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十三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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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江星海,從來不僅僅是一個地名。它是這個城市財富與地位的顯赫徽章,是精密運轉的社會機器上一個鍍金的齒輪,也是無數目光——豔羨的、覬覦的、算計的、守護的——無聲交匯的焦點。
就在黎川突兀地牽起夏念初的手,穿越那象征意味濃厚的街道,走向對麵花店的同一時刻。在街角一棟不起眼的舊式寫字樓頂層,一扇單向玻璃幕牆之後,兩個身影正靜靜地佇立著,將下方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裏視野極佳,可以清晰地俯瞰暮江星海氣派的大門、門前那片小小的廣場、對麵的花店,以及更遠處逐漸沉入暮色的街景。室內的燈光被刻意調暗,幾乎所有的光源都來自窗外城市漸起的燈火,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投下兩個被拉長的、輪廓分明的影子。
站在稍前一些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身量頗高,站姿挺拔如鬆,穿著一身剪裁極盡合體的深灰色手工西裝,麵料在微弱光線下泛著內斂的珠光。麵容輪廓深刻,鼻梁高挺,嘴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略顯嚴肅的直線,眉眼與夏念初有著三分相似,若是年輕時,定是個帥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滄桑,此刻正凝視著樓下那對少年少女,瞳孔深處竟隱隱流轉著一抹極淡、卻絕非錯覺的金色輝光,如同熔化的黃金在淵潭底部悄然湧動。
他正是浙省榮城首富,夏氏集團如今的掌舵人,夏念初的父親,夏承淵。
而站在他側後方半步的,是另一位氣質迥異的中年人。他身形略瘦,穿著質料舒適的淺咖色休閑西裝,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半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狹長,眼神卻異常深邃靈動,仿佛能洞悉表象之下最細微的漣漪。
此刻,他的瞳孔裏同樣閃爍著淡淡的金芒,但那光芒更為靈動,更偏向於一種理性的審視與計算的光芒,少了些夏承淵那種沉凝的威壓。他的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玩味與訝異的弧度,目光牢牢鎖在樓下黎川的身上。
“有趣。”戴眼鏡的中年人低聲開口,聲音溫和醇厚,像是陳年的佳釀,在這寂靜的空間裏格外清晰,“真的有趣。夏兄,你看見了嗎?那小子……”
他的目光聚焦在黎川緊緊藏好、隨後又被他在狂奔前放入她掌心的那張銀色卡片上。即使隔著這樣的距離和玻璃,他似乎也能“看”到某些普通人無法察覺的細節。
“那卡片上的‘氣’……不對勁。剛才那一瞬間的流轉方式……”他摩挲著自己光滑的下巴,眼中金芒微閃,似乎在快速解析著什麽,“帶著點梵文真言的古拙意韻,卻又被巧妙地、幾乎是粗暴地嵌合進一種截然不同的能量結構裏……這手法,不像是大梁的路數,倒像是……”
他頓了頓,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睜大,流露出真正的驚訝:“胥國……佛門十八大符籙之一的‘金剛藏’?這小子,從哪裏搞來這種東西?這可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一般‘那邊’的野路子能接觸到的。”
夏承淵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樓下,落在自己女兒被那個清瘦少年緊緊牽住的手上。當看到夏念初因羞赧而漲紅的臉,以及那下意識卻徒勞的掙紮時,他抿成直線的嘴唇似乎更緊了一些,鼻腔裏溢出一聲極輕、卻冷意十足的冷哼。
“手段?”夏承淵的聲音低沉,帶著久居上位的金屬質感,每個字都像冰珠落地,“非完整的金剛在我等眼裏都是小玩偶而已。若非為了驗證‘那位’留下的所謂‘底牌’,是否真如他所言能護住一絲‘種子’,我又豈會容許念初親身涉足此等險地。”
他的語氣裏沒有絲毫對女兒可能遭遇“黑霧”這種超常危險的擔憂,反而更像是對某種計劃被打擾、對棋子脫離掌控的不滿。那金色的瞳孔中,冰冷的審視多過父女溫情。
“以身試險?”眼鏡中年人輕輕笑了笑,那笑聲裏聽不出是讚同還是別的什麽,“令千金有‘青鸞筆’護持,隻要不是直麵‘源’級,尋常的‘場域泄露’或‘規則剪影’,她都有逃脫機會。再別說我非常地收斂。倒是這個叫黎川的小子……”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黎川身上,看著他平靜地買下向日葵,他異乎尋常的冷靜,以及最後麵對自己的手段那決絕的舉動。眼鏡男人眼中閃過欣賞。
“心思之深,決斷之快,倒是出乎意料。他察覺到了什麽?還是僅僅憑直覺在賭?將自己最重要的倚仗交給念初…是功能麽?還是……另有所圖?”
