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十九章 低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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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舊城區晨光中凝固了短短一瞬。
拉開後車門,少年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的瞬間,珍珠白的賓利慕尚無聲滑入晨間的車流,朝著航城第一中學的方向駛去。
而在後座,黎川與王俊傑並肩坐著。
一個滿臉好友劫後餘生的慶幸,喋喋不休地追問昨晚的去向。
一個沉默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看著後視鏡裏那張清豔絕倫的側臉,看著副駕駛上那隻偶爾回頭瞥他一眼的白狐。
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在車內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黎川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校服內側的口袋。
那裏,銀卡冰涼,信封微暖。
而前座那個開車的女人……
究竟是誰?
晨光透過賓利慕尚的水晶車窗,在車廂內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
黎川坐在後座,身體隨著車輛行駛微微晃動。真皮座椅散發出淡淡的皮革香氣,混合著某種清冷的、仿佛雪後鬆林般的女性香水味。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校服口袋——那裏空空如也,平安符正安靜地躺在另一個更深的口袋裏,貼著胸口皮膚,帶著微弱的、恒定的暖意。
前座開車的女人有著驚人的側臉線條。下頜的弧度精致如工筆畫,鼻梁挺直,長睫在眼瞼投下扇形陰影。
她開車的方式很特別——雙手鬆鬆搭在方向盤下半部分,手腕自然下垂,仿佛不是在操控一輛近六米長的豪華轎車,而是在把玩一件精致的古董。
“小傑,這是你的那個同學?”
女人突然開口。聲音並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凝滯的湖水,在車廂封閉的空間裏蕩開清晰的回音。
那聲音極好聽。不是少女的清脆,也非成熟女性的醇厚,而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質感。
每個音節都咬得清晰圓潤,語調平緩得幾乎沒有起伏,卻莫名讓人不敢忽視。
王俊傑猛地一哆嗦,肥碩的身體在真皮座椅上彈了一下,像隻受驚的倉鼠。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坐直,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校服下擺被揪出一片淩亂的褶皺。
“對、對的……”他的聲音結巴得厲害,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汗珠,“這、這是我同學,黎、黎川……”
女人沒有回頭。她隻是微微側了側臉,視線通過後視鏡掃過後座——那目光極快,像手術刀劃過皮膚,帶著冰冷的審視意味。黎川感覺自己的呼吸滯了一瞬。
“黎川同學。”女人重複這個名字,語調依舊平淡,“小傑把那枚平安符送給你了。”
不是疑問,是陳述。
黎川的心髒猛地一跳。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最終他隻是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王俊傑在旁邊瘋狂使眼色,肥嘟嘟的臉上寫滿了“別多問”“快糊弄過去”“求你了哥”之類的複雜信息。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做出“小姨”的口型。
“這位是我小姨。”王俊傑終於擠出聲音,語速快得像在背誦課文,“親小姨。我媽媽的親妹妹。剛從國外回來沒多久。今天順路送我上學……”
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眼神飄忽不定,顯然連自己都不太信這套說辭。
黎川沒有戳破。他的目光落在女人握著方向盤的左手上——手指修長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塗著近乎透明的淡粉色甲油。
手腕上戴著一塊極薄的機械表,表盤是深邃的星空藍,秒針無聲滑動。
就是這隻手的主人,送出了那枚在黑霧中救了他一命的平安符?
懷疑一旦滋生,就像藤蔓般瘋狂蔓延。
黎川的腦海裏開始快速閃回那些破碎的畫麵——暮江星海小區門口,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入,後座車窗降下,女人淡漠的側臉,懷中安靜蜷縮的白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幻境循環,她都在那裏,像是一個被程序設定的固定背景板。
但真的是背景板嗎?
如果平安符真的出自她手,如果她真的擁有能對抗黑霧的東西……
那麽她是誰?她知不知道那些循環?她知不知道銀卡?知不知道夏念初的消失?知不知道……觀老,和第二要塞?
她,會不會是觀老口中的“禦氣者”?
