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十五章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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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台內的光線是一種被歲月精心調校過的昏黃。
    不似燭火搖曳,亦非電燈直白,更像是將午後的珀色陽光封存了數十年,再於此刻緩緩釋放出來,均勻地塗抹在每一寸肉眼可見的表麵。
    深色木質的吧台、寥寥無幾的舊酒瓶、吧台後幽深的背景,以及——那個端坐於最深處高背椅上的身影。
    黎川的目光穿透了酒吧內部的頹敗與塵埃,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牢牢定格在那個角落。
    那是一個老人。
    初看時,他幾乎與那片厚重的陰影融為一體,像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古老雕像。
    但細看之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存在感”便洶湧而來,將他與周遭破敗的環境鮮明地區隔開來。
    他坐姿極正,脊背挺直如鬆柏的骨幹,沒有絲毫老年人常見的佝僂或鬆弛。身上是一套剪裁極其合體、熨燙得不見半分褶皺的深灰色中山裝,質料挺括,在昏光下泛著內斂的啞光。領口一枚素麵玉扣溫潤含蓄,同色係的領帶打得一絲不苟,嚴整得近乎肅穆。
    他的雙手自然交疊於膝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不顯嶙峋,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近乎苛刻的整潔與力量感。
    最令人難以移開視線的,是他的麵容。
    歲月仿佛在這張臉上刻意收斂了它最鋒利的刻刀。
    沒有縱橫溝壑的皺紋,沒有深重的眼袋與老年斑,皮膚呈現出一種久經沉澱的、玉石般溫潤緊實的光澤。眉骨略高,投下小片深邃的陰影,其下是一雙眼睛——那絕非尋常老者渾濁或慈祥的眼眸。瞳仁是極深的墨色,近乎純黑,平靜無波,卻並非空洞,而像是兩口吸納了太多時光與秘密的寒潭,表麵水波不興,深處卻蘊藏著難以測度的渦流。鼻梁挺拔如削,唇線清晰而克製,抿成一道平直的、象征著絕對理性與自製的弧度。
    他身材異常高瘦,即便安然坐著,也能清晰感知到那副骨架遠超常人的規模。
    黎川暗自估算,若其站起,恐怕接近甚至超過一米九,比門口那位氣質不凡的“小李”還要高出些許,更遑論自己這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年身量。
    時間,在這位“觀老”身上,似乎並非流逝,而是沉澱,凝結成了一種沉靜、厚重、不容置疑的質感。
    當黎川的視線,與老人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於空中相接的刹那——
    某種極其細微、卻又清晰無比的變化發生了。
    老人臉上那仿佛恒久凝固的平靜,極其明顯地滯澀了一瞬。
    那不是驚愕,不是訝異,甚至不是意外。更像是一台精密運轉了億萬年的古老儀器,其核心的某個校驗環節,在接收到一個既在龐大計算預期之內、又因某些微妙變量而呈現出獨特“標識”的輸入信號時,產生的、最基礎也最本能的邏輯反饋延遲。
    是“確認”過程中,那零點零幾微秒的、絕對客觀的停頓。
    黎川捕捉到了這短暫的停滯。
    他自己心中也微微一動。這種對他人情緒最細微變化的敏銳洞察,並非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是在一次次黑霧降臨的恐懼煎熬中,是在目睹夏念初無聲消散的絕望循環裏,是在與那張冰冷銀卡無數次的沉默對峙下,他的感官被強行磨礪、拉伸,變得如同受傷野獸般警覺,能於無聲處聽驚雷,於平靜水麵下窺見最隱晦的暗流。