夏承淵終於將目光從女兒身上稍稍移開,冷冷地掃了一眼樓下正將卡片放入夏念初掌心、轉身狂奔的黎川。“不管他有什麽圖謀,都無關緊要。一個偶然被卷進來的小子罷了,符籙倒是好東西,就是可惜了隻能使用一次。”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不耐的意味,“李兄,結果如何?那卡片,除了我們看到的,還能有其他法能?”
眼鏡中年人聞言,收斂了臉上那絲玩味。他伸出右手,掌心不知何時已托著一個不足巴掌高的小巧水晶瓶。瓶子剔透無比,內部並非真空,而是封存著一縷不斷湧動、變幻形態的黑色氣狀物。
那黑色並非純然的暗,仔細看,其中仿佛有極微弱的星光生滅,又似有無數細微的符文光影流轉湮滅,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詭異美感。
李寰左手食指與中指並攏,輕輕在水晶瓶壁上一叩。
“叮——”
一聲清越如冰玉相擊的脆響,並非實際的聲音,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靈覺層麵的波動,從瓶身蕩漾開來。瓶內的黑色氣狀物驟然活躍,湧動的速度加快,仿佛被注入了活力。
李寰的目光透過鏡片,牢牢鎖定樓下夏念初掌心的銀卡。他瞳孔中的金芒大盛,如同兩盞精密的探照燈,無形的視線似乎穿透了空間,直接“掃描”著那張卡片。
片刻後,他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與上周五初步判斷一樣。”李寰的語氣肯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這張卡片,嚴格來說,甚至不能完全算‘那位’的手筆。它更像是一個……粗糙的‘接口’或者‘外殼’。並且,那小子保命的‘金剛藏’符籙是外來的,絕不可能出自於“那位”之手。”
他托著水晶瓶的手掌微微翻轉,瓶內的黑氣隨之旋轉。“這確實隻是個‘龜殼’,夏兄。一個設計精巧,甚至考慮了宿主心理、能被動觸發守護機製的‘自保裝置’。它的首要目的,是確保持有者,在特定‘場域泄露’中存活下來,僅此而已。你要找的關於‘第四要塞’的線索、‘門’的具體方位、或者‘那位’真正的遺產去向……這裏麵,一絲一毫都沒有。”
夏承淵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陰晴不定,瞳孔中的金色光芒似乎都染上了一層寒意。他花費不菲代價,動用了一些非常規手段,甚至默許女兒在一定程度上接觸李寰的風險,最終卻隻驗證了一個“自保龜殼”?
“煩人。”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不知是在罵留下卡片的“那位”,還是在罵樓下那個沒價值的小子,亦或是對這個結果本身感到憤怒。
“這小子怎麽會把地點約在這兒?他知道什麽?我本來就想讓他稀裏糊塗地出現在這,讓念初試探一下,或者在他家周圍解決掉這事。沒想到念初這孩子,唉...早知如此……”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樓下。此刻,黎川緊緊握著夏念初的手,看的他青筋直冒。
夏承淵看著女兒纖細的身影立在漸濃的詭異暮色中,眉頭緊鎖。盡管有李寰的保證,但親眼看著女兒身處這種“非常態”邊緣,他眼中還是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那情緒迅速被慣有的冰冷覆蓋。
“行了,既然沒有價值,那就沒必要再浪費時間。”夏承淵語氣生硬地下了結論,“把‘殘響’收集完,我要帶念初離開。這裏的後續,你知道怎麽做。”
他遲疑了一下“那小子的卡片,一起還給他。”
李寰點了點頭,對夏承淵話語中的冷硬似乎早已習慣。他不再關注樓下開始湧動的異常黑暗,而是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水晶瓶上。
瓶內的黑色氣狀物,仿佛感應到了什麽,湧動的頻率與窗外世界光線湮滅、聲音消弭的節奏隱隱同步。
李寰口中開始吟誦一段音節奇特、旋律古怪的咒文,聲音低微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他右手托瓶,左手五指如穿花蝴蝶般在水晶瓶周圍快速勾勒出幾個簡潔而古奧的銀色光符。光符一閃即逝,沒入瓶身。
水晶瓶猛地一顫!