“可能是我多慮。”黎川在心裏對自己說,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掐進掌心,“也許那枚平安符隻是她從哪個有真本事的高僧那裏求來的。也許她隻是個普通的、有點神秘的豪門千金。也許一切隻是巧合……”
但真的隻是巧合嗎?
隨手送出的、恰好能在超自然現象中保命的護身符?還有此刻這輛曾在幻境中出現過的賓利慕尚?
太多的“巧合”堆疊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了。
黎川小心地抬起眼,再次看向前座的女人。
晨光從側麵照進來,給她精致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她的表情很淡,淡到幾乎沒有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更深層的、仿佛對周遭一切都缺乏興趣的疏離。
就在這時,一直蜷在她手邊的小白狐動了。
它先是伸了個懶腰,前爪向前伸展,粉嫩的肉墊張開,露出尖銳的指甲尖。而後它輕盈地一躍,從主駕駛座跳到了副駕駛座上,整個動作流暢得像一道白色的弧光。
落座後,它側過頭,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瞥了黎川一眼。
隻是一眼。
很短暫,很隨意,像是無意中的一瞥。
但黎川渾身的汗毛都在那一瞬間立了起來。
那不是普通動物的眼神。那裏麵有某種……人性化的東西。不是智慧,不是靈性,而是一種更詭異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本質的審視感。
小白狐看了他一眼,就懶洋洋地趴下了,把頭埋進前爪裏,眯起眼睛,像是要補個回籠覺。
車廂重歸寂靜。
隻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空調係統送出暖風的細微嘶嘶聲。
白色賓利慕尚無聲滑入航城一中側門外的臨時停車區。
車還沒停穩,王俊傑就急不可耐地去拉車門把手。他的動作太急,差點把整個車門拽開,肥碩的身體像一顆炮彈般彈射出去,在校門口的水泥地上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快!黎川!還有三分鍾!”
王俊傑回頭吼道,臉上的肥肉因為焦急而顫抖。他這輩子——從初中到高中,從操場八百米測試到體育課躲避球——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那雙平日裏總是懶洋洋拖著的腿,此刻像是上了發條,邁開的步伐又大又急,校服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裏麵皺巴巴的T恤。
黎川被他拽著往前衝,差點絆倒。他回頭看了一眼——賓利駕駛座的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內外視線。最後一瞥裏,他隻看到女人精致的側臉輪廓,和她手邊那團白色的、毛茸茸的影子。
車窗徹底閉合,反射出秋日清晨灰藍色的天空。
“你……你跑什麽……”黎川喘著氣,被王胖子拖著狂奔。
“我能不跑嗎!”王俊傑的聲音因為奔跑而斷斷續續,帶著哭腔,“你是不知道我小姨有多可怕……我小時候,大概七八歲吧,在她家玩,不小心碰翻了她一個化妝盒……”
他們衝進校門,穿過空曠的前庭,腳步聲在晨間的寂靜裏格外清晰。
“就……就一個巴掌大的小盒,我以為是什麽玩具……”王俊傑的聲音裏充滿後怕,“結果她什麽都沒說,直接拎著我的後領,把我帶到他們小區門口——那時候她住在戶城一個頂級別墅區——找了根繩子,把我手腕捆了,吊在門衛室旁邊的鐵藝欄杆上……”
黎川的腳步慢了一瞬,心中懷疑的枷鎖更緊幾分,化妝盒麽,恐怕沒那麽簡單吧。
“吊了……半天。”王俊傑咽了口唾沫,“從中午到太陽下山。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見。保安想放我下來,她一個眼神就把人瞪回去了。我哭得嗓子都啞了,她就在旁邊藤椅上坐著喝茶,看雜誌,偶爾瞥我一眼,那眼神……冷得跟冰錐子似的。”
他們衝上教學樓樓梯,腳步聲在樓梯間裏回蕩出重疊的回音。
“從那以後,”王俊傑喘著粗氣,“我就再也不敢隨便碰她的東西了。也不敢跟她多說話。她問我什麽,我答什麽,絕不多說一個字。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來找我,啥也不做,就盯著我看;剛才在車上,她突然開口,我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黎川沒有說話。
他的腦海裏反複回放著王胖子的描述——被吊在小區門口半天,女人在旁邊喝茶看雜誌。那種畫麵感太強,強到他能清晰想象出當時的場景:一個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小胖子,被捆著手腕吊在欄杆上,來來往往的豪車和行人投來好奇或憐憫的目光。而那個女人,就坐在不遠處的陰影裏,平靜地喝著茶,仿佛眼前的折磨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默劇。
“她簡直就是個惡魔。”王俊傑最後總結道,聲音裏充滿發自肺腑的恐懼。
黎川的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惡魔嗎?
