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十四章 舊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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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是什麽時候停的,黎川已經不記得了。
    他站在一條狹窄巷道入口,腳下是濕漉漉的青石板,縫隙裏擠滿了墨綠色的苔蘚,在雨後潮濕的空氣裏散發出植物腐敗與泥土混合的獨特氣味。
    這裏是舊巷,城市另一邊,老城區的一角。
    巷子深處飄來若有若無的花香——這個季節不該有的香氣,混雜著城市角落裏永遠存在的、淡淡的垃圾發酵味道,形成一種古怪而又真實的市井氣息。
    他掏出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中亮起,刺眼的白光讓他下意識眯了眯眼。屏幕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未接來電的紅色標記,還有數十條未讀消息,幾乎全部來自同一個名字:王胖子。
    最新一條是三分鍾前:“黎川你他媽再不回電話我就報警了!!!!!!!”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黎川按下回撥鍵。聽筒裏隻響了一聲就被接起,速度快得像是對方一直死死攥著手機。
    “我操!黎川?!你他媽還活著?!”王俊傑的聲音從聽筒裏炸出來,嘶啞,急切,帶著明顯哭過的濃重鼻音,“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個電話?!你他媽到底去哪了?!張老師都快急瘋了,我爸都差點要動用關係調監控——”
    黎川靜靜聽著,手機貼在耳邊。他能清晰地聽見電話那頭王俊傑粗重的喘息,能聽見背景裏一個女人——大概是王俊傑母親——壓低聲音的勸阻:“小傑,好好說話,問問小川現在在哪,安不安全……”還能聽見隱約的電視聲,碗碟碰撞的脆響,一個正常家庭夜晚該有的所有聲音。
    那些聲音如此平凡,如此溫暖,如此……遙遠。
    “王胖。”黎川開口,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平靜,還要輕,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積水上,連漣漪都泛不起,“我沒事。”
    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是更長久的沉默,隻有電流細微的滋滋聲和背景裏模糊的生活雜音。
    “……你他媽放屁。”王俊傑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卻沒了剛才的激動,隻剩下濃濃的疲憊和更深的不安,“你聲音不對。黎川,你告訴我,到底出什麽事了?下午考試還好好的,放學你說有事,接著就人間蒸發。
    我爸找了關係的人去看了你的監控,說你和一個女生在花店門口……坐著?後來就不知道去哪了。那女生是誰?夏念初?你們……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黎川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巷道深處,那裏光線更加昏暗,隻有幾盞老舊的、罩著鐵皮罩子的路燈,投下昏黃而界限分明的光斑。雨水順著瓦簷滴滴答答落下,在石板上敲打出不規則卻持續不斷的節奏。
    “王胖,”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卻帶上了一點難以察覺的、極其微弱的波動,“謝謝你,放心哇,我很安全。”
    “謝……謝什麽?”王俊傑明顯愣住了。
    “謝謝你……一直找我。”黎川說,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語氣認真得近乎鄭重,“還有……謝謝你給我的平安符。”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王俊傑的聲音變得更加困惑,甚至有點發毛:“平安符?什麽平安符?哦……你說那個?我偷偷給你的而已,不是,這跟你現在在哪有什麽關係?黎川,你他媽別嚇我,你現在到底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不用。”黎川輕聲拒絕,“我有點事要處理。處理完就回去。”
    “處理什麽事?!在哪兒處理?!跟誰處理?!”王俊傑的聲音再次拔高,“黎川我告訴你,你今天要不把話說清楚,我——”
    “王胖。”黎川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真的沒事。替我謝謝阿姨的關心。晚點……晚點我再聯係你。”
    “黎川!你等等——”
    黎川掛斷了電話。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他將手機屏幕按熄,塞回口袋。指尖觸到那張白色卡片硬挺的邊緣。大香蕉酒吧。那五個字和那個地址,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意識裏。
    他沒有再看手機,也沒有理會它隨即再次瘋狂震動起來的嗡鳴。他隻是站在那裏,深深吸了一口雨後清冷潮濕的空氣,讓那混合著桂花、苔蘚、泥土和城市塵埃的氣息充滿胸腔,緩緩吐出。
    該走了。
    他邁步走進巷道。
    腳下是坑窪不平的石板路,積蓄的雨水在低窪處形成大小不一的水坑,映出頭頂狹窄一線昏沉天空和兩側高聳斑駁的老牆。
    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暗紅色的老磚,磚縫裏頑強地鑽出幾叢蕨類植物,葉子在雨後顯得格外青翠欲滴。偶爾有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駛過,車鈴發出清脆卻孤單的叮鈴聲,騎車人的身影在巷子拐角一閃即逝。
