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十七章 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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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暗紅色的光芒從信封表麵炸開的瞬間,黎川的意識被拋進了絕對的虛無。
    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隻有一種急速下墜的失重感,像是從萬丈懸崖墜落,卻永遠觸不到底。
    然後——
    存在的感覺回來了。
    如同從深海上浮,猛地衝破水麵。
    ?????
    光,刺眼的光。
    不是收藏室裏那種均勻柔和的微光,也不是便利店暖黃的燈光。
    是金色。
    濃鬱得化不開的,仿佛將整個太陽熔煉後潑灑出來的,純粹而暴烈的金色。
    還有紅色。
    不是鮮血的猩紅,而是更深沉、更厚重、仿佛沉澱了無數歲月與死亡的暗紅,像是幹涸了千萬年的血痂。
    金與紅,兩種極端對立的顏色,此刻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交織、纏繞、滲透,構成了黎川睜眼後所見的全部世界。
    他正站在一座……宮殿之前。
    這是一座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宏偉建築。
    它依山而建,不,應該說——它就是山本身。整座宮殿仿佛是從山脈的骨骼中雕琢而出,黑色的岩石構成了它堅實的基礎,表麵布滿了天然形成的、如龍鱗般層疊的紋理。而在這黑色的基座上,覆蓋著海量的黃金——不是裝飾性的鍍金,而是仿佛有生命般的、液態的、緩慢蠕動的黃金之河。
    它們從數百米高的飛簷垂落,如同倒掛的熔岩瀑布;沿著無數根需要十人合抱的蟠龍巨柱蜿蜒而下;在漢白玉鋪就的廣場上匯聚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水窪”,反射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源。
    宮殿的形製,讓黎川想起了曆史課本上見過的唐代大明宮複原圖——重簷廡殿頂,鷗吻高聳,鬥拱層疊,廊廡回環。但眼前這座宮殿,比任何已知的古代建築都要龐大十倍、百倍。它延伸進遠方的雲霧中,看不到盡頭,仿佛占據了整片天地。
    而與這些黃金交織在一起的,是那些暗紅色的“痕跡”。
    它們像是潑灑的朱砂,又像是幹涸的血跡,更像是某種活物的“脈絡”。它們侵入黃金,汙染漢白玉,在黑色的玄武岩上蔓延出妖異的花紋。朱紅色的宮牆被這些暗紅脈絡侵蝕,呈現出一種病態的、仿佛隨時會滲出血來的質感。
    宮殿前的廣場上,矗立著兩排巨大的石像。
    不是石獅,不是麒麟。
    是人。
    或者說,是人形的雕像。它們高達十餘米,身披玄甲,頭戴兜鍪,麵容被雕刻得模糊不清,隻有一雙雙空洞的眼眶,凝視著宮殿入口的方向。
    每一尊石像的姿態都不同——有的持戟而立,有的按劍跪坐,有的拉滿弓弦——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它們的甲胄、武器、甚至身體表麵,都布滿了那些暗紅色的脈絡。
    仿佛不是石頭雕刻的雕像,而是真實存在過的、在此地戰死並被石化的將士。
    空氣是凝滯的。
    不是沒有流動,而是沉重。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液態的金屬,沉甸甸地壓在肺部。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氣味——青銅冷卻後的微腥,檀香焚燒後的餘韻,還有一種……鐵鏽味。
    不,不是鐵鏽。
    是血。極其古老、極其稀薄,卻仿佛浸透了每一寸磚石、每一粒塵埃的血腥味。
    而在這座宏偉到令人窒息的宮殿深處,在無數蟠龍巨柱拱衛的盡頭——
    有一具骸骨。
    黎川的瞳孔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那不是人類的骸骨。
    它太高大了。即使相隔至少數百米,即使它隻是靜靜地坐在一張同樣巨大的、由黑色玄武岩與黃金鑄成的龍椅之上,黎川也能清晰地判斷出——如果它站起來,高度將超過二十米。
    骸骨通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血色。
    不是白骨沾染了血跡,而是骨骼本身,從最細微的骨小梁到最粗壯的股骨,全部呈現出晶瑩剔透的、仿佛紅玉雕琢而成的質地。那種紅色如此純粹,如此鮮豔,與周圍暗沉的金紅背景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它保持著坐姿,脊椎挺直如鬆,頭骨微微低垂,空洞的眼眶凝視著龍椅下方——那片應該是朝臣跪伏之地的空曠區域。它的雙手自然垂放在龍椅扶手上,指骨修長,每一節指骨末端都延伸出尖銳的、閃爍著寒芒的骨刺。
    一頂殘破的、由九條金龍纏繞而成的冠冕,戴在它的顱骨之上。那冠冕原本應該是純金的,如今卻大半被暗紅色侵蝕,隻剩下零星的金色在血色的包圍中掙紮閃爍。
    它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
    瞬間,威壓來了。
    一種存在本身對周圍空間的絕對支配與否定。
    像是整片海洋的水壓瞬間集中到一枚針尖,狠狠紮進黎川的每一個細胞。又像是有一顆看不見的恒星,突然在他麵前坍縮成黑洞,釋放出吞噬一切的引力。
    “嗡——!!!”
