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向日葵の物語 第十一章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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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粘稠得如同冷卻的瀝青,緩慢地填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黎川沒有開燈,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就那麽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那把吱呀作響的木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卻僵硬得像一座石雕。窗簾拉得很緊,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光線,也隔絕了遠處城市模糊的霓虹。黑暗中,隻有電子鬧鍾的熒光數字,一下一下,跳躍著,像一顆顆冰冷、微弱、即將熄滅的磷火。
    23:47。
    離明天傍晚黑霧降臨,還有十八小時出頭。
    數字的每一次閃爍,都精確地鋸割著他緊繃到近乎斷裂的神經。
    他已經不再試圖計算或逃避這個倒計時。它就在那裏,像一枚嵌入他命運齒輪的楔子,帶著不可抗拒的宿命感,推動著一切走向那個既定的黃昏。
    他的目光落在桌麵的中央。銀色的卡片,正躺在那兒。就在幾小時前,它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拉開窗戶,帶著他所有的憤怒和恐懼,擲向樓下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甚至聽到了它在風中劃過的微弱尖嘯,以及落在樓下灌木叢中那一聲幾不可聞的悶響。
    那一刻,他胸腔裏充斥著一股毀滅般的快意。
    然而,快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隻有更深的寒冷和虛無。當他近乎虛脫地轉過身,準備麵對一個可能不再有“異常”、卻也可能更加空洞的現實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它。
    它回來了,像之前一樣。
    無聲無息,完好無損。就那樣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桌麵的正中央,仿佛從未離開過。那層柔和的、非自然的銀光,絲毫未減,甚至因為周圍絕對的黑暗,而顯得更加醒目,更加恒定,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漠然的慈悲。
    黎川看著它,看了很久。久到時間仿佛都失去了意義。沒有憤怒,沒有驚懼,連最初那種被嘲弄的感覺都變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認知:他無法擺脫它。
    就像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無法擺脫每一次呼吸。它是詛咒,是烙印,是他無法選擇也無法拒絕的、名為“黎川”的命運的一部分。
    一絲極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從他幹裂的唇間逸出,旋即消散在凝滯的空氣裏。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伸向銀卡,而是摸索著校服外套的口袋。指尖觸到了塑料糖紙光滑而脆弱的表麵,不止一處。他停頓了一下,將裏麵的東西全部掏出來,輕輕放在桌麵上,就在銀卡的旁邊。
    三顆巧克力。
    金色的包裝紙在電子鍾熒光的映照下,反射著黯淡卻依然華麗的光澤,像三顆來自遙遠星係的、沉默的隕石。一顆來自最初那個顛覆認知的黃昏,兩顆來自今天傍晚,那個循環再次上演的便利店。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裏,或許帶著夏念初指尖的溫度,也帶著那個世界即將消散前的、最後的暖意。
    夏念初。
    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已然麻木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而綿長的鈍痛。
    他想起了微光中的她。不是曾經舞台上那個完美疏離的“鋼琴才女”,也不是同學口中那個家世顯赫的“夏小姐”。
    而是便利店暖黃色燈光下,咬著魚籽燒時會輕輕呼氣的女孩;是黑暗驟然降臨時,會下意識仰頭看向天花板、睫毛因困惑而微微顫抖的人;是色彩從她身上一點點剝離,輪廓變得透明,最終像晨霧般消散在空氣中時,那雙始終清澈的眼眸裏,最後凝固的無助與茫然……
    還有那無聲的、反複出現的口型——“快走”。
    她消散前,似乎在用盡最後的氣力,向他傳遞這個信息。為什麽?
    她,解題時專注的側臉,聽懂後驟然明亮的眼睛,禮貌而克製的道謝……那個存在於陽光、黑板、試卷和現實規則中的夏念初,與幻境中那個會在黑暗裏顫抖、會無聲催促他“快走”的夏念初,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還是被某種力量割裂開的、不同層麵的存在?
