,但眼睛裏沒有任何笑意。
    邊界。
    他觸碰了邊界。
    然後呢?
    “這張卡片是禮物,也是詛咒。”
    第二行字出現。
    黎川的笑更大了。肩膀開始顫抖,胸腔開始起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想控製,但控製不住。
    禮物?
    詛咒?
    有什麽區別?
    無論它是什麽,結局都是一樣的。他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救不了任何人。
    銀光繼續流淌。
    字跡繼續浮現。
    但黎川已經不想看了。他閉上眼睛,任由那些光、那些字、那些溫柔或冰冷的話語,像流水一樣滑過意識表麵。
    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麽。
    遺書。
    那個溫柔的聲音。
    那些充滿擔憂的勸誡。
    那些“別去”、“平凡過完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的情感被觸動,淚流滿麵,為遺書而悲,為自身滅亡而悲。
    他試過了。他努力過了。然後……然後一切都沒有改變。
    黑暗深處,無數雙眼睛睜開了。沒有輪廓,沒有身體,隻有瞳孔,妖豔詭異。
    無數雙鬼眼,懸浮在黑暗裏,注視著他。
    那些眼神……
    黎川睜開眼睛。
    那些眼神變了。
    不再是純粹的貪婪和評估。而是……好奇?憐憫?
    還是某種更複雜的、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那些眼睛在看著他。看著他失敗,看著他崩潰,看著他像個小醜一樣表演了一場徒勞的戲。
    銀光開始收斂。字跡開始消散。
    最後的最後,那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加油,少年。”
    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
    但這次,黎川聽出了裏麵另外的東西。
    不是鼓勵,不是祝福。
    而是……悲傷。
    深深的、沉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