也許吧。
但就是這個“惡魔”,送出了那枚在黑霧中救了他一命的平安符。
他們衝上三樓,穿過走廊。早讀預備鈴在這一刻響起——尖銳、急促、不容置疑的鈴聲,瞬間撕裂了晨間的寧靜。
高二(8班的門就在前方。
王俊傑幾乎是撞開門衝進去的,黎川緊隨其後。教室裏已經坐了大半同學,聽到動靜紛紛抬頭,看到他們倆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的模樣,有幾個人發出低低的嗤笑。
“踩點王又來了。”
“胖子今天跑挺快啊。”
黎川沒有理會那些聲音。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坐下的瞬間才感覺到雙腿的酸軟和胸腔裏火燒火燎的疼痛。他大口喘著氣,額前的頭發被汗浸濕,淩亂地貼在皮膚上。
講台上,班主任張燕已經站在那裏了。她手裏抱著一遝厚厚的試卷,目光在教室裏掃視一圈,最後落在黎川和王俊傑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又豁然鬆開,沒說什麽。
黎川高一時所分的班級在年級裏屬於中遊,有強有弱。
而黎川,就是所有中遊班級裏的at,是4個班級裏為數不多能與實驗班學生掰手腕甚至多次勝出的人。
早讀課是語文。
張燕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大家自由朗讀,而是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期中考試的語文試卷,批改完了。這節課,我們先把試卷發下去,簡單講一下整體情況。”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的竊竊私語、翻書聲、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消失了。空氣凝固成一種緊繃的、充滿期待與不安的質感。有人挺直了背,有人低下了頭,有人無意識地摳著指甲邊緣的死皮。
張燕開始念名字。
按照她一貫的惡趣味——從低分到高分。
第一個被叫到的男生臉漲得通紅,低著頭快步走上講台,接過試卷時手指都在抖。78分。作文那一欄用紅筆寫著大大的“35”。
第二個是女生,眼睛已經紅了,似乎是發揮失常,接過試卷時咬著嘴唇,強忍著沒哭出來。91分,剛過及格線。
第三個——
“王俊傑。”
王胖子渾身一僵,像是被電擊了似的,慢吞吞地站起來,挪到講台前。張燕把試卷遞給他,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裏有無奈,有失望,還有一絲“你本可以更好”的責備。
92分。
作文:38。
王俊傑接過試卷,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書包,回到座位後就把頭埋進了臂彎裏,像隻逃避現實的鴕鳥。
名字一個接一個被叫到。
分數逐漸攀升。95分,100分,105分……每叫到一個名字,教室裏就會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鬆了口氣,有人暗暗握拳,有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語文考試在高中並不屬於拉分項目,但個別同學確實例外。
比如黎川。
黎川安靜地坐著。
他的目光落在桌麵上,那裏有上學期期末他用鉛筆寫下的幾個數學公式,已經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窗外的梧桐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晃,葉子已經黃了大半,偶爾有一兩片脫離枝頭,打著旋兒飄落。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
飄到了暮江星海小區門口的梧桐樹下,飄到了便利店暖黃色的燈光裏,飄到了夏念初遞還銀卡時那個幹淨的笑容,飄到了她消失前最後那個困惑的、無聲的口型——
“快走。”
心口忽然一陣刺痛。
像是有根針紮了進去,不深,但足夠尖銳,足夠讓他的呼吸滯澀。
“黎川。”
