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向日葵の物語 第十二章 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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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江星海小區門口的路燈,投下昏黃而界限分明的光暈,像舞台上一圈孤零零的追光。
    夏念初站在光暈的邊緣,藏青色的校服襯得她身形纖細。晚風拂動她的馬尾辮梢,也吹動著她眼中顯而易見的困惑與不安。
    她看著麵前幾步之遙的黎川,這個同班不過數日、沉默寡言、卻在今天下午遞來那樣一張突兀紙條的男生。
    他約她在這裏,在這個她每日歸家的、象征著某種壁壘的門口,時間精確到分秒。然後他來了,沉默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眼神平靜得近乎異常,說出的理由卻輕飄飄得如同謊言——“隻是覺得,這裏風景不錯,想和你一起看看。”
    這裏有什麽風景?是隔壁那家永遠燈火輝煌的珠寶店?是對麵櫥窗裏陳列著天文數字標價的名牌服飾?還是小區內那些掩映在園林中、象征著與她身份匹配的、無聲的權威與疏離?這顯然不是適合“看風景”的地點,更不是適合他們這樣關係的兩個人單獨見麵的場合。
    她正想再次開口,試圖從這片令人不安的平靜中打撈出一點真實的意圖,比如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以啟齒的困難需要幫助——畢竟他看起來臉色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陰影——卻見黎川忽然動了。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過於平穩,平穩得剔除了所有屬於這個年齡男孩應有的猶豫或莽撞。
    他就那樣,在小區保安偶爾掃來的目光下,在偶爾駛入駛出的豪車那漠然的車窗反光中,在傍晚歸家的、衣著光鮮的住戶們或許有或許無的餘光裏,向前邁了半步,縮短了那本就一步的距離。
    然後,伸出手。
    握住了她的手。
    夏念初整個人猛地僵住了。
    不是預想中的任何場景。沒有解釋,沒有鋪墊,沒有請求。就是這樣突兀的、直接的、帶著一股近乎蠻橫的平靜的接觸。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要涼一些,指節分明,掌心有薄薄的繭,力道卻出奇地穩固,不容掙脫地包裹住了她纖細的手指。
    一種完全陌生的、屬於異性的觸感,混合著他指尖微涼的體溫,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她的手臂,直擊心髒。
    “你……!”
    夏念初下意識地低呼出聲,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滾燙的溫度蔓延至耳根。她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在她受過的所有禮儀教導裏,在家族無形的界限裏,在周圍人或敬畏或保持距離的環繞中,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同齡異性,會以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失禮的方式觸碰她。
    震驚、羞赧、無措,還有一絲被冒犯的薄怒,齊齊湧上心頭。
    她本能地往回抽手,用了些力氣。
    黎川的手卻握得更緊了。那力道並不粗暴,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無聲地宣告著他的不容拒絕。
    他甚至沒有看她因羞惱而漲紅的臉,也沒有解釋半個字,隻是微微側身,目光投向街對麵,那裏有一家裝修雅致、即使在暮色中也透出溫暖光暈的高檔花店。
    “走吧。”他說,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個唐突的舉動不是他做出的一般。
    夏念初又掙了一下,徒勞無功。少年的手像一副溫和卻牢固的鐐銬。她抬眼看向他,對上他那雙漆黑沉寂的眼眸。
    那裏麵沒有戲謔,沒有輕浮,甚至沒有多少情緒的波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讓她感到莫名心悸的平靜。這平靜像一盆冰水,稍稍澆熄了她心頭的羞惱之火,卻滋生出更多的不解和一絲隱隱的……擔憂。
    他到底想做什麽?
    在她愣神的片刻,黎川已經邁開了腳步,自然地牽著她,走向街對麵的花店。
    他的步伐穩定,仿佛牽著她的手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夏念初被他帶著,踉蹌了半步,最終還是放棄了徒勞的掙紮,任由他牽著,穿過了傍晚並不算繁忙的街道。
    她能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小區保安的訝異,路過行人好奇的打量,甚至可能來自某扇車窗後的注視。這些目光像細小的針,刺在她滾燙的皮膚上。她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衣領裏,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混亂成一團。
    花店門口的風鈴叮咚作響,清脆的聲音劃破了略顯凝滯的氣氛。店內暖光融融,空氣中漂浮著各種花卉混合的、清甜而不膩人的芬芳,與門外漸起的晚涼形成鮮明對比。穿著圍裙的店員微笑著迎上來,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微妙地停頓了一瞬,隨即恢複職業化的親切:“歡迎光臨,需要看看什麽花?”