    這或許,是那些詭異經曆饋贈的一份殘酷而實用的“禮物”。
    “他認識我?”念頭如電光石火,“還是……認識這張卡?”黎川的指尖無意識地擦過校服內側口袋,那裏,銀卡正貼著肌膚,冰涼依舊。
    警惕與一種模糊的、仿佛被無形之手牽引至此的宿命感,交織攀升。
    吧台外側,半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在說出那句“這就是您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之後,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和從容、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微微側身,目光在黎川與觀老之間優雅地流轉,嘴唇微啟,似乎準備繼續充當引薦與解釋的角色,為這突兀的會麵鋪墊一些合乎情理的台階。
    然而,他未來得及吐出一個音節。
    吧台深處,觀老開口了。
    聲音並不洪亮,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仿佛帶著自身的重量,平穩地穿透了酒吧凝滯的空氣,抵達耳膜。
    那聲音奇異地混合著兩種特質:表層是磐石般的寧靜與曆經滄桑後的祥和,如同古寺晨鍾蕩開的餘韻,能奇異地撫平焦躁;但在這祥和的底層,卻蘊含著一種無需疾言厲色、自然流露的、斬釘截鐵般的權威,那是久居上位、言出法隨般的篤定。
    “小李,”他的目光依舊平穩地落在黎川身上,甚至未曾向中年男人的方向偏移半分,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日常瑣事,“你先退下吧。”
    被喚作“小李”的中年男人聞言,臉上沒有絲毫被突兀打斷的訝異或不滿,反而像是早有預料,甚至隱約鬆了口氣。
    他極其自然地收斂了原本欲言又止的姿態,迅速轉為一種恭謹的微微欠身:“是,觀老。”
    動作流暢,姿態馴服。
    下一秒。
    在黎川驟然收縮如針尖的瞳孔倒映中——
    中年男人的身影,就在他麵前,毫無征兆地、徹底地、憑空消失了。
    沒有光影特效,沒有空間扭曲,沒有殘像,甚至沒有空氣被急速抽離的波動。他就站在那裏,保持著微微欠身的姿勢,臉上的恭謹表情尚未完全褪去,在“現在”與“下一個瞬間”那無法被分割的縫隙裏,構成他存在的所有視覺信息,如同被最高明的橡皮擦從現實畫紙上無聲抹去,幹幹淨淨,了無痕跡。
    原地,隻剩下那張他片刻前倚靠過的深色高腳凳,凳麵上皮革的細微凹陷似乎還殘留著人體的餘溫,旁邊吧台光滑木質表麵上,那杯他飲過的、琥珀色液體中冰塊輕碰杯壁的細微聲響,也詭異地同步消失了。
    死寂。
    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黎川的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金屬手掌狠狠攥住,驟停,然後開始瘋狂而紊亂地撞擊胸腔,咚咚聲在耳膜內擂鼓般炸響。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尾椎骨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全身肌肉僵硬如鐵,牙關不受控製地輕微磕碰,發出細微的“得得”聲。
    銀卡帶來的循環與黑霧固然恐怖,但那更多是環境與規則的異常。