    這裏和暮江星海所在的區域仿佛是同一個城市的兩個平行世界。那裏是光鮮、規整、象征著財富與秩序的現代都市圖景;這裏則是擁擠、雜亂、沉澱著數十年乃至上百年市井煙火氣的城市褶皺深處。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帶著水漬特有的啪嗒聲響。
    黎川掏出手機,再次點亮屏幕,調出地圖軟件。藍色的定位光標在代表巷道的細線上緩緩移動。距離目的地還有最後兩百米。
    他關掉屏幕,繼續前行。
    巷子越來越窄,光線也越來越暗。兩側開始出現一些低矮的老式平房,門楣低矮,木門緊閉,窗戶裏透出電視機閃爍的藍光,或者老人聽收音機的咿呀戲曲聲。炒菜的油煙味、中藥的苦味、貓狗的腥臊味……各種生活氣息更加濃烈地混雜在一起。
    終於,在拐過第三個彎,經過一家已經打烊、招牌上的“老孫理發”字跡都模糊不清的小店後,手機地圖上的藍色光標,終於和那個被標記為紅色圓點的目的地重疊了。
    目的地已在您前方10米處。
    黎川抬起頭。
    前方巷子似乎到了盡頭,被一堵更高的舊牆擋住。
    但在牆角拐進去的位置,隱約露出一角不同尋常的光線——不是路燈昏黃的光,也不是住戶窗戶裏透出的暖白或藍光,而是一種更加柔和、更加……穩定的淡金色光澤,像某種精心調試過的燈光,從某個門扉裏流淌出來。
    他腳下不停,朝著那光源走去。
    十米距離,幾步便到。
    拐過牆角,眼前豁然開朗——不是物理空間上的開闊,而是一種視覺上的“顯現”。牆角之後,並非死路,而是向內凹陷進去一個小小的、不過五六平米見方的空間。
    地麵鋪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磨損得厲害,中央一塊石板甚至已經碎裂,用水泥粗糙地修補過。而就在這凹陷空間的正中央,倚著那堵高大舊牆的,是一扇門。
    一扇極其低矮、狹窄的木門。
    門框是深褐色的老舊木頭,漆麵斑駁,露出木頭原本的紋理。
    門板則是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木材,上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歲月留下的無數細微劃痕和磨損痕跡。門的高度大概隻有一米八左右,黎川恰巧頂著框能通過。寬度僅容一人側身。
    而就在這扇樸素得近乎寒酸的門楣上方,掛著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的木質招牌。
    招牌也是深色木頭,邊緣雕著簡單卻古拙的蔓草紋。招牌中央,用某種散發著淡金色微光的顏料,書寫著五個字:
    大香蕉酒吧
    字體不是常見的印刷體,也非張揚的書法,而是一種圓潤、略帶詼諧的手寫體,每個筆畫都透著輕鬆隨意,甚至那“香”字的一點,被刻意畫成了一隻小小的、俏皮的香蕉形狀,也在散發著同樣的淡金微光。
    這光芒並不刺眼,隻是均勻地、持續地從字跡的每一筆畫中沁出,照亮了門前這一小片濕漉漉的青石板地麵,也照亮了黎川蒼白而平靜的臉。
    沒有霓虹,沒有炫彩燈箱,沒有喧鬧的音樂泄露。隻有這一扇矮門,一塊發光的招牌,安靜地嵌在老城巷陌最深處的舊牆裏,像是一個被無意中遺忘在此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印記。
    黎川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那塊招牌,看了很久。
    雨水已經完全停了,但屋簷還有殘存的水珠偶爾滴落,砸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的一聲。
    巷子深處的各種生活雜音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這裏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他伸出手,不是去推門,而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招牌上發光的字跡。
    觸感溫潤,帶著木頭的質感,而那淡金色的光芒似乎有生命般,在他指尖觸碰的瞬間微微流轉了一下,像水麵的漣漪。
    收回手,黎川的目光落在木門上。門上沒有門環,沒有門鈴,隻有一個老式的、黃銅製成的球形門把手,磨得鋥亮,在招牌微光的映照下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他不再猶豫,抬手,用指節在門板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敲門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木質特有的沉悶回響。
    等待。
    大約三四秒後,門內傳來“哢噠”一聲輕響,是門鎖被打開的聲音。而後,門被從裏麵拉開了一道縫隙。
    沒有預想中的喧囂音浪傾瀉而出,沒有炫目的彩色燈光,沒有酒精、香水和人潮悶熱氣息混合的酒吧味道。
    隻有一股淡淡的、陳舊的木頭、灰塵、還有一絲極淡的、類似舊書籍和幹草藥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從門縫裏飄散出來。
    黎川微微怔了一下。
    門縫擴大,露出門後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極其狹小的門廳,地上鋪著暗紅色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老式地毯。正對著門的,是一個小小的、空蕩蕩的舞池,地板是暗色的木料,同樣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在昏暗光線下顯得黯淡無光,舞池旁邊歪倒著兩個破舊的吧台凳。