    黎川的目光在店內逡巡。各色玫瑰嬌豔欲滴,百合清雅亭亭,鬱金香姿態優美,還有眾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進口花卉,在精致的燈光和水晶花瓶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昂貴而不真實。
    他的視線掠過這些,最終落在了角落一個不太起眼的白色塑料桶裏。那裏插著一大把向日葵,花朵不算最大最飽滿,甚至有些花瓣邊緣微微卷曲,顯然不是最頂級的貨色,但金燦燦的花盤朝著某個方向昂著,帶著一種樸素的、蓬勃的生命力。
    “這個。”黎川指向那束向日葵,言簡意賅。
    店員愣了一下,顯然有些意外這個在暮江星海門口牽著女孩手的少年,會選擇店裏最普通平價的花束。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麻利地抽出那束向日葵,熟練地修剪了一下莖部,用淡綠色的皺紋紙和素色絲帶包紮好,遞了過來。
    黎川鬆開一直握著夏念初的手,從校服口袋裏掏出錢包。夏念初終於得以收回自己有些發麻的手,指尖殘留著他掌心的微涼和薄繭的觸感,臉上熱度未退,心中疑惑更甚。
    她看著黎川數出幾張顯然不算新、甚至有些毛邊的紙幣,遞給店員。那束普通的向日葵,在他手中,與這間精致的花店,與他身後象征的階級壁壘,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轉過身,將那一大捧金燦燦的向日葵,遞到夏念初麵前。
    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正從街道盡頭的高樓縫隙間斜射過來,恰好穿過花店的玻璃門,落在那向日葵明黃的花瓣上,鍍上了一層流動的、溫暖的金邊,也照亮了少年平靜無波的臉,和他手中那樸素得近乎笨拙的“禮物”。
    夏念初完全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束突如其來的向日葵,又抬頭看向黎川。他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示意她接過。
    之前的羞惱、不解,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加複雜的情緒取代。這算是什麽?唐突牽手後的補償?一種笨拙的道歉方式?
    還是……別的什麽她無法理解的含義?送花,尤其是向日葵這樣象征著仰慕、忠誠與陽光的花,在他們這樣的關係、這樣的場合下,實在太過古怪,甚至有些荒誕。
    “黎川同學,你到底……”她遲疑著,沒有伸手去接。
    “拿著。”黎川打斷她,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將花束又往前遞了遞,向日葵那粗糙的莖葉幾乎要觸到她的校服。
    夏念初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了過來。花束比她想象的要沉一些,向日葵獨特的、略帶青澀的植物氣息撲麵而來,衝淡了花店裏濃鬱的香水味。
    金色的花朵在她懷中盛放,與她此刻依舊泛紅的臉頰、困惑的眼神形成一種奇異的對照。
    黎川看著她接過花,那雙沉寂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什麽,輕輕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之後,他移開視線,再次望向花店門外。
    天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不是尋常的夜幕降臨,而是一種更具壓迫感的、仿佛光線被某種無形之物迅速吸走的沉暗。
    遠處街道的霓虹開始不安地閃爍,車流聲似乎正在減弱、拉遠,變得空洞而不真實。
    夏念初也察覺到了異樣,她抱著向日葵,下意識地靠近了玻璃門,望向外麵:“好像……要變天了?”