    黎川甚至沒來得及思考,沒來得及恐懼,身體就已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
    跪下。
    雙膝的骨骼與漢白玉地麵碰撞,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不,不是他主動跪下,而是那股無形的、浩瀚如天地傾覆的壓力,粗暴地將他按倒在地。
    緊接著,是四肢百骸傳來的、清晰無比的碎裂聲。
    “喀啦……喀嚓……”
    不是骨頭真的斷了,而是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肌腱、每一處關節,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皮膚表麵,毛細血管開始大麵積破裂,細密的血珠從毛孔中滲出,瞬間將未幹的校服染成暗紅色。
    呼吸困難。
    不,是根本無法呼吸。
    胸腔像是被澆築了鐵水,每一次試圖擴張吸氣的嚐試,帶來的都是肋骨折斷般的劇痛。肺泡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再一點點捏爆。
    更可怕的是血液。
    黎川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沸騰。
    不是比喻。是真實的、物理意義上的溫度飆升。血液在血管裏瘋狂奔流,撞擊著管壁,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往血管裏投入一塊烙鐵皮膚開始變紅、發燙,表麵的水分迅速蒸發,升起縷縷白氣。
    然後,是剝離。
    從指尖開始。
    皮膚、肌肉、脂肪……像是遇到了強酸的蠟像,開始一層層融化、剝落。
    先是指甲蓋無聲無息地消失,露出下麵粉紅色的甲床。接著是指尖的皮膚變得透明、液化,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漢白玉地麵上,瞬間被高溫蒸發,隻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跡。再然後,是指骨表麵的骨膜、肌肉纖維……它們像被風吹散的沙雕,一點點分解,露出下麵森白的指骨。
    疼痛?
    不,已經超越了“疼痛”這個概念。
    那是存在本身被否定的感覺。是構成“黎川”這個個體的物質基礎,正在被某種更高層次的力量,蠻橫地拆解、還原成最原始的粒子。
    先是手指,而後是手掌、手腕、小臂……
    皮膚消失,肌肉溶解,血管和神經像幹枯的藤蔓般斷裂、垂落。
    森白的臂骨裸露在空氣中,上麵還粘連著些許未完全分解的軟組織,看起來詭異而恐怖。
    絕望。
    比以往任何一次黑霧降臨、比任何一次目睹夏念初消失、比任何一次在循環中掙紮都要深沉、都要徹底的絕望。
    在黑霧中,至少還有“規則”。至少還有銀卡最後亮起的微光,還有那聲“加油,少年”帶來的、渺茫卻真實的希望。
    但在這裏,在這具血色骸骨麵前,在這座金紅交織的古代宮殿裏——
    隻有絕對的壓製。
    隻有存在層麵上的抹除。
    黎川的意識開始變得滯緩。思考像是陷入了泥沼的齒輪,每轉動一個刻度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量。記憶開始模糊,那些關於暮江星海、關於便利店、關於夏念初、關於觀老和銀卡的畫麵,像是褪色的照片,正在一片片剝落、消散。
    他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
    忘記自己為什麽在這裏。
    忘記自己為什麽要承受這些。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凝固、肉體即將完全瓦解成基本粒子的前一刹那——
    一個本能,一個在無數次循環與絕望中淬煉出的、近乎偏執的本能,驅動了他僅剩的、還能勉強控製的一點點身體組織。
    他的右手。
    那隻已經隻剩下森白臂骨和少許殘存肌腱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朝著自己校服左側的口袋位置……挪動。
    銀卡!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每移動一毫米,都是地獄。
    暴露在空氣中的臂骨與無形的威壓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殘存的神經末梢將放大了千百倍的痛楚傳遞回大腦——如果那團即將凝固的意識還能稱之為大腦的話。