    而此刻,一個活生生的、剛剛還在說話的人,就在他眼前,以這種完全違背一切物理法則、超越所有想象極限的方式“退場”,帶來的是一種最原始、最直白的認知崩塌與恐怖!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空無一物的空氣和孤零零的高腳凳上,呼吸粗重,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吧台內的觀老,對此視若無睹。仿佛“小李”的消失與一粒灰塵落地無異。他緩緩地、以一種兼具了力量感與奇異優雅的姿態,從那張高背椅上站了起來。
    起身的過程,更直觀地展現了他驚人的體魄。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修長卻因精瘦而不顯笨重,反而像一杆曆經風雨洗禮卻愈發挺拔的老竹,或是一柄收入古樸劍鞘中的名刃,沉靜中蘊藏著難以估量的鋒銳。
    那身嚴整的中山裝,此刻更襯得他氣質卓然,與這間充斥著頹敗塵埃的酒吧背景格格不入,仿佛一位誤入時空亂流的舊時代紳士,或是自某幅嚴肅曆史畫卷中步出的顯赫人物。
    他沒有理會黎川幾乎無法掩飾的驚恐,也沒有對“小李”的消失做任何解釋——那似乎根本不值得解釋。
    他徑直轉身,麵向吧台內側那麵貼著暗色木紋飾板、看似與其他牆麵無異的牆壁。
    隻見他伸出右手——那隻手穩定得如同大理石雕刻而成——食指精準地按在了一塊木飾板紋理交匯的、極不起眼的節點上。動作輕描淡寫,仿佛隻是隨意一點。
    “嗒。”
    一聲輕微到幾乎錯覺的、仿佛內部精密機括咬合的聲響。
    下一秒,以他手指觸碰點為中心,大約一扇標準門扉大小的矩形區域,那塊深色木紋飾板連同後麵的結構,毫無滯澀地向內滑開,平滑、安靜、迅速,展現出精妙絕倫的機械工藝。滑開的牆壁後方,並非磚石或隔層,而是一扇門。
    一扇厚重的、幾乎與周圍黑暗融為一體的深褐色實木門。門板厚重,木材本身的年輪紋理便是唯一的裝飾,在吧台昏黃光線的側映下,流轉著幽暗深沉的光澤。門把手是簡單的黃銅球形,表麵氧化出歲月包漿,古樸無華。
    觀老握住門把手,輕輕一旋,向內推開。
    門軸轉動,竟無絲毫尋常老舊木門該有的吱呀呻吟,隻有極輕微的摩擦聲。
    門扉開啟,門後並非另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而是一片濃鬱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深邃黑暗。
    隻有門檻邊緣,被吧台餘光吝嗇地照亮了一線,隱約可見似乎是某種深色、光滑的石質地麵。
    觀老側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門口僵立如木偶的黎川。他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已將少年臉上每一絲肌肉的顫抖、眼中每一縷驚懼與掙紮的輝光、乃至靈魂深處那不甘熄滅的微弱火苗,都盡收眼底。
    就這樣,靜靜審視著他。
    而後,他的聲音從門內那片黑暗中傳來。音質比在吧台時略顯空曠,帶著一種奇異的、輕微的回響質感,仿佛聲波在穿越一個遠比視覺感知更為龐大的空間。
    “進來吧,孩子。”
    語調平和依舊,甚至稱得上溫和,像是在召喚一位晚歸的晚輩。然而,那份潛藏於平和之下的、不容置疑也不容違逆的意誌,如同無形的高牆,將“拒絕”這個選項徹底封死。
    黎川站在原地,四肢百骸殘留著冰冷的麻痹感,耳中是自己血液奔流與心髒狂跳混雜的轟鳴。
    進去?踏入那片未知的黑暗?
    生物本能最原始的恐懼在每一個細胞中尖嘯,催促他轉身,逃離這條詭異的巷子,逃離這個掛著可笑名字的酒吧,逃離眼前這一切無法理解的存在,逃回那個哪怕平庸、困頓卻至少“正常”的世界。
    然而,另一個聲音,一個在無數次循環絕望中淬煉出的、更加冰冷也更加清醒的聲音,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壓過了本能的嘶鳴:當你接過那張銀色卡片,當你一次次被拋入黃昏的黑霧,當你目睹夏念初在眼前消散而無能為力,當你最終選擇將那可能代表“生路”的卡片交給她,獨自走向黑暗時……你以為,自己還有退回“正常”的資格嗎?