    黎川沒有回答。他側身,重新麵對著她。暮色中,他的輪廓有些模糊,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晰,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又輕輕、緩緩地吐出。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前的最後調息,要將肺腑間所有殘留的濁氣與情緒,都排遣幹淨。
    接著,在夏念初愈發疑惑的目光中,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不是去牽她的手,而是將她的手連同她懷中的花束一起,輕輕攏住,引導著她攤開掌心。
    他的手很穩,動作甚至稱得上輕柔。夏念初不明所以,被動地任由他動作,掌心向上。
    黎川從自己校服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張他一直隨身攜帶的銀色卡片。卡片在花店暖光和窗外殘餘天光的映照下,泛著一種內斂的、非金屬的柔光。
    夏念初的視線落在卡片上,有點眼熟。
    這到底是什麽?某種金屬書簽?紀念品?上麵的班級姓名去哪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黎川看著她,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麽,但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他隻是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那目光複雜難辨,似乎有千言萬語,又似乎空無一物。
    然後,他鬆開了攏著她的手,將那張銀色的卡片,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她的掌心。
    卡片觸感冰涼,比他的手指更涼。尺寸恰好占滿她纖細的手掌。
    “這個……”夏念初剛想開口詢問。
    就在卡片完全脫離黎川指尖、落入她掌心的刹那,異變陡生!
    不是卡片本身發生了什麽,而是夏念初感覺到,一直靜靜站在她麵前的黎川,整個人的氣場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那層籠罩著他的、令人不安的平靜,仿佛達到了頂點,而後……裂開了一絲縫隙?不,不是裂開,是沉澱,沉澱成一種更深邃、更決絕的東西。
    而他,就在她驚愕的注視下,毫無預兆地,轉身就跑!
    不是慌亂地逃竄,而是目標明確地、用盡全力地,朝著與暮江星海小區相反的方向,朝著那片光線消退得更快、暮色更濃的街道深處,狂奔而去!
    “黎川?!”夏念初失聲喊道,懷中的向日葵花束因為她突然的動作而搖晃。
    少年清瘦的背影在迅速暗淡的天光中決絕地遠去,校服衣角被奔跑帶起的風吹得翻飛。他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夏念初完全懵了。這接二連三超出理解範疇的舉動——唐突的牽手、普通的向日葵、冰涼的金屬卡片、以及此刻毫無解釋的狂奔離去——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掌心。
    那張銀色的卡片,仍然靜靜地躺在那裏。
    它沒有像他潛意識裏擔心的那樣,隨著黎川的離去而消失或飛走。它就這麽安分地待在她的手心,冰涼,沉默。隻是……在她凝神細看的瞬間,她似乎看到卡片表麵,那層柔和的銀光,仿佛微微流轉了一下,變得比剛才更……生動了一些?像是被注入了某種極其微弱的生命力。
    是她眼花了?還是天色太暗?
    她猛地抬頭,想要尋找黎川的身影,卻發現就這麽短短幾秒,他的背影已經幾乎消失在街道拐角那片愈發深濃的暮色裏。
    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心悸,毫無征兆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周圍的光線,黯淡得可怕。花店內的暖光似乎被無形地削弱了,變得慘淡。街燈明明已經亮起,光芒卻無法有效驅散黑暗,反而像是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吸收,隻在燈罩周圍留下一圈模糊的光暈。
    所有的聲音——遠處隱約的車聲、近處店鋪隱約的音樂、甚至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都在迅速衰減,像是被一隻巨手捂住了世界的耳朵,隻剩下一種低沉到接近感知邊緣的、持續的嗡鳴,從地底,從四麵八方滲透上來。
    冷,以一種刺骨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毫無由來地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全身。夏念初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懷中的向日葵仿佛也失去了片刻前的溫暖光澤。