張燕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教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黎川站起身,走向講台。他的腳步很穩,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膝蓋在微微發軟。
他昨晚在生死邊緣走了兩遭。
張燕把試卷遞給他。
沒有多餘的話,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讚賞,有欣慰,還有一絲黎川讀不懂的、更深層的東西。
黎川接過試卷。
目光落在分數欄上。
總分:133。
作文:58。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紙張邊緣被捏出細微的褶皺。58分。離滿分隻差兩分。這在他以往的考試中並不罕見——他的作文向來是強項,思路清晰,文筆老練,時常被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讀。
但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的作文題目是《邊界》。
他走回座位,坐下。同桌的王俊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分數,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嘟囔:“我靠……變態啊……”
黎川沒有回應。
他翻開試卷,直接翻到最後一頁。作文紙上,紅色的批注密密麻麻——
“思路清晰,層層遞進。”
“從物理邊界寫到心理邊界,再寫到認知邊界,邏輯嚴謹。”
“例句:‘真正的邊界從不隻存在於物理世界。它在語言與沉默之間,在理解與誤解之間,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深刻。”
“結尾收束有力,餘韻悠長。”
張燕開始講評試卷。
她的聲音在教室裏回蕩,平穩,清晰,帶著語文老師特有的抑揚頓挫。她先講了基礎知識部分的易錯點,然後是閱讀理解裏的陷阱題,最後,她花了整整二十分鍾,專門講作文。
“這次作文,我們班最高分58分。”張燕說,目光在教室裏掃視,“黎川同學的這篇《邊界》,寫得非常好。我想在這裏給大家讀幾段,分析一下它的優點。”
教室裏安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張燕拿起黎川的試卷,開始朗讀。
“‘邊界是什麽?是地圖上細細的虛線,是國境線上高聳的鐵絲網,是物理課本裏定義的介質的交界麵。但我們都知道,真正的邊界從不隻存在於物理世界……’”
黎川垂著眼,看著桌麵。
那些句子從他筆尖流出時,帶著某種連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衝動。他寫物理邊界,寫心理邊界,寫認知邊界……但真正想寫的,是那些更隱秘的、更致命的邊界——
現實與幻境的邊界。
平凡與超凡的邊界。
活著與消失的邊界。
“‘……當我們站在邊界線上,一隻腳在過去,一隻腳在未來,我們真正麵對的,其實不是選擇向左還是向右,而是選擇成為過去的囚徒,還是未來的拓荒者。’”
張燕讀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黎川身上,那眼神裏有探究,有深思,還有一種教師對學生突然展露的、超乎預期的深邃思想的驚訝。
“這句話寫得非常好。”張燕說,“它不僅點題,而且把‘邊界’這個抽象概念,轉化為了一個關於身份、關於選擇、關於自我定義的深刻命題。”
黎川的指尖冰涼。
成為過去的囚徒,還是未來的拓荒者?
他現在不就站在這樣的邊界線上嗎?一邊是平凡的高中生活,是試卷、分數、高考、未來;另一邊是銀卡、黑霧、要塞、觀老、血色信封,以及一個完全陌生的、危險的超凡世界。
他選擇了哪邊?
或者說,他有選擇的權利嗎?
他有,他此刻不就坐在教室裏麽?
思緒翻湧間,黎川又想起了夏念初。
那個在幻境裏一次次消失的女孩,那個在現實中把銀卡還給他的轉學生,那個在辦公室恬靜地地、認真地聽他講數學題的少女。她現在在哪裏?安全嗎?還……在嗎?
如果她真的“消失”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在某個他無法觸及的邊界之外,她正在承受著他無法想象的命運?