並非物理上的震動,而是一種存在於更高維度上的“共振”。瓶身內部,那縷黑色氣狀物驟然沸騰,化作一個微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漩渦中心,產生了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吸力。
這股吸力並非作用於物質世界,而是精準地指向樓下那片正在爆發的、由黑色的“氣”構成的異常“場域”——那被黎川稱之為“黑霧”的東西。
如同長鯨吸水。
窗外,那正從四麵八方湧來、意圖吞噬黎川的黑暗狂潮,那冰冷注視的源頭,那仿佛要湮滅一切的“場域泄露”,猛地一滯。緊接著,如同被無形的巨口啃噬,大片大片的黑暗連同其中那些無形的“注視”,被強行剝離、抽起,化作一道道肉眼不可見、卻能被李寰清晰感知的黑色“流質”,淩空飛渡,投向高樓頂層,最終沒入那小小的水晶瓶中。
瓶內的黑暗漩渦旋轉得更急,體積卻並未明顯增大,隻是顏色變得更加深邃幽暗,其中生滅的星光與符影也越發頻繁密集。隨著“黑霧”被快速抽取,樓下廣場那片區域的異常正在迅速消退——黑暗變淡,湮滅的趨勢停止,那種令人凍結的寒意和無聲的壓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就在李寰專注收取“場域殘響”的同時,夏承淵動了。
他向前邁出一步,更貼近玻璃幕牆,目光始終落在樓下抱著向日葵、對周圍急速變化尚有些懵懂的女兒身上。他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指尖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筆。
那是一支造型極其古雅精致的羽毛筆。筆杆似乎是某種深藍色的玉石雕琢而成,溫潤剔透,內部仿佛有星雲流轉。筆尖並非金屬,而是一根真正的、閃爍著瑰麗藍紫色幻彩光澤的奇異禽羽,羽毛的每一根細絨都清晰可見,自然地凝聚成書寫鋒毫的形狀,蘊含著難以言喻的靈性與力量。
夏承淵麵色沉凝,眼神專注無比。他持筆的手穩定如磐石,對著樓下夏念初的方向,淩空書寫起來。
筆尖劃過空氣,沒有留下墨跡,卻拖曳出一道道幽藍色的、由純粹靈光構成的軌跡。那些軌跡並非文字,而是一個個複雜、優美、充滿神秘韻律的符文,它們一出現便迅速沒入虛空,仿佛通過無形的渠道,直接烙印向目標。
他書寫得很快,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古老的儀式感。最後一筆落下,一個由眾多藍色符文構成的、簡練而完美的圓形法陣虛影在夏念初周身一閃而逝。
樓下,正因周圍黑暗詭異退去而稍微鬆口氣的夏念初,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懷中的向日葵和掌心的銀卡變得沉重無比,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模糊。她甚至沒來得及驚呼出聲,整個人便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素描,從腳底開始,迅速變得透明,消散在空氣中。
不是黑霧吞噬的那種帶著惡意的湮滅,而是一種更溫和、更徹底的“轉移”或“隱匿”。原地隻留下那束金燦燦的向日葵,因為失去支撐而“啪”地一聲輕響,掉落在花店門口冰涼的石階上。淡金色的花瓣在重新變得正常的路燈光下,微微顫動。
頂層,夏承淵收回了青鸞筆,那瑰麗的藍紫色光芒隱入筆杆。他看了一眼樓下空蕩蕩的街邊和那束孤零零的向日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走吧。”他轉身,不再看窗外一眼,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與不容置疑。
李寰也恰好完成了收取。水晶瓶內的黑暗漩渦緩緩平息,恢複成緩緩湧動的氣態,隻是顏色越發深沉內斂。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收入一個特製的銀色金屬盒中,盒蓋合攏,隔絕了一切氣息。
“那小子引發的短暫氣場波動……影響微乎其微,已在收斂範圍內,我就不做手腳了。”
兩人不再言語,前一後離開了這間可以俯瞰暮江星海的房間。厚重的實木門無聲關閉,室內重歸寂靜,隻留下窗外城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以及樓下石階上,那束無人問津的、漸漸失去溫度的向日葵。
廣場的另一端,街道拐角後的空曠地帶。
當那吞噬一切的黑暗狂潮撲麵而來,當那無盡的冰冷注視將他徹底淹沒的瞬間,黎川感受到的並非預想中的撕裂、湮滅或極致的痛苦。
而是一種……奇異的“剝離”感。
仿佛他整個人,連同心跳、呼吸、思維,都被浸泡進了一種粘稠而溫暖的琥珀之中。時間、空間、感知,都變得模糊而緩慢。那令人靈魂凍結的惡意和注視,在觸及他周身尺許範圍時,像是撞上了一層無形而堅韌的彈性壁壘,雖帶來巨大的壓力,卻無法真正侵入。
是銀卡的力量?不,銀卡不在他這裏。是……別的什麽?