    她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是對黎川怪異舉動的恐懼,也不是對獨自站在昏暗街頭的恐懼,而是一種更加原始的、對某種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存在”即將降臨的恐懼。她抱緊了懷中的向日葵,指尖緊緊捏著那張冰涼的銀色卡片,仿佛它們是唯一能抓住的實物。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向黎川消失的方向。
    街道的拐角之後,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小廣場,廣場上的騎士雕塑靜靜矗立,莊嚴聖潔,廣場邊緣連接著幾條岔路,此刻空曠無人。
    黎川停下了奔跑的腳步。不是力竭,而是他已抵達了他想來的地方——一個相對開闊、遠離夏念初、也遠離暮江星海那個“固定起點”的地方。
    他背對著夏念初所在的方向,麵對著前方更加深邃、黑暗仿佛已凝成實質的夜空。胸膛因為劇烈的奔跑而起伏,但他的呼吸很快平穩下來,臉上甚至泛起一絲因為運動而產生的、極淡的血色,衝淡了之前的蒼白。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
    來了。
    他能感覺到。比以往四次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龐大,更……迫不及待。
    那無邊的黑暗,不再是“降臨”,而是“湧起”。像沉睡在地底億萬年的黑色海洋,終於等到了海床的裂縫,正以無可阻擋之勢,從世界的每一個縫隙、每一寸陰影中噴薄而出。天空被徹底塗抹成毫無星光的墨黑,遠處所有的燈火,無論是高樓的霓虹還是街巷的路燈,都在同一瞬間熄滅,不是電路故障的熄滅,而是光芒本身被“吃掉”、被“抹除”的熄滅。
    絕對的黑暗,如同擁有生命和質量的黑色潮水,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吞噬著廣場,吞噬著建築,吞噬著空氣,吞噬著聲音,吞噬著一切可以被稱之為“存在”的痕跡。黑暗所過之處,連輪廓都迅速模糊、溶解,仿佛整個世界正在被一塊巨大的、蘸飽了墨汁的橡皮,從現實這張畫紙上無情地擦去。
    死寂。萬物死寂。
    隻有那低沉到超越聽覺的嗡鳴,變成了席卷一切的背景音,仿佛無數不可名狀之物在深淵底部的齊聲低語。
    之後,在翻湧的、粘稠的黑暗深處,它們睜開了“眼睛”。
    沒有數量,沒有方位,沒有形體。它們就是“注視”本身。冰冷,貪婪,好奇,漠然……無數種難以定義的情緒混合成一種純粹到令人靈魂凍結的“意誌”,從黑暗的每一個角落投射過來,牢牢地鎖定在廣場中央那個孤獨站立的人類少年身上。
    以往,在這種注視下,黎川會感到窒息,會恐懼得動彈不得,會下意識地握緊口袋裏的銀卡,等待那庇護之光的亮起。
    但此刻,他沒有。
    他甚至緩緩地,在絕對的黑潮與無盡的注視中,輕輕張開了雙臂。動作舒展,坦然,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與歡迎。
    像在迎接一場期待已久的雪崩。
    像在擁抱命中注定的終結。
    他臉上那層維持了一整日的、冰冷的平靜,在這一刻,如同冰殼融化,露出底下真實的質地。那不是瘋狂,不是絕望,而是一種勘破迷霧後的清明,一種卸下所有重擔後的輕鬆,一種……終於可以按照自己意誌做出選擇的平靜。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今天第一個,或許也是此生最後一個,真實而清晰的微笑。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映不出任何黑暗,也映不出那些無形的注視。它們亮得驚人,像兩顆投入死水中的火種,燃燒著一種近乎璀璨的決絕光芒。
    他看到了。
    那如萬丈狂瀾、如吞噬黑暗的詭眼、如宇宙終末般咆哮而來的黑暗狂潮,正以毀滅一切的姿態,向他迎麵撲來。所過之處,現實寸寸湮滅,空間層層坍縮。那其中蘊含的惡意與冰冷,足以讓任何理智的存在瞬間瘋癲。
    黎川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晚風吹起他額前過長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燃燒般的眼睛。
    他微笑著,仰起臉,張開雙臂,直麵那毀滅的洪流。
    不閃不避。
    不懼不悔。
    他知道,卡片在她那裏。
    它沒有回來。
    若是能賭對了最簡單、也最艱難的一種可能。
    那便夠了。
    黑色的潮水,吞沒了他的身影,吞沒了他的微笑,吞沒了那束曾在他眼中燃燒過的、微弱的火光。
    無盡的黑暗與寂靜,覆蓋了一切。
    唯有遙遠的花店門口,那束被少女緊緊抱在懷中的向日葵,在絕對黑暗的邊緣,那花瓣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夕陽最後的、虛幻的金色溫暖。
    而她掌心的銀色卡片,那層柔和的微光,正在穩定的黑暗中,靜靜地、持續地亮著。
    仿佛一顆沉睡的星辰,在無垠的夜海裏,悄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