    站在這裏的你,早已是一隻腳懸在深淵之上的存在了。
    後退,或許隻是換一種形式的墜落。
    他強迫自己進行了一次深長的呼吸。冰涼的、帶著酒吧陳舊灰塵與木頭氣味的空氣湧入肺部,帶來輕微的灼痛感,卻也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
    他閉上眼,隔絕了眼前那扇通往未知的黑暗門扉,也隔絕了觀老沉靜卻壓迫感十足的目光。黑暗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暮江星海門口循環的梧桐葉,看到了便利店暖光下夏念初困惑的側臉,看到了吞噬一切的黑色狂潮,也看到了自己將那冰冷銀卡放入她掌心時的觸感……
    再次睜眼時,少年眼中翻騰的驚懼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認命,也是決絕。
    他想,倘若這位被稱為“觀老”的神秘存在,真對自己抱有明確惡意,或單純想讓自己“消失”,以其剛剛展露的、完全超越理解範疇的手段,恐怕自己根本走不進這條巷子,甚至在更早的某個時刻——比如第一次觸碰銀卡,或是某次黑霧循環中——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湮滅了,如同從未存在過。
    絕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裏,感受恐懼,思考選擇,進行這場內心戲碼。
    這個認知殘酷而直接,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剜去了僥幸與猶豫。它帶來寒意,卻也帶來了畸形的鎮定。
    他不再遲疑。
    抬腳,邁過那道低矮的、將酒吧破敗內景與門外潮濕巷道隔開的門檻。鞋底踩上略顯粗糙的暗紅色舊地毯,幾乎沒發出聲音。
    他穿過狹窄得有些逼仄的門廳,目光掠過旁邊積著厚灰、舞池地板黯淡無光的小舞池,掠過黑屏蒙塵的液晶電視和堆疊的舊音響,步伐穩定地徑直走向吧台,走向那扇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深色木門。
    走向吧台這幾步路,他的思緒並未停歇。
    目光所及之處的陳舊破敗,與腦海中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碎片交織碰撞:粘稠如活物的黑霧,冰冷貪婪的無形注視,夏念初色彩褪去、輪廓消散的瞬間……
    這位高深莫測的觀老,與那些黑霧有何關聯?是幕後操控者,冷靜地觀察著“實驗品”在既定舞台上的掙紮?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對抗者或監管者?而這扇門後,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是另一個類似黑霧空間的恐怖領域?是囚籠?是祭壇?還是……解答所有疑問的、殘酷的真相之源?
    思緒紛亂如麻,難有答案。唯一清晰的,是不斷靠近的那扇門,以及門內那片沉甸甸的黑暗。
    終於,他走到了吧台邊緣。近看之下,吧台的木質紋理更為清晰,歲月留下的細小劃痕和酒杯底部的圓形水漬印依稀可辨。他站在了那扇敞開的木門前。門內的黑暗仿佛具有實質的濃度,沉沉地壓迫過來,帶著一股複雜的混合氣味:陳年紙張與皮革的味道、極淡的金屬冷卻後的微腥、某種清冷的礦物質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卻又更加冷冽的幽香。
    他停頓了半秒,最後一次調整呼吸,然後,一步跨入了門內的黑暗。
    預期的空間轉換失重感並未出現。腳下傳來的是堅實、平整、冰涼且異常光滑的觸感,似乎是某種質地極佳的石材。身後的木門在他完全進入的瞬間,無聲地、自動地合攏了,將酒吧那點昏黃的光線與外界的一切聲響徹底隔絕在外,發出一聲輕微的、卻仿佛斬斷所有退路的“哢噠”落鎖聲。
    然而,眼前並非預想中的絕對漆黑。
    最初幾秒的視覺適應後,黎川發現這個空間內部存在著光源。那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光,並非來自任何可見的燈具。它均勻、柔和、仿佛是從四周的牆壁、高聳的天花板以及腳下光滑的地麵自身滲透、彌漫出來的淡白色微光,亮度適中,毫不刺眼,卻足以清晰地照亮整個龐大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絲毫陰影死角,營造出一種近乎非現實的、靜謐而澄澈的視覺環境。
    而當他的視力完全適應,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
    即便已經有了麵對各種“異常”的心理建設,即便剛剛目睹了“小李”的憑空消失,黎川的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擴張。
    空間邏輯在這裏徹底失效了。
    吧台後麵那個目測最多不過十平米、堆滿雜物(他原本如此想象)的狹小儲物間呢?那扇木門背後可能是一個稍大點的密室或倉庫的合理推測呢?
