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難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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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這兩個多月裏,蘇清月幾乎日日守在林川床邊。
天剛亮,她便挎著藥簍進山,采露星草、野山藥,回來細細洗淨搗碎,或熬成藥汁敷在他四肢的傷處,或燉成清粥,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
白日裏,蘇清月替他擦拭上身、更換藥膏,指尖掠過他纏著布條的四肢時,總帶著小心翼翼的輕緩,生怕弄疼了他。
林川的好轉是循序漸進的。起初,他隻是臉色褪去了那層觸目驚心的灰敗,透出一絲極淡的血色,呼吸從淺促微弱變得綿長平穩。
又過了些時日,原本幹裂起皮的唇瓣漸漸溫潤,偶爾還會無意識地翕動,夢囈的聲音也清晰了幾分,不再是模糊的氣音。
後來,他的指尖能輕輕蜷縮,胸膛的起伏愈發有力,連緊蹙的眉頭,也會在蘇清月替他按摩手臂時,悄然舒展片刻。
此前他滿臉血汙與塵土,狼狽得看不清輪廓,蘇清月隻顧著救他,沒心思細看。
如今日日擦拭照料,少年的眉眼便在日複一日的清洗與調養中,慢慢清晰起來,目光掠過他的臉龐,心底悄然一動。
這少年生得竟十分板正,劍眉斜飛入鬢,眉峰帶著幾分未散的桀驁;鼻梁挺直,下頜線利落分明,透著少年人獨有的清瘦硬朗。
哪怕掩著幾分病氣,也難掩骨子裏的周正模樣。她怕夜裏風涼,起身取了薄毯,輕輕覆在他身上。
蘇清月的指尖頓在被角上,心底輕輕歎惋。這般端正的少年,本該是站在陽光下朗笑的年紀,怎麽會被人打斷四肢,丟在崖底等死。
蘇清月正暗自歎息,卻見他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那顫動極輕,像是振翅的蝶翼拂過水麵,驚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下一刻,林川的眼睫又顫了顫,比先前更明顯些,緊蹙的眉頭也緩緩舒展開,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沙啞的氣音。
他的眼皮緩緩掀起一條縫,先是露出一絲極淡的眼白,像是被濃霧籠罩,混沌又茫然。緩緩睜開眼,視線慢慢聚焦,落在蘇清月那張近在咫尺的、帶著幾分驚愕的臉龐上。
喉間再次溢出一聲沙啞的低咳,他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卻牽動了四肢的傷處,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蘇清月回過神,玉手按住他的肩膀,聲音裏帶著難掩的欣喜:“別亂動!你的傷還沒好全,千萬不能用力!”
林川的嘴唇動了幾下,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棉絮,發不出半點清晰的音節,隻能溢出幾聲破碎的氣音。
林川眼底的茫然漸漸褪去,帶上幾分警惕與銳利,盯著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又費力地轉動眼珠,打量著周遭陌生的環境,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蘇清月看懂了他眼底的戒備,連忙放緩了聲音,伸手想替他拭去額角滲出的冷汗,又怕驚擾了他,指尖懸在半空,輕聲道:“你別怕,我是救你的人,這裏是溪口鎮春草堂,很安全。”
林川聞言嘴唇又動了幾下,這次的氣音輕了些,像是在回應。
林川緩緩閉上眼睛,或許是剛蘇醒的疲憊,或許是暫時放下了幾分戒備,呼吸漸漸平穩下來,隻是眉頭依舊微蹙,像是連睡夢中,也藏著化不開的鬱結。
蘇清月見林川呼吸漸漸平穩,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替他掖好被角,這才輕手輕腳地起身。她怕驚擾到剛醒的林川,連腳步都放得極輕,一路走到後院藥圃。
楊老頭正蹲在地裏侍弄新栽的藥苗,褲腳沾著泥點。蘇清月跑到他身邊,聲音裏帶著難掩的雀躍:“師傅!師傅!他醒了!那個少年,他醒過來了!”