    絕望如同黑色的藤蔓,從心髒最深處瘋長出來,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他想到了明天。
    黑霧會再次降臨,銀卡或許依舊會亮起,將他“拯救”回這個房間。而他,將再一次,眼睜睜看著夏念初在他麵前消失。周而複始,永無止境。他就像一個被困在永恒輪盤上的囚徒,每一次轉動,都隻能徒勞地見證同一場悲劇,卻連改變一個微小細節的能力都沒有。
    憑什麽?
    憑什麽他要用她的“消失”,來換取自己暫時的“幸存”?即使這幸存本身,也隻不過是下一次悲劇的開始?
    “啊——!”
    壓抑到極致的情緒終於衝破了那層名為“平靜”的薄冰。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混合了無盡疲憊、自我厭惡和毀滅衝動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嘶啞,破碎,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淒厲。
    他猛地抓起桌麵上那三顆巧克力,雙手並用,粗暴地撕扯著包裝紙。
    “嗤啦——嗤啦——嗤啦——”
    脆弱的糖紙在蠻力下發出尖銳的哀鳴,金色的碎片迸濺開來,像一場倉促而殘忍的獻祭。
    他完全不在乎,隻是瘋狂地撕扯,直到三顆深褐色的、光滑的巧克力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濃烈到近乎霸道的甜膩氣息瞬間彌漫,與房間裏的陳舊氣味混合,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怪誕的甜腥味。
    接著,他將三顆巧克力,一股腦地塞進了嘴裏。
    口腔被瞬間填滿,擠壓,幾乎無法閉合。堅硬的邊緣磕碰著牙齒和口腔內壁,帶來微微的刺痛。
    他不管不顧,開始用力咀嚼。牙齒凶狠地切割、碾磨,發出沉悶而用力的聲響,在死寂的房間裏回蕩。這不是品嚐,是吞噬,是破壞,是試圖通過碾碎這些來自“彼界”的甜蜜造物,來一並碾碎那縈繞不散的詭異、無法擺脫的循環、以及沉甸甸壓在心口的罪惡感。
    極致的甜,混合著可可的醇苦,像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洪流,衝擊著他所有的味蕾,順著喉嚨向下蔓延。太甜了,甜到發苦,甜到齁嗓,甜到引發強烈的生理性不適。
    巧克力在體溫下迅速軟化,變成黏膩厚重的醬狀,糊住了牙齒,黏住了上顎,堵塞了喉嚨。胃部開始痙攣,惡心感陣陣上湧。但他強迫自己繼續,更加用力地咀嚼、吞咽,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額頭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淚和鼻涕都被這粗暴的動作和極端的甜膩刺激逼了出來,模糊了視線,狼狽不堪。
    他像一頭落入陷阱、自知無望的困獸,不再思考出路,隻是憑借最後的本能,瘋狂地攻擊、吞噬眼前所能觸及的一切,哪怕那是裹著糖衣的、來自未知深淵的“饋贈”。
    整個過程中,他布滿血絲、淚水模糊的眼睛,始終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著桌上那張銀色卡片。
    咀嚼聲,吞咽聲,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在房間裏交織成一首絕望的挽歌。
    銀卡靜靜地躺在那裏。
    沒有發光,沒有發熱,沒有任何反應。它隻是沉默地存在於桌麵上,那層恒定的、柔和的銀光,甚至沒有因為少年近乎自毀的瘋狂舉動而產生一絲一毫的漣漪。光滑的表麵倒映著電子鍾的微光,也隱約倒映出黎川此刻扭曲而崩潰的倒影。
    它像一個絕對冷靜、絕對超然的旁觀者,一個置身事外的審判者,漠然地注視著罪囚在刑架上最後的掙紮,連一絲憐憫或嘲諷都吝於給予。
    這種徹底的、無動於衷的沉默,比最惡毒的嘲諷或最嚴厲的威脅,都更加令人絕望。它不在乎。不在乎他的痛苦,不在乎他的崩潰,不在乎他是吞噬甜蜜還是吞咽毒藥。它隻是遵循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規則存在著,並且冷酷地確保,他也必須遵循。
    “呃……咳咳……嘔……”
    終於,生理的極限壓倒了一切。過量的甜膩和粗暴的吞咽引發了劇烈的反胃。黎川猛地捂住嘴,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另一隻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節捏得發白。他劇烈地幹嘔起來,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從喉嚨裏掏出來。眼淚鼻涕橫流,口腔和喉嚨裏充斥著甜膩到令人窒息的惡心感,胃部翻江倒海。但除了少量的酸水和巧克力殘渣,什麽也吐不出。
    良久,這陣可怕的痙攣才漸漸平息。
    他虛脫般地癱倒在椅子上,仰著頭,張大嘴巴,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隻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冷汗浸透了單薄的校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嘴裏是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甜苦餘味,胃裏空空蕩蕩,卻又沉甸甸地難受。全身的力氣,連同最後一絲激烈的情緒,都被那場瘋狂而徒勞的吞噬抽幹了。