    但那隻手,依舊在動。
    像一台生鏽了百年、卻依舊被執念驅動的機器,一點點,一點點,違背著物理定律,違背著痛苦的本能,違背著那股想要將一切碾碎成塵埃的偉力……
    終於,指尖的骨節,觸碰到了校服粗糙的布料。
    接著是口袋的邊緣。
    再然後……
    碰到了。
    某種堅硬、光滑、微涼的觸感。
    是那張銀色的卡片。
    就在指尖觸碰到卡片的瞬間——
    光,亮起來了。
    非常微弱。非常柔和。
    不是炸開的閃光,不是刺目的光束,而是像冬夜壁爐裏最後一點餘燼,像黎明前東方天際最淡的一抹魚肚白,像瀕死之人瞳孔中倒映的、最後一星燭火。
    它就從黎川指尖觸碰的那個點,從銀卡與指骨接觸的那個微小麵積上,徐徐地散發出來。
    淡銀色的,溫暖的,仿佛擁有生命般脈動著的……光。
    奇跡發生了。
    首先恢複的是觸覺。
    那截已經麻木、隻剩下“正在被分解”這種抽象感知的指骨,忽然重新“感覺”到了東西。
    它感覺到了銀卡光滑的表麵。感覺到了卡片邊緣那微不可察的弧度。感覺到了卡片內部傳來的、極其微弱卻異常穩定的……暖意。
    不是物理溫度的熱,而是一種更本質的、仿佛能滋潤幹涸靈魂的“暖”。
    接著,那股暖意開始蔓延。
    從指尖的接觸點,順著森白的臂骨,逆流而上。
    它所過之處,那些正在液化、剝落的肌肉組織,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之後……倒流。
    消失的肌肉纖維從虛無中重新編織,斷裂的血管如同時光倒流般接續,蒸發的血液在幹涸的血管裏重新凝聚、流淌。
    先是小臂。
    皮膚從骨頭上“長”了出來,覆蓋了森白的骨骼,然後是肌肉的輪廓,最後是完好無損的、帶著少年特有細膩紋理的皮膚。
    接著是手掌,手指。
    指甲重新出現,指尖恢複紅潤。
    最終,這股暖意兵分兩路。
    一路向上,經過肘關節,湧入上臂,肩膀,脖頸,頭顱……
    一路向下,順著軀幹,蔓延到大腿,膝蓋,小腿,腳踝,直到每一根腳趾。
    聽覺回來了。
    自己心髒重新開始有力搏動的聲音——“咚……咚……咚……”,還有血液在血管裏奔流的微弱呼嘯。
    嗅覺回來了。
    濃烈的青銅腥氣、檀香餘韻、古老血味依舊存在,但銀卡散發的那股極淡的、清冽的、仿佛雨後竹林般的氣息,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將它們隔絕在外。
    視覺變得清晰。
    金紅交織的宮殿,巍峨的血色骸骨,無盡的蟠龍巨柱……這些景象再次映入眼簾,但那種直接作用於靈魂的、想要頂禮膜拜的恐懼感,被削弱了。
    最關鍵的,是思維的枷鎖被打破了。
    滯緩的意識重新開始流動,凝固的記憶重新變得鮮活。
    他想起來了。
    他是黎川。
    他在暮江星海的循環裏掙紮了無數次。
    他為了救一個叫夏念初的女孩,將銀卡交給了她,自己引開了黑霧。
    他在雨夜遇到一個神秘的中年男人,被引薦給了一位叫觀老的老人。
    他接過了一封來自第二要塞的血色信封。
    之後……他站在了這裏。
    站在了這具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將他碾碎成基本粒子的血色骸骨麵前。
    黎川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他的脖頸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每抬起一度角,都需要對抗那依舊存在的、浩瀚如天地傾覆的威壓。
    但他做到了。
    他的目光,穿過數百米的距離,穿過金紅交織的朦朧霧靄,精準地落在了那具血色骸骨——尤其是它低垂的顱骨、那對空洞的眼眶上。
    隨後,他做了一件連自己都覺得瘋狂的事情。
    他開始……向前走。
    不是跑,不是衝,而是最原始、最笨拙、也最耗力的——用雙腳,一步,一步,踏在這片被金紅汙染、堅硬如鐵的漢白玉地麵上。
    第一步。
    左腳抬起。
    就在腳掌離開地麵的瞬間,那股恐怖的威壓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瘋狂地集中在抬起的那條腿上。
    “噗嗤……”
    小腿的皮膚和肌肉瞬間崩潰、瓦解,就像被投入烈火中,化為縷縷青煙和白沫。森白的脛骨和腓骨暴露出來,上麵迅速爬滿細密的裂紋。
    但腳,還是抬起來了。
    落下。
    “啪。”
    輕微的聲響。
    腳掌落地的刹那,銀色的暖意從胸口的口袋湧出,順著軀幹,流向左腿。崩潰的肌肉和皮膚如同快進的錄像般飛速再生,裂紋密布的骨骼恢複如初。