而他,什麽都沒做到。
沒有握緊她的手,沒有帶她逃離,沒有在最後的時刻,給她一個確定能...活下來的承諾。
胸腔裏的刺痛感再次蔓延開來,這一次更尖銳,更持久,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緩慢地碎裂。
“黎川同學在這篇作文裏,還用了很多精妙的比喻。”張燕的聲音繼續傳來,“比如這一句:‘邊界不是牆,而是門。不是終結,而是開始。不是隔絕,而是連接。’”
不是隔絕,而是連接。
黎川的呼吸滯了一瞬。
連接什麽?
連接兩個世界?連接過去與未來?連接……他和夏念初?
如果他當時握緊了她的手,如果他們一起跨過了那道門檻,如果他們沒有在便利店門口分開……
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不知道。
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因為那個選擇已經過去了。因為那個時刻已經凝固成記憶裏的一幀畫麵,再也無法更改。
黎川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第一節語文課在張燕的講評聲中接近尾聲。
下課鈴響起的那一刻,教室裏瞬間活了過來——桌椅拖動的聲音,書包拉鏈的聲音,學生們交談笑鬧的聲音,匯成一片熟悉的、屬於校園課間的喧囂。
黎川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他的目光落在攤開的語文試卷上,那篇得了58分的《邊界》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米黃色。紅色的批注像一道道細小的傷口,記錄著老師對他思想的解剖與讚賞。
但他什麽都看不進去。
那個在幻境裏消失的女孩,那個在現實中歸還銀卡的少女,那個在辦公室聽他講題時會輕輕點頭的同齡人...消失了。
“不對。”少年心亂如麻,“消失?若是消失,她的父母恐怕通過警方找到我,畢竟最後是我見過她。”
“所以,還活著,還活著。”少年一遍一遍把這個想法灌輸進大腦。
前排有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室,大概是去上廁所。他們的談笑聲從走廊裏飄進來,混在課間的嘈雜裏,聽不真切。
幾分鍾後,他們回來了。
腳步聲很急,很重,帶著某種發現重大八卦的興奮感。
“我靠,你們猜我剛聽到什麽?”一個男生的聲音拔高了幾度,在教室門口就迫不及待地嚷嚷起來,“隔壁班——就那個轉學生夏念初在的班——他們班主任剛才在辦公室說的,夏念初轉走了!就昨天的事!”
教室裏瞬間安靜了一秒。
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湧起。
“轉走了?這麽快?”
“才來幾天啊……”
“不愧是豪門千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她爸不是榮城首富嗎?估計是安排好了吧。”
“長得那麽好看,可惜了……”
黎川坐在座位上,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僵硬。
他聽見血液在耳膜裏奔流的聲音,聽見心髒在胸腔裏沉重撞擊的聲音,聽見呼吸在喉嚨裏艱難吞吐的聲音。
他站了起來。
動作很慢,很穩,像是一幀一幀播放的慢鏡頭。椅子腿在地麵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黎川走到那個剛剛爆出消息的男生麵前。他的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浮,不真實。
男生還在跟同伴興奮地說著什麽,一抬頭,對上黎川的眼睛,聲音戛然而止。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平靜。空洞。深處卻燃燒著某種近乎瘋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焰。
“你……”男生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黎川?你幹嘛……”
“你剛才說什麽?”黎川開口。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刺破空氣。
男生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重複:“我、我說……夏念初轉學了,隔壁班班主任說的……”
“什麽時候?”黎川打斷他。
“昨、昨天……”
“昨天什麽時候?”
“我、我不知道啊,就聽他們班主任說昨天辦的轉學手續……”
“轉去哪了?”
“不、不清楚……”
“為什麽轉學?”
“我哪知道啊!我就是聽了一耳朵!”
黎川盯著他。那目光太銳利,太壓迫,男生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在發麻。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圍的同伴,但所有人都避開了他的視線——黎川此刻的狀態太反常了,反常到沒人敢輕易介入。
“你確定是轉學?”黎川又問,聲音更低,更沉,“不是別的?”