    他緩緩轉動眼珠,視線渙散地再次投向書桌。
    銀卡依舊在那裏。沉默、穩定散發著永恒不變的微光。
    而被他瘋狂吞噬又引發劇烈不適的巧克力,除了留給他滿嘴糟糕的感受和散落一地的金色碎片,什麽都沒有改變。
    山窮水盡。
    萬念俱灰。
    這兩個詞從未像此刻這般,帶著如此具體而沉重的質感,壓在他的胸口。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了盡頭。逃避,順從,試探,發泄……一切掙紮,在絕對的力量和規則麵前,都顯得如此可笑而徒勞。
    他就像被釘在琥珀裏的飛蟲,能清晰看見外麵廣闊的世界,看見時光流逝,看見自己透明的囚籠,卻連最微小的顫動都無法做到。
    黑暗,真實的、源自內心最深處的黑暗,無聲地蔓延開來,淹沒了桌麵的熒光,吞沒了銀卡的光澤,最終將他徹底吞噬。不是黑霧那種外來的、帶有侵略性的黑暗,而是對一切可能性徹底死心的、冰冷的虛無。
    他就那樣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與這片黑暗融為一體。眼睛睜著,卻空洞無神,映不出任何東西。呼吸微弱而緩慢,幾乎感覺不到。
    時間,在絕對的寂靜中流淌。電子表的熒光數字還在跳動,00:01,00:23,01:15……但這些數字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隻是通往那個既定黃昏的、無需在意的刻度。
    長夜漫漫,冰冷徹骨。
    當窗外第一縷灰白的天光,如同怯生生的手指,勉強撥開窗簾厚重的縫隙時,黎川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天亮了。
    新的一天。
    也是黑霧再次降臨的日子。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僵硬的滯澀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一台久未上油的機器。他沒有去看桌上的一片狼藉,也沒有再看那張銀卡。隻是轉身,走向狹小的衛生間。
    冰涼的自來水拍在臉上,帶來刺痛,卻無法喚醒更多的感覺。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如紙,眼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青黑,眼神沉寂得像兩口幹涸的深井。他看了幾秒,拿起毛巾,機械地擦幹臉。
    回到房間,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書包。課本,試卷,筆袋……每一件東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動作平穩,沒有一絲慌亂。
    他走到桌邊,伸手拿起那張銀色卡片。指尖傳來熟悉的冰涼,但他沒有任何停頓,就像拿起一支最普通的筆,將它放入校服內側的口袋,貼緊胸口。
    接著,他彎腰,將地上那些金色的糖紙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做完這一切,他背起書包,拉開門,走了出去。門在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房間裏尚未散盡的甜膩氣息,和那一片冰冷的、絕望的寂靜。
    清晨的街道,空氣清冽。梧桐葉在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站台上,學生們嗬著白氣,低聲談笑。公交車搖晃著駛來,他上車,刷卡,找位置坐下。一切,都和過去的無數個早晨一樣。
    車廂裏充滿了喧囂的生機。黎川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蘇醒的城市。
    陽光穿過雲層,給建築物鍍上淡淡的金邊。賣早餐的攤位熱氣騰騰,上班族步履匆匆,小學生嬉笑打鬧……
    這個龐大、冗雜、按部就班運轉的現實世界,再次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將他包裹。
    而他,平靜地身處其中,像一個最合格的演員,準備上演今天既定的戲碼。
    上午是兩門小學科的考試。黎川走進考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試卷發下來,他拿起筆,在姓名欄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觸感很真實,墨跡在光下微微反光。他一道題一道題地做下去,審題,思考,寫下答案。思路偶爾會因為昨晚的崩潰和極度的疲憊而有些滯澀,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這不是為了成績,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向“正常生活”告別的、沉默的儀式。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他交卷,走出考場。走廊裏擠滿了對答案、討論題目的同學,聲音嘈雜。王俊傑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摟住他的肩膀:“黎川!最後那道題你選的什麽?我感覺我要完蛋了!”