    第二步。
    右腳抬起。
    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崩潰,瓦解,銀光修複,落下。
    “啪。”
    第三步。
    第四步。
    ……
    黎川走得很慢。
    慢到像是在播放一幀一幀的幻燈片。每一次抬腳,都需要凝聚全身的意誌力,去對抗那股想要將他壓垮、碾碎、抹除的力量。每一次落地,都要經曆一次局部的“死亡”與“重生”。
    他的表情平靜得可怕。
    沒有咬牙切齒,沒有目眥欲裂,沒有絕望的嘶吼。
    隻有一種近乎機械的、絕對的專注。
    專注在“抬起腳”這個動作上。
    專注在“落下腳”這個結果上。
    專注在每一次肌肉崩潰時,銀卡傳來的那股溫暖而堅定的修複之力。
    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前方。
    盯著那具血色骸骨。
    盯著那張巨大的、由黑色玄武岩與黃金鑄成的龍椅。
    以及……龍椅下方,那道將宮殿內外分割開來的——
    門檻。
    那是一道很高的門檻。
    至少到黎川的小腿。由純粹的、暗沉如血痂的紅色玉石構成,表麵雕刻著無數複雜到令人看一眼就頭暈目眩的玄奧符文。那些符文在緩緩流動,像是有生命的經絡在搏動。
    黎川知道,他要跨過去。
    他不知道跨過去之後會發生什麽。不知道那具骸骨會不會“活”過來。不知道這道門檻本身是不是某種致命的陷阱。
    但他知道,他必須跨過去。
    不是因為勇敢,不是因為好奇,甚至不是為了所謂的“真相”或“力量”。
    而是因為……別無選擇。
    退後?後麵是深不見底的虛空,是意識的混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被否定”。
    停留?在這裏,每一秒都是對肉體的摧殘,對意誌的消磨。銀卡的修複之力並非無窮無盡,他能感覺到,每一次修複,卡片傳來的暖意就會微弱一分。
    他隻有一條路。
    向前。
    走到那具骸骨麵前。
    走到這張龍椅麵前。
    走到這個將他強行“召喚”至此的、所謂的“第二要塞”的核心麵前。
    距離門檻,還有十步。
    九步。
    八步。
    ……
    威壓越來越強。
    強到黎川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將全身的力氣集中在胸腔,才能勉強完成一次氣體交換。強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開始浮現出細密的、金紅色的裂紋,像是隨時會崩碎的瓷器。
    黎川無視了它們。
    他的全部意誌,都集中在“走”這個動作上。
    七步。
    六步。
    五步。
    他的嘴角,開始溢出鮮血。那是內髒在高壓下破裂的征兆。銀光立刻湧入胸腔,修複損傷,但修複的速度,似乎開始趕不上破壞的速度了。
    四步。
    三步。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金紅交織的景象開始旋轉、扭曲。意識又開始變得滯重。
    但他還在走。
    左腳抬起,崩潰,修複,落下。
    右腳抬起,崩潰,修複,落下。
    兩步。
    一步。
    他站在了門檻前。
    那道由血色玉石構成、雕刻著流動符文、高度齊腰的門檻,橫亙在他與龍椅之間,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又像是一道最終的試煉。
    黎川停了下來。
    他低頭,看著這道門檻。
    他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腳。
    抬得很高,高過腰部,高過那道血色玉石構成的障礙。
    就在他的腳掌即將跨過門檻的瞬間——
    所有的威壓,所有的金紅光芒……
    全部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凝聚。
    凝聚成一點。
    凝聚在那具血色骸骨——那對空洞的眼眶深處。
    黎川的右腳,停在了半空中。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看向龍椅。
    看向骸骨。
    看向那對……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眼球,沒有瞳孔,沒有眼白。
    隻有兩團燃燒的、由最純粹的金色與最深邃的紅色交織而成的火焰。