“別的……什麽別的?”男生完全懵了。
黎川沒有回答。
他隻是站在那裏,胸口劇烈起伏,校服下的肩膀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的手指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教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猩紅的眼睛,看著他因為克製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王俊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想過去拉他,但邁出一步後又停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黎川。這個總是安靜、克製、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學霸同桌,此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渾身上下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良久。
黎川緩緩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扇形的陰影。再抬頭時,那雙眼睛裏的瘋狂已經褪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
“抱歉。”他對那個男生說,聲音沙啞得厲害,“我……衝動了。”
說完,他轉過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腳步很穩,背脊挺直,仿佛剛才那個失控的人不是他。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在他轉身的瞬間,在他走回座位的短短幾步裏,他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黎川坐下,翻開數學練習冊,拿起筆。
動作流暢,自然,和往常每一個課間一樣。
但筆尖懸在紙麵上方,久久沒有落下。
他盯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函數符號和幾何圖形,視線卻無法聚焦。腦海裏反複回放著剛才那個男生的話——
“夏念初轉走了。”
“昨天辦的轉學手續。”
“不清楚轉去哪了。”
對了,轉學。她隻是轉學了。不是消失,不是死亡,隻是去了另一個學校,另一個城市,另一個他暫時找不到的地方。這很正常,很合理,很符合一個豪門千金該有的生活軌跡——
真的嗎?
真的隻是普通的轉學嗎?
在那場詭異的黑霧、在那次無法解釋的“消失”、在那張血色信封、在那具骸骨說出“好久不見”之後,還能相信這隻是一次普通的轉學嗎?。
但又多麽合理,多麽正常,多麽符合邏輯的解釋。
一個豪門千金,因為家庭安排,突然轉學,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這有什麽問題嗎?沒有。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為什麽心口這麽疼?
為什麽腦海裏反複閃現她消失前的畫麵——色彩褪去,輪廓模糊,像晨霧般消散在空氣中?
為什麽總覺得,這不僅僅是一次轉學?或者,根本不是轉學?
黎川閉上眼。
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他的目光落在練習冊上,筆尖終於落下,開始解題。
一整天。
數學、英語、物理、化學……一科一科的試卷發下來,一科一科的成績公布。
黎川的分數高得驚人。
數學148,英語141.5,物理97,化學96……就連他平時不太擅長的兩門小學科,也考到了班級前三。總分在年級排名裏,穩穩地位列前茅。
放在以往,這樣的成績足以讓他暗自竊喜好幾天——不是虛榮,而是一種確切的、可量化的“努力有了回報”的踏實感。
他會仔細分析每一道錯題,總結失誤原因,規劃接下來的複習重點。
但今天,沒有。
沒有竊喜,沒有踏實,沒有規劃。
隻有一片空洞。
他接過試卷,看一眼分數,就塞進書包。老師講評時,他的目光落在黑板上,眼神卻是渙散的。偶爾有同學轉過頭,想跟他討論某道題,他隻是搖搖頭,輕聲說“抱歉,我現在不想說話”。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但沒有人敢問。
那種籠罩在他周身的、冰冷的、拒人千裏的低氣壓,像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所有試探和關心。
王俊傑試圖跟他說話,被一個平靜的眼神堵了回去。
張燕在課間找他,想問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隻是搖搖頭,說“我沒事,謝謝老師”。
他真的沒事嗎?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腦海裏反複回放的,不是函數圖像,不是英文語法,不是物理公式。
是夏念初的臉。
是她在暮江星海門口路燈下的側影,是她在便利店咬著魚籽燒時微微鼓起的腮幫,是她在辦公室聽他講題時恍然大悟的明亮眼神,是她歸還銀卡時那個幹淨的笑容,是她消失前最後那個困惑的、無聲的口型——
快走。
快走。
快走。
每一個畫麵都清晰如昨,每一個細節都刻骨銘心。
而他現在知道了,她轉學了。
在他經曆了黑霧、循環、血色信封、第二要塞、觀老的收藏室之後,在他終於從那個超凡的漩渦裏暫時掙脫,回到平凡的生活之後——她轉學了。
像一場精心策劃的告別。
像一道劃在現實與幻境之間的、清晰的分界線。
像在告訴他:看,一切都結束了。那些詭異,那些循環,那些消失,都隻是你的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她也該退場了。
真的嗎?