是王胖子送的平安符?
他來不及思考,因為這“琥珀”狀態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緊接著,一股完全相反的、龐大到難以形容的“吸力”從極高極遠,又似乎近在咫尺的某個“點”傳來。那吸力並非作用於他的身體,而是直接作用於包裹著他的、那片粘稠的“琥珀”以及“琥珀”外正在湮滅現實的黑暗本身!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滴被卷入深海漩渦的水珠,身不由己地旋轉、拉升、扭曲。視覺、聽覺、觸覺……所有感官信息混亂成一團破碎的光影和嘈雜的噪音。唯一清晰的,是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般的跳動,以及一種失重般的、急速下墜的虛脫感。
“嗬——!!”
黎川猛地睜開眼睛,如同溺水之人終於破出水麵,張大嘴巴,發出一聲嘶啞而用力的抽氣聲。混濁的空氣湧入火燒火燎的肺部,帶來刺痛,卻也帶來了活著的實感。
他正跌坐在冰涼粗糙的人行道上,背靠著一家亮著燈光的店鋪。手腳發軟,不受控製地輕微顫抖,校服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夜風一吹,寒意刺骨。額前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上,眼前一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金星亂冒。
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顫音。過了好幾秒,混亂的感官才漸漸歸位,破碎的視界重新拚合。
滿天的黑傘。
喧鬧的人潮。
明亮的燈光。
汽車的鳴笛。
店鋪音響裏傳來的流行歌曲。
泥雨的腥味。
食物的香氣。
……現實世界。
他正身處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後巷與主幹道的交匯處。時間似乎並未過去多久,夜色已深,華燈璀璨,正是都市夜生活開始活躍的時刻。衣著時尚的男女談笑著從他身邊經過,偶爾有人投來略帶詫異的一瞥——大概是對一個穿著校服、臉色慘白、癱坐在地的少年的好奇,但也僅此而已,沒有人停留。
沒有黑霧。
沒有黑暗狂潮。
沒有冰冷的注視。
隻有秋夜微涼的晚風,和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囂與光亮。
黎川猛地扭過頭,目光急切地、近乎瘋狂地掃視四周。
花店呢?暮江星海小區那氣派的大門呢?……夏念初呢?
沒有。全都沒有。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距離暮江星海至少隔了兩條寬闊的街道和一個商業廣場,是完全不同的街區。熟悉的景物蕩然無存,隻有陌生的人流和霓虹。
“夏....念初…”他幹裂的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氣音。支撐著發軟的身體,他掙紮著想站起來,雙腿卻一陣酸軟,踉蹌了一下,差點再次摔倒。他不得不扶住冰冷的牆壁,指甲無意識地摳進牆縫的灰塵裏。
她不見了。
連同那張銀卡,一起消失了。
他最後的孤注一擲,將那可能代表著“生路”的卡片交到她手裏,自己引開那致命的黑暗。這計劃倉促、瘋狂,甚至沒有多少邏輯支撐,隻是絕境中本能的一搏。
最好的情況,是銀卡在她手中依然起效,庇護她不受黑霧侵害,而他自己……聽天由命。
最壞的情況……他不敢想。
但現在看來,情況似乎並非他預想的任何一種。
黑霧沒有吞噬他,而是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中斷、消散了。他被拋到了這裏,遠離了事發地。而夏念初,蹤影全無。
是被黑霧吞噬了?還是……像之前的循環一樣,隨著黑霧的退卻而“消失”了?可這次,黑霧似乎並未完成完整的“吞噬”過程。
又或者……有別的力量介入?
黎川茫然地靠著牆壁,目光空洞地望著眼前川流不息、色彩斑斕的人世。巨大的失落和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懊悔,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還是沒能……救下她。
甚至可能因為自己魯莽的行動,將她置於了更未知的險地?如果黑霧沒有因為他的舉動而改變目標呢?如果那黑暗最終還是追上了她呢?如果……那張銀卡,離開了自己這個“宿主”,就失效了呢?