    黎川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了一個選項。
    “啊?真的嗎?我選的C!完了完了……”王俊傑頓時哭喪著臉。
    黎川沒有接話,輕輕拍了拍好兄弟的背,眼神深處暗藏不舍。“我去一下洗手間。”
    他沒有去洗手間,而是穿過喧鬧的人群,走向教師辦公室的方向。
    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在地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的腳步穩定,心跳平穩。腦海中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任何猶豫。隻有一個清晰而簡單的念頭,像冰層下的暗流,冷靜地湧動著。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敲了敲門,然後推開。
    裏麵有好幾位老師,夏念初果然也在,正站在班主任張老師的辦公桌旁,微微低著頭,聽著什麽。聽到開門聲,她和幾位老師都抬起頭看了過來。
    黎川沒有看其他人,徑直走到夏念初麵前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臉上,迎著她眼中自然流露出的、略帶訝異的疑惑。
    “夏同學,”他開口,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確保周圍的人都聽得見,“有件事。”
    夏念初眨了眨眼,站直身體:“嗯?”
    黎川從口袋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紙條很普通,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這個,給你。”他說,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遞還一塊橡皮。
    夏念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紙條,臉上的困惑加深了。但她還是伸出纖細的手指,接了過去。“這是……?”
    “你看一下。”黎川說,沒有解釋,目光依舊平靜。
    在幾位老師或明或暗的注視下,夏念初慢慢展開了紙條。她的目光迅速掃過上麵的字跡,閱讀的速度並不快。黎川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的顫動,看到她讀完最後一行時,嘴唇微微抿緊,她抬起頭,重新看向他。
    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此刻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驚愕,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似乎完全沒料到他會以這種方式,提出這樣的邀約。
    時間,下午五點二十;地點,暮江星海小區門口。這兩個要素組合在一起,對她而言,是否也觸動了某些模糊而不安的記憶?
    大概率不會。
    “黎川同學,這是……”她試圖開口,聲音裏帶著遲疑和不確定。
    “下午五點二十,”黎川平靜地重複了一遍,打斷了她的詢問,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在小區門口等你。”
    他說完,不等夏念初再回應,也不去看旁邊班主任和其他老師投來的、帶著詫異和探究的目光,微微點了下頭,便轉身,步伐穩定地走出了辦公室。
    門在身後合上,隔絕了裏麵可能瞬間響起的低聲議論。
    走廊裏陽光明媚。黎川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教室。他的心跳,依舊平穩。剛才的舉動,沒有引起他內心絲毫的漣漪。仿佛那隻是一個必須要完成的、無關緊要的程序步驟。
    回到座位,無視了王俊傑和其他幾個同學好奇的目光,他重新拿起下一門考試的複習資料,目光落在字句上,卻似乎穿透了紙張,看向了某個遙遠的、既定的時刻。
    下午,最後一門小學科考試。
    答題,交卷。
    放學的鈴聲響起,教室沸騰。
    看了一眼表,時間:2點16分
    黎川平靜地收拾好書包。王俊傑湊過來問晚上是否一起走,他搖了搖頭:“我有點事,你先回去。”
    他沒有立刻離開學校,而是走到教學樓一個僻靜的拐角,靠牆站著,太陽高升,將天空渲染成壯麗的金紅色,雲朵如同燃燒的綢緞。校園裏的喧囂漸漸遠去,同學們回家休息了。
    他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向2點30。
    就在某一刻,他校服內側的口袋裏,傳來了熟悉的、微弱的灼熱感。
    黎川沒有立刻去掏。他依舊靠著牆,仰頭望著那片絢爛至極、也短暫至極的晚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那灼熱感變得清晰而恒定,他才緩緩低下頭,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張銀色卡片。