黎川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銀卡的溫度,沒有黑霧的冰冷,沒有血色信封的熾熱。
隻有掌紋。生命線很長,愛情線模糊,智慧線清晰而深刻。
他緩緩握緊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皮肉裏,帶來尖銳的刺痛。
但這刺痛很好。它真實,它確定,它提醒著他:你還活著。你還在這個世界裏。你還要繼續走下去。
哪怕前路一片迷霧。
哪怕心裏空了一個大洞。
???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在九點半準時響起。
教室裏瞬間活了過來——收拾書包的聲音,拖動椅子的聲音,學生們交談著走出教室的聲音,匯成一片熟悉的、屬於放學時刻的喧囂。
黎川慢慢整理書包。動作很慢,很仔細,像是要把每一本書、每一支筆都擺放到最合適的位置。
王俊傑在旁邊等著他,欲言又止。
終於,黎川拉上書包拉鏈,站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校門。
秋夜的風已經帶上了明顯的寒意,吹在臉上像細小的冰針。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又落了一些,在路燈下鋪開一層深淺不一的金黃。遠處商業街的霓虹閃爍著曖昧的光,車流在夜色裏匯成一條流動的光河。
公交站台上擠滿了等車的學生。黎川和王俊傑站在人群邊緣,沉默著。
73路公交車緩緩駛來,車門打開,學生們一窩蜂擠上去。黎川被人流推搡著上了車,刷了卡,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王俊傑擠到他旁邊的空位,重重坐下,座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車子啟動,駛入夜色。
窗外的街景一幀幀後退——熟悉的店鋪,熟悉的街燈,熟悉的行道樹。一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但黎川知道,一切都變了。
從他第一次觸碰到那張銀卡開始,從他第一次被拉入暮江星海的循環開始,從他第一次目睹夏念初消失開始……這個世界就已經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世界了。
而現在,夏念初轉學了。
像最後一塊拚圖歸位,像最後一個句點落下,像在告訴他:看,帷幕降下了。這場戲,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黎川看向窗外。
玻璃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臉——蒼白,疲憊,眼神空洞。還有王俊傑欲言又止的側臉,和車廂裏其他學生鮮活生動的表情。
那些表情如此真實,如此平凡,如此……觸手可及。
而他呢?
他還在這個世界裏嗎?
或者說,這個世界,還在他以為的軌道上嗎?
王俊傑終於忍不住開口:“黎川,你到底……”
“我沒事。”黎川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很堅決,“真的。”
王俊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太了解這個同桌了——當他用這種語氣說“我沒事”的時候,就意味著他不想談,不想被問,不想被打擾。
車子繼續行駛。
穿過繁華的商業區,穿過安靜的住宅區,穿過跨江大橋——橋下的江水在夜色裏漆黑如墨,倒映著兩岸的燈火,像一條綴滿鑽石的黑色綢緞。
黎川看著那些燈火,忽然想起夏念初的眼睛。
那雙清澈的、在便利店暖光下會微微發亮的眼睛。
如果她現在在這裏,會說什麽?
會笑著問他考試考得怎麽樣?會好奇地打聽他今天為什麽魂不守舍?會……會告訴他,轉學隻是暫時的,以後還會再見麵?
不知道。
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因為那個“如果”已經死了。死在了她轉身離開的瞬間,死在了她色彩褪去的畫麵裏,死在了“轉學”這兩個輕飄飄的字眼裏。
車子到站。
黎川和王俊傑下車,在站台上簡單道別。王俊傑還想說什麽,黎川搖搖頭,轉身走進了夜色裏。
他的腳步很穩,背脊挺直,像每一個放學回家的夜晚一樣。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冰冷,銳利,疼痛。
???