    左側牆邊,一個老式的、屏幕不大的液晶電視屏幕黑著,上麵也蒙著灰。電視旁邊是堆疊在一起的、落滿灰塵的音響設備。整個空間裏,唯一的光源來自右側——那裏有一個略高的、用深色木頭打造的弧形吧台。
    吧台後麵是酒櫃,但上麵擺放的酒瓶寥寥無幾,且多是些標簽陳舊、看起來多年未曾動過的貨色。吧台內側靠近牆角的陰影裏,似乎坐著一個人影,看不真切。
    而吧台外側,正對著門口的方向,擺放著三張高腳凳。此刻,其中兩張是空的。
    隻有最靠近門口的那張高腳凳上,坐著一個人。
    一個中年男人。
    他背對著門口,微微側身,似乎剛才正在和吧台裏麵的人說話。聽到敲門和開門聲,他保持著側身的姿勢,緩緩轉過頭,朝門口看來。
    首先映入黎川眼簾的,是一副精致的半框眼鏡,鏡片在吧台後方投來的昏黃燈光下反射著溫和的光澤。
    鏡片後,是一雙深邃、平靜,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男人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清臒,下頜線條清晰,嘴角自然微抿,帶著一種學者般的沉靜氣質。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棉麻質地襯衫,外麵隨意套著一件深色的羊毛開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和一塊式樣簡單卻質感厚重的腕表。
    他的右手端著一個窄口的高腳杯,杯子裏盛著深藍色的液體,冰塊在其中輕輕碰撞。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節分明,正以一種極其放鬆、甚至可以說享受的姿態,輕輕晃動著酒杯。
    當他的目光穿過鏡片,落在站在門口的黎川臉上時,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驟然亮起一絲清晰可辨的、混雜著訝異、了然、以及某種“果然如此”的複雜光芒。
    這張臉……黎川記得。
    不久前雨夜中,那個突兀出現,遞給他雨傘和銀卡,又無聲消失的半框眼鏡中年男人。
    即使穿著與雨夜不同,但那眼神,那氣質,那副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沉靜姿態,分明就是同一個人。
    男人看著黎川,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扇門前。
    他的目光在黎川濕透的校服、蒼白的臉色、以及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露出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意味深長的淺笑。
    他沒有對黎川說話。
    而是轉過頭,對著吧台內側,那個一直隱在陰影中的人影,用一種清晰、溫和、卻帶著明顯上揚語調的聲音,開口說道:
    “觀老——”
    他頓了頓,像是要強調什麽,手腕輕輕一抬,杯中深藍色的液體蕩漾出細小的漣漪。他的目光重新掃過黎川,眼中的光芒更盛,那是一種發現珍稀之物、期待已久的興奮。
    隨後,他提高了音量,聲音在這寂靜、陳舊、積灰的空間裏清晰回蕩,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鄭重與宣告意味:
    “——這就是您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
    此刻的王胖子家。
    電話切斷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王俊傑耳中最後的聲息。
    他攥著發燙的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張寫滿焦慮和不解的臉。
    黎川最後那句平靜到詭異的“晚點再聯係你”,像一團濕冷的棉絮堵在他的喉嚨口,吐不出咽不下。
    客廳裏隻剩下電視的聲音——不是新聞,是深夜檔重播的狗血戀愛劇。女主角正梨花帶雨地對著男主角哭喊:“你為什麽不肯相信我!”
    背景音樂煽情得過分,與此刻王俊傑的心境形成荒誕的相襯。母親剛才還在他身邊低聲勸慰,此刻卻已不在沙發旁。
    王俊傑猛地轉頭。
    母親正站在玄關明亮的感應燈下,背對著他,似乎剛掛斷另一通電話。她微微佝僂著背,一個尋常的中年婦女背影,穿著時尚品牌毛絨的睡衣,此刻卻莫名透著一股緊繃。
    “媽?”王俊傑心頭那團不安的棉絮驟然膨脹,他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在煽情的電視劇對白間隙裏顯得格外幹澀,“咋了?”
    母親聞聲轉過身,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卻照不散她緊鎖的眉頭和眼中一絲罕見的、王俊傑看不懂的凝重。
    她沒有立刻回答兒子的問題,目光先是在王俊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複雜極了,有關切,有擔憂,但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種被強行壓下的……驚悸?
    她像是下意識地,飛快地瞥了一眼客廳電視的方向——屏幕上男女主角正在雨中擁吻,背景音樂推向高潮——又迅速收回視線,仿佛那甜膩的畫麵是什麽刺眼的東西。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清晰地穿透了電視劇的喧囂,砸在王俊傑此刻異常敏感的心弦上:
    “你小姨來了。”
    王胖子臉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