    卡片在夕陽的餘暉中,表麵那層固有的銀光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與天光交融、流轉。
    柔和的白光,正從卡片內部穩定地亮起,光流匯聚,勾勒出清晰無誤的字跡:
    【請前往暮江星海小區】
    與第一次,一模一樣。
    黎川看著這行字,眼神沉寂如古井。沒有絲毫意外,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這行字的出現,是早已寫好的劇本中,注定要發生的下一幕。
    他平靜地將銀卡收回口袋,貼緊胸口。那行字的光芒在布料下隱去,但灼熱感如同一個微小的火炬,持續地熨帖著他的皮膚,也仿佛在平靜地催促。
    他背好書包,邁開腳步,走出校門,匯入黃昏的人流。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走向那個命運的十字路口——暮江星海。
    公交車穿過華燈初上的街道。黎川坐在靠窗的位置,臉貼著玻璃。
    窗外的世界流光溢彩,喧囂繁華,但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的內心一片靜寂,那片昨夜滋生的、冰冷的虛無,此刻化為了絕對的平靜。沒有計劃,沒有期待,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思考。
    隻有赴約。
    走向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人,以及那片必將降臨的黑暗。
    既然循環無法打破,既然拯救無能為力,既然掙紮全是徒勞。
    那麽,就平靜地走進去吧。
    走進那個既定的黃昏,走進那場重複的悲劇,走進銀卡指引的、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未知的下一刻。
    公交車到站。他下車。
    暮色四合,天際最後一絲暖光即將被深藍吞噬。城市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夜晚的輪廓。
    他沿著熟悉的街道,走向暮江星海小區那氣派的雕花鐵門。腳步平穩,不快不慢。
    遠遠地,他看到了那個站在小區門口路燈下的纖細身影。
    夏念初。
    她果然來了。
    這一次,她的身後沒有管家。
    穿著藏青色的校服,背著書包,獨自站在那裏。昏黃的路燈光暈籠罩著她,馬尾辮在微涼的晚風中輕輕晃動。
    她似乎有些不安,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地麵,目光不時望向街道的方向。
    夏念初是偷偷來的,偷偷通知父親,告訴他自己放學後要留下跑一會步,但出乎她的意料,一向嚴厲的父親這次什麽也沒說。
    這是她記憶中都沒有過幾次的欺騙,何況是對自己的父親,而原因?隻是因為一個有些善意的男孩的邀請。
    少女心中有了一些悔意。
    當她轉過頭,看到正平靜走來的黎川時,她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困惑,猶豫,或許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緊張。
    黎川走到她麵前,停下。兩人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不遠不近。
    “黎川同學,”夏念初先開口,聲音比平時稍低一些,帶著些許遲疑,“你……約我到這裏,是有什麽事嗎?”
    她的目光落在黎川臉上,試圖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麽。但黎川的臉上,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讓她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
    黎川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路燈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細碎的光點,看著她微微抿起的、透著些許蒼白的嘴唇。
    而後他抬起頭,望向她身後小區內燈火通明的樓宇,又望向街道對麵那片熟悉的、即將被黑暗吞噬的風景,望向路麵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霓虹四起,人流不息,車水馬龍。
    待對岸那乘著白狐女人的轎車駛過。
    少年微笑著低頭看表。
    時間,五點二十。
    一分不差。
    口袋裏的銀卡,灼熱得有些燙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夏念初,那雙沉寂的眼眸裏,似乎有什麽極其微弱的東西,閃動了一下,又迅速湮滅。
    “沒什麽特別的事,”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麵,“隻是覺得,這裏風景不錯。”
    “想和你一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