    火焰在空洞的眼眶中靜靜燃燒,跳躍,散發出一種漠視萬物的、屬於更高層次存在的威嚴。
    而在那兩團火焰的最深處,在金色與紅色旋轉、交融的核心——
    黎川看到了一個圖案。
    一朵花。
    一束彼岸花。
    無數細長的、妖豔的花瓣向著四周怒張,每一片花瓣的末端,都點綴著一粒極其微小的、金色的光點,如同凝固的淚滴,又如同沉睡的星辰。
    這朵彼岸花的圖案,就烙印在那兩團火焰的最深處,烙印在這具血色骸骨“視線”的終點。
    它靜靜地“看”著黎川。
    看著這個渺小的、殘破的、卻一步步走到它麵前的少年。
    看著他那隻高高抬起、即將跨過最終門檻的右腳。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宮殿依舊金紅交織。
    骸骨依舊巍然屹立。
    龍椅依舊空懸等待。
    隻有那道齊腰高的血色門檻,橫亙在兩者之間。
    以及門檻這邊,抬著右腳,渾身浴血,卻眼神平靜得可怕的少年。
    黎川的嘴唇動了動。
    沒有聲音發出。
    但他的眼神,卻清晰地傳遞出了一個信息——
    “我來了。”
    在骸骨眼眶深處那兩團燃燒的火焰的“注視”下,在那朵妖異彼岸花的“凝視”下……
    他的右腳,落了下去。
    跨過了那道最終的門檻。
    踏入了這片……屬於“龍椅”的領域。
    腳掌落地的聲音,很輕。
    “嗒。”
    輕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在這一刹那,整個金紅交織的宏偉宮殿,靜止了。
    不是比喻。
    是字麵意義上的、物理規則層麵的靜止。
    那些從飛簷垂落的、液態的黃金瀑布,凝固在了半空中,保持著流淌到一半的姿態。
    地麵上深淺不一的金色“水窪”,表麵泛起的漣漪被定格,如同鏡麵。空氣中彌漫的金紅色霧靄,停止了飄蕩,每一粒微塵都清晰可辨。
    連那具血色骸骨眼眶深處燃燒的火焰,跳動的頻率都降到了最低,仿佛化為了兩團永恒的、凝固的星光。
    隻有黎川。
    隻有他落下的那隻右腳。
    以及,從他踏入門檻內的那一小塊區域開始,無聲無息蔓延開來的變化——
    青黑色的,如同最上等徽墨研開後的顏色。
    從黎川的鞋底與血色地麵接觸的那一點,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悄然暈染開來。
    不是侵蝕,不是覆蓋。
    更像是……淨化。
    被黃金與暗紅覆蓋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宮殿地麵原本的“底色”,在銀卡散發的微光與黎川這一步的觸發下,蘇醒了。
    青黑色所過之處,黃金褪色、暗淡,化為虛無;暗紅的脈絡收縮、隱匿,如同遇到了天敵的毒蛇。露出下方光潔如鏡、青黑如墨的、真正的金磚地麵——那是古代宮殿最高規格的鋪地材料,每一塊都打磨得可以照見人影。
    那青黑色,深沉,內斂,卻又仿佛蘊含著千年文明的厚重。
    黎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右腳踩在青黑的金磚上,左腳還留在門檻之外那片金紅交織的、被“汙染”的地麵上。
    一半在門內,一半在門外。
    一半在蘇醒的“真實”之中,一半在凝固的“表象”之內。
    他的身體依舊殘破,校服襤褸,裸露的皮膚上布滿裂紋與幹涸的血跡。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目光,再一次與龍椅之上的那具血色骸骨——與那兩團燃燒著彼岸花圖案的火焰——對上了。
    這一次,沒有威壓。
    沒有痛苦。
    沒有肉體的崩潰與再生。
    隻有一種冰冷的、絕對的、仿佛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注定的……
    審視。
    那雙眼睛“看”著他。
    黎川也“看”著祂。
    跨越數百米的距離,跨越不知多少歲月的隔閡,跨越生命層次的天塹。
    然後——
    那具血色骸骨,那尊巍然屹立了不知多少朝代、仿佛從時間起點就坐在這張龍椅上的存在……
    動了。
    不是大幅度的動作。
    僅僅是它那垂放在龍椅扶手上的、修長的右手骨。
    那節食指的指骨,極其輕微地,向上抬起了大約一毫米。
    “嗒。”
    一聲輕響。
    不是從空氣中傳來,而是直接響徹在黎川的意識最深處。
    以及,一個淡漠的、威嚴的、跨越了無盡時空的……
    意念。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