    一切常理推斷,在此刻呈現的現實麵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泡沫,無聲碎裂。
    門後,是一個極其恢弘、挑高至少超過六米的巨型收藏室。
    其麵積之廣闊,目測至少有三百平方米以上,甚至可能更大!這已經完全違背了“大香蕉酒吧”所在老建築的外部輪廓,更與那條狹窄逼仄的巷道空間結構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仿佛這個龐大的空間是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嵌套”或“折疊”在了那個不起眼的酒吧內部,獨立於外部的物理規則之外。
    收藏室的整體風格呈現出一種冷峻、簡潔、近乎實驗室或頂級博物館庫房般的質感。地麵是統一的、深灰色的、某種未知的岩石材質,打磨得光滑如鏡,清晰地倒映著上方均勻的淡白色微光和空間中物體的輪廓,光可鑒人。
    一條寬度超過三米的中央走道,以黎川站立處為起點,筆直地通向收藏室的深處,將整個空間一分為二,形成了左右兩個對比鮮明、卻又奇異和諧的區域。
    黎川的左手邊,是兩列巍峨聳立、直抵天花板的深色木製書架。書架是全新的,木料看起來厚重無比,表麵是啞光的深胡桃木色或類似色澤,沒有任何多餘的雕飾,隻有木材本身嚴謹而優美的紋理。
    它們像兩排沉默而威嚴的巨人方陣,整齊劃一地矗立在冰冷光滑的石質地麵上,散發著沉靜的知識與歲月的氣息。書架之間的通道幽深而肅穆,一眼望不到盡頭,上麵分門別類、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籍。距離他最近的那個書架,書脊上的文字在均勻柔和的光線下清晰可辨——
    《一念斬塵》
    《九轉星河訣》
    《太上劍典真解》
    《周天星辰感應篇》
    《鴻蒙築基要錄》
    《大日如來金剛經(古梵本)》
    《深淵符籙體係初探》
    ……
    書名古意盎然,氣勢恢宏,或玄奧莫測,或威嚴深重,許多詞匯與概念,黎川隻在那些天馬行空的網絡仙俠小說、奇幻文學或某些冷門的宗教神話典籍中見過模糊的影子。它們安靜地排列在那裏,卻仿佛每一本書名都是一個獨立世界的入口,一個龐大體係的基石,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力量與知識。僅僅是目光掃過,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與無知。
    而他的右手邊,景象則更具視覺衝擊力,甚至帶著一絲凜然的殺氣。
    那是一整麵渾然天成的牆壁。
    不,稱之為“牆壁”或許不夠準確。它更像是一塊被精心切割、打磨、豎立於此的、巨大無比的完整岩體。材質是深灰色的,帶有天然形成的、如同雲霧或星河般流淌的白色紋理。石壁表麵並非完全光滑,而是經過精心設計,鑲嵌著數十個與石壁同材質、微微凸出表麵的陳列架或掛鉤。這些陳列架造型簡潔,卻異常堅固,與石壁本身宛若一體雕琢而成。
    而陳列架上承載的,是武器,琳琅滿目、形製各異的冷兵器。
    三尺青鋒,古樸長劍;
    環首直刀,唐儀橫刀;
    厚重霸道的斬馬刀,弧度優美的苗刀;
    短小精悍的匕首、短劍;
    猙獰沉重的八棱戰錘、破甲骨朵;
    長度驚人的點鋼長槍、鉤鐮槍;
    造型奇異的戰戟、鉞、斧;
    甚至還有幾張造型精巧卻透著寒意的複合弓、弩機,以及一些黎川根本叫不出名字、形狀違背常規力學、仿佛來自異度文明的奇門兵刃。
    它們並非博物館裏那些光亮如新、僅供觀賞的工藝品。絕大多數都帶著明顯的使用痕跡:劍刃上細密如發絲的磨損紋路,刀身上黯淡卻深入肌理的血槽,錘頭表麵不易察覺的撞擊凹痕,槍杆握柄處被汗水浸潤得顏色深沉的纏繩……有些兵刃的鋒口,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經曆激烈碰撞後的崩缺。
    這些痕跡非但沒有減損它們的威儀,反而為其灌注了一種沉甸甸的、曆經血火淬煉的凶厲氣息與曆史質感。
    金屬的冷光在深灰色石壁的背景襯托下,幽幽流轉,沉默如眠,卻又仿佛隨時可能蘇醒,爆發出斬金截鐵的鋒鳴。
    其中幾把造型特別誇張或古樸的,黎川隻在一些設定嚴謹的硬核奇幻作品或冷兵器考據資料中驚鴻一瞥。
    這截然不同的兩側——左側是瀚如煙海、充滿玄奇文字與未知知識的書山;右側是森然列陣、散發著實戰凶厲之氣的兵刃之牆——被中間那條寬闊、冰冷、光潔如鏡的中央走道涇渭分明地隔開,共同構成了這個巨大、空曠、寂靜、充滿超現實壓迫感與無限可能性的神秘空間。知識與力量,以如此直觀而震撼的方式並置,沉默地訴說著此地主人的某種理念或身份。
    黎川站在原地,一時有些失神,目光如同鍾擺,在巍峨的書架與肅殺的石壁之間來回遊移,大腦竭力處理著這遠超理解範疇的視覺信息。