楊老頭聞言,手裏的鋤頭頓了頓,抬眼看了她一下,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這麽快醒了?這小子命還真硬。”嘴上說著腳下卻已經邁開步子,跟著蘇清月往屋裏走。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回了屋,剛進門,就撞見林川正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臉色因牽動傷口而泛著白。
楊老頭幾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輕,卻精準地避開了傷處:“安分點!骨頭還沒長牢,想這輩子都癱在床上?”
林川被他按得動彈不得,喉間發出一聲悶哼,眼底的戒備又濃了幾分。
蘇清月連忙上前,柔聲勸道:“你別惱,師傅他就是性子直,也是為了你好。”
蘇清月說著就開始扶著林川的後背,墊了個軟枕讓他半靠著,“剛醒別逞強,躺著才舒服些。”
墊著軟枕半靠起身,林川的目光緩緩落向自己的四肢。原本的胳膊腿,此刻盡數纏著淺褐色的藥布和夾板,布條一圈圈纏得緊實,順著肌理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林川試著微微牽動右手,隻覺一股鈍痛順著骨縫蔓延開來,指尖連蜷縮的力道都使不上,隻能徒勞地顫了顫。視線往下,雙腿處的藥布還有著淡淡的藥漬。
記憶猛地回籠——被踹下懸崖時的畫麵、四肢骨頭碎裂的劇痛、墜入黑暗時的絕望。
“明明該摔得粉身碎骨,該徹底解脫,為什麽還活著?”
林川盯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喉間發出帶著戾氣的嗚咽聲。眼底的猩紅漫上來,蓋過了所有茫然,眼裏隻剩下的絕望與死誌。
蘇清月一眼看穿了他眼底翻湧的死誌,心頭猛地一緊,聲音裏透著著急:“你別傻!活著才有希望啊!”
希望?
林川聞言看向蘇清月那目光裏沒有一絲光亮,隻有一片死寂。自己這般境地,談何希望。
一旁的楊老頭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忍不住重重歎了口氣,捋著胡子搖頭道:“這小子看來是個白眼狼,咱們這番心意,怕是要白費了。”
林川聽到這話,渾身的緊繃驀地一鬆,眼底的戾氣淡了幾分,泛起一絲極淡的茫然。
人家救了自己一命,耗費兩個多月的心力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他非但沒有半分感激,反而滿心都是求死的念頭,這般行徑,和白眼狼又有什麽兩樣?
蘇清月見他不再掙紮,緊繃的神色稍稍緩和,卻還是沒有鬆開按著他肩膀的手,隻放柔了聲音道:“我知道你心裏苦,可再苦,也得先把身子養好。”
楊老頭轉身去桌邊放下一包藥劑,“清月把這劑藥煎了,給他喝”,說完便背著手走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兩人,林川緩緩轉過頭,看向身側的蘇清月。
他的目光不再像方才那樣滿是戾氣與戒備,褪去了幾分尖銳,他盯著她素淨的眉眼,看著她握著自己肩膀的手。
喉間動了動,依舊發不出清晰的音節,隻溢出一聲極輕的氣音,像是歎息,又像是無聲的致歉。
蘇清月被他看得微微一怔,隨即彎了彎眼,鬆開手替他理了理額前淩亂的碎發,聲音輕得像窗外的風:“你好好歇著,我去給你熬點粥。”
蘇清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木門發出一聲輕響,徹底隔絕了屋外的動靜。
屋裏霎時靜了下來,隻有林川的呼吸聲,在空蕩的房間裏來回回響。
他目光怔怔地望著床頂的木梁,眼底的複雜慢慢沉澱,蕭明遠的所作所為一幕幕在眼前閃回,每一幕都淬著刺骨的疼。墜崖時耳邊呼嘯的風……
那股子求死的念頭,像被風卷著的殘葉,漸漸散了。活著,他要活著。他要養好這身傷,要讓蕭明遠付出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