無數的“如果”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神經。自以為是的決絕,現在看來,可能隻是一場可笑的、徒勞的、甚至可能帶來更壞後果的自我感動。
他緩緩滑坐下去,重新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背靠著牆壁,蜷縮起身體。手臂抱住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裏。周圍所有的喧囂、光亮、鮮活的人氣,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絲毫無法溫暖他內心的冰冷與死寂。
失敗者。
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不僅無法掙脫自身的困境,還連累了一個可能同樣無辜的女孩。
時間無聲地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鍾,也許幾十分鍾。黎川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尊被遺棄在街角的石像,與周圍的繁華格格不入。
直到,冰涼的觸感,輕輕落在他的頸後。
一滴,兩滴……很快連成了細密的線。
下雨了。
深秋的夜雨,帶著侵肌蝕骨的寒意,悄然而至。雨絲起初細密,很快變得綿急,打在幹燥的地麵上,激起微塵的氣息,也打濕了他的頭發、校服,和裸露在外的皮膚。
雨水順著發梢流下,淌過蒼白的臉頰,混合著可能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眼角滲出的溫熱液體,一起滴落在冰冷的地麵。秋雨的寒意穿透單薄的濕衣,讓他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身體蜷縮得更緊。
雨幕籠罩了城市,模糊了霓虹,讓喧囂也變得朦朧而遙遠。街上的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或撐起傘,或跑向屋簷下避雨。沒有人再留意這個蜷縮在雨中的落魄少年。
就在這淅淅瀝瀝、寒意彌漫的雨幕中,黎川模糊的視線邊緣,忽然出現了一抹異樣的顏色。
不是霓虹的炫彩,也不是雨水的透明。
是金色。
一抹黯淡的、被雨水打濕的、卻依然固執地呈現出向日葵形狀的金色。
就在他側前方不遠處,一家關閉的店鋪門廊下,略高於積水地麵的石階上,靜靜地躺著一束花。
一束向日葵。
花瓣被雨水打濕,沉重地低垂著,有些已經散落,沾滿了泥水。金色的光澤早已不複存在,隻剩下一種狼狽的、奄奄一息的枯黃。但它確確實實是向日葵,和他不久前買下、遞給夏念初的那一束,一模一樣。
它怎麽會在這裏?
是巧合?是同一種類的花被遺棄?還是……
黎川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更深的絕望攫住了他。這束花的出現,像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印證,印證著那個傍晚的真實,印證著夏念初的消失,也印證著他所有努力的徒勞與終結。
連這束花,都被遺棄在這裏,在冷雨中漸漸凋零。
他最後一點微弱的心火,仿佛也被這冰涼的秋雨徹底澆滅。他就那樣坐在雨裏,看著那束殘敗的向日葵,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已抽離。
雨越下越大。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寒意和絕望完全吞噬時,頭頂密集的雨點敲打聲,忽然消失了。
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片陰影,擋在了他的上方,隔開了冰冷的雨水。
黎川遲鈍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雨幕模糊中,他看到一個身影站在他麵前。一個穿著深色風衣、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男人撐著一把黑色的、式樣普通的長柄傘,傘麵大部分傾側過來,為他擋住了瓢潑的雨水。
男人的麵容在傘下的陰影和雨夜的光線中看不太真切,隻能隱約看到鼻梁上架著一副半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似乎正透過雨幕,平靜地落在他身上。
黎川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思維被凍僵了,隻剩下本能的、茫然的仰望。
中年男人也沒有說話。他隻是微微彎下腰,將另一隻手中握著的一樣東西,遞到了黎川的麵前。
那不是手,而是一把折疊起來的、看起來同樣普通的黑色雨傘,以及一張壓在傘下的、質地冰涼的銀白色卡片。
黎川的目光渙散地落在傘和卡片上,沒有任何反應。
中年男人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反應。他保持著遞出的姿勢,停留了大約兩三秒。而後,在黎川渙散的視線尚未完全聚焦的瞬間,男人直起身,收回手,轉身。
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拖遝。
等黎川的瞳孔勉強對焦,眼前的雨幕中,隻剩下空蕩蕩的街道、淋漓的雨水,和遠處朦朧的燈光。那個撐傘的中年男人,如同出現時一樣突兀,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隻是雨夜幻覺中的一個剪影。
隻有他腿上冰涼的觸感,手中突然多出的重量,提醒著剛才那一幕並非虛幻。
他沒關那把傘,拿起那張銀白色的讓他這麽多天來陷入噩夢的卡片,苦笑一聲。
“嗯?”趁著微小的雨和朦朧的燈光,卡片下麵一張塑料卡片平轉出來。
那上麵隻有五個字,和一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繞著鋼管舞動的背景圖。
卡上赫然寫著:
大香蕉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