老舊的居民樓在夜色裏沉默矗立。
外牆的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暗紅色的磚塊。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黎川摸黑爬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出孤獨的回音。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哢噠。”
門開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舊書籍和飯菜餘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黎川走進去,反手關上門,沒有開燈。
客廳裏一片漆黑。
隻有窗外透進來的、遠處路燈的微弱光亮,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沙發,茶幾,電視櫃,餐桌。一切都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安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黎川放下書包,走到窗邊。
他拉開窗簾,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遠處的城市燈火星星點點,像散落一地的碎鑽。更遠處,江麵倒映著稀疏的星光,偶爾有夜航的船隻駛過,拖出一道長長的、逐漸消散的尾跡。
一切都那麽平靜,那麽正常。
仿佛那些黑霧、那些循環、那些消失、那些血色骸骨和燃燒的彼岸花,都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而現在,夢醒了。
黎川轉身,走向書桌。
桌上堆滿了試卷、練習冊、參考書。最上麵,是今天剛發下來的語文試卷,那篇得了58分的《邊界》在夜色裏泛著淡淡的灰白。
他拿起試卷,看了一會兒,又放下。
目光落在桌角。
那裏,整整齊齊地疊著一小撮紙。
金色的,在黑暗裏微微反光。
是巧克力包裝紙。
那兩次在便利店,夏念初送給他剩下的進口巧克力的包裝紙。
他隻是收集了起來,從那一晚撕心裂肺的撕扯中一片片撿起拚好粘好,隻是平整地鋪開,隻是疊在了一起。
像一個儀式。
像一個幼稚的、固執的、試圖抓住什麽的儀式。
黎川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些光滑的、帶著細微紋路的包裝紙。
觸感冰涼。
但記憶是溫的。
他想起夏念初遞給他巧克力時的樣子——手指纖細,指甲剪得很短很幹淨,臉上帶著淺淺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她說:“這個牌子的巧克力很好吃,我從國外帶回來的,送你兩顆。”
那時候,世界還是簡單的,清晰的,有邊界的。
而現在呢?
邊界在哪裏?
現實與幻境的邊界?平凡與超凡的邊界?存在與消失的邊界?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心裏空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裏麵灌,吹得他渾身發冷,四肢僵硬。
黎川緩緩在椅子上坐下。
他沒有開燈,就這樣坐在黑暗裏,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和桌上那疊金色的、微微反光的包裝紙。
時間無聲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他伸手,從校服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那張銀色的卡片。在黑暗裏,它表麵流轉著極淡的、柔和的、非自然的銀光,像一小捧凝固的月光。
一樣是那枚平安符。紅色的三角符,用紅繩係著,中間卷著一枚精致小巧的琥珀。布料已經洗得發軟,邊緣有些起毛。
黎川把這兩樣東西放在桌上,並排擺著。
銀卡。平安符。
一個帶他進入循環,一個在循環中救他。
一個未知的不知是好是壞的幕後者,一個來自王胖子那位不知是好是壞的小姨。
一個連接著黑霧和消失,一個連接著……什麽?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這兩樣東西現在都在他手裏。像兩把鑰匙,分別通往兩個不同的、卻都充滿未知和危險的門。
而他,必須選擇推開哪一扇。
或者……兩扇都推開?
黎川閉上眼。
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他的目光落在銀卡和平安符上,眼神清澈,堅定,像被秋雨洗刷過的夜空。
他伸出手,把這兩樣東西重新收進口袋。
貼身存放。
緊貼著心髒。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再次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遠處,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
近處,老舊的居民樓沉默矗立。
而在這片平凡與真實交織的風景裏,一個少年靜靜地站著,背脊挺直,眼神清澈。
他的胸口,一張銀卡和一枚平安符緊貼皮膚,散發著微弱卻堅定的暖意。
他的腦海裏,一個女孩的臉清晰如昨,笑容幹淨,眼神明亮。
他的未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已經打開,血色信封緩緩旋轉,等待著三天後的那個夜晚,等待著同所有可能遇見的穿越者第一次“會麵”。
邊界?
黎川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開始。
一個關於跨越所有邊界、尋找所有答案、抵達所有真相的——
開始。
夜色深沉。
晨光尚遠。
而路,就在腳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