    這裏的氣息與外麵那個破敗的、屬於塵世的酒吧截然不同,也與潮濕昏暗、充滿市井生活氣的巷道迥異。這裏太安靜了,安靜到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細微聲響,安靜到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悶雷滾過空曠的原野。
    空氣清冷幹燥,帶著書本、金屬、石材特有的味道,恒定,純粹,仿佛時間在這裏的流速都與外界不同。
    “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一個平和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側不遠處響起,打破了這近乎神聖的寂靜,“名字看著厲害罷了。”
    黎川猛地轉頭,心髒又是一跳。老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了他左前方約三四步遠的位置,正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麵陳列著數十把凶悍兵器的石壁。
    老人的側臉在均勻的淡白色微光下輪廓清晰如刻,語氣平淡得近乎隨意,像是在評價一堆廢鐵和一堆嘩眾取寵的地攤文學,聽不出絲毫對這些驚人收藏的珍視或自豪。
    黎川順著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些寒氣森森的武器和書架上那些玄奧莫測的書名。在老人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語映襯下,這些令人震撼的收藏,似乎真的蒙上了一層“華而不實”或“徒有其表”的微妙色彩。難道真的隻是裝飾?還是說,在老人所處的層麵或認知中,這些的確“不入流”?
    觀老收回投向石壁的目光,緩緩轉過身,徹底麵向黎川。他臉上之前那種極致的、仿佛與世界隔著一層玻璃的平靜似乎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更加專注的嚴肅。
    他的目光如同兩束無形卻具有實質重量的探照光,緩緩地、仔細地掃過黎川的全身,從濕透淩亂的頭發,到蒼白疲憊的麵容,到單薄僵硬的肩背,再到沾著泥漬的褲腳和鞋子。
    那目光並不銳利刺人,卻帶著一種解剖般的冷靜與穿透力,仿佛能剝開衣物與皮肉,直接看到骨骼的形態、血液的流速、神經電流的閃爍,乃至更深層的東西——那些烙印在意識上的黑霧記憶,循環累積的絕望與掙紮,以及……緊貼胸口、與生命體征隱隱共鳴的那張銀色卡片。
    收藏室內恒定微光下的空氣,仿佛都因為這專注的凝視而變得粘稠、凝重,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黎川周身。
    黎川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脊柱挺得筆直,以一種近乎戒備又帶著倔強的姿態,迎向那道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盡管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規律地搏動,手心微微滲汗。
    時間在無聲的凝視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細長。
    良久,或許隻是十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觀老終於再次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音質在這空曠空間裏帶著輕微的回響,但問出的問題,卻像一顆自九天墜落的隕石,裹挾著未知的質量與信息,狠狠砸入黎川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的並非漣漪,而是滔天巨浪與無盡迷霧:
    “話說,”老人微微頓了頓,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有極其複雜幽微的光芒一閃而逝,像是確認了某個驚人的事實,又像是觸動了某段久遠的記憶。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混合了探詢、確認與某種難以言喻深意的平靜,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將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匯,擲於黎川麵前:
    “孩子,你還沒去過,第二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