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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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德真君廟裏的冷,是往骨頭縫裏鑽的那種。香灰味混著陳年的塵土氣,吸到肺裏都發幹。朱元璋靠坐在破門板後頭,右肩抵著門,左臂那支箭還杵在那兒,每喘一口氣,牽扯著傷口就突突地跳著疼,像有把小鑿子在裏頭不停地敲。血倒是被胡亂紮緊的布條子勉強止住了,可半邊袖子和前襟都讓血浸得硬邦邦、涼颼颼的。
    外頭的天還是黑沉沉的,但遠處的廝殺聲、撞擊聲,一陣密過一陣,透過廟牆縫隙往耳朵裏灌。那是東安門,或者西華門的方向。李自成果然被激怒了,連夜發動了猛攻。紫禁城那點殘兵,頂得住嗎?王承恩那個老貨,韓讚周那個還算有點膽氣的侍衛,還有朱純臣那幫各懷鬼胎的蠹蟲……這會兒怕是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他試著動了動左臂,立刻疼得眼前發黑,喉嚨裏一股腥甜湧上來,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這身體,真是廢得可以。換做他當年在濠州、在鄱陽湖,這點傷算個屁!可現在……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雙養尊處優、此刻卻沾滿血汙泥垢的手,心裏那股邪火又往上竄。不是對這身體的惱火,是對那幫把江山糟踐成這副德性的不肖子孫的暴怒。
    得回去。必須回去。
    他咬著牙,用還能動的右手撐地,一點點把自己挪起來,靠在門板上喘氣。頭暈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他不能暈,暈在這破廟裏,天亮就是死路一條。他強迫自己觀察這個暫時容身的小廟。不大,正殿供奉的火德真君神像在黑暗裏隻剩下個模糊猙獰的輪廓。供桌倒了,香爐滾在地上。兩側有些偏殿或廂房的門都黑洞洞地開著。沒什麽值錢東西,闖兵大概已經來搜刮過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火德真君像上。真君一手持劍,一手托著個……火輪?不,像是火葫蘆。民間廟宇,塑像未必精準,但意思到了。火……他心頭忽然一動。忍著痛,挪到神像跟前,借著極其微弱的月光仔細看。神像腳邊的石台有些裂縫,似乎……有個不起眼的暗格?他用手摸了摸,觸感冰涼,邊緣有輕微凸起。不是天然裂縫。
    他試著用右手手指摳、撬,紋絲不動。又仔細摸了摸周圍,在石台側麵一處浮雕花紋的凹槽裏,指尖觸到一點極細微的鬆動。用力一按!
    “哢嗒”一聲輕響。
    神像腳邊那塊石板,竟然向內滑開一小截,露出一個黑黝黝的、一尺見方的洞口!一股陳腐的、帶著淡淡硫磺和油脂味的涼氣冒了出來。
    朱元璋精神一振!是廟裏藏匿燈油、香料或者防火之物的小暗龕!他伸手進去摸索,觸手是幾個陶罐,冰涼。抱出一個,湊到鼻尖一聞——火油!雖然不是頂好的軍中使用猛火油,但絕對是能點著的油料!還有一小罐,氣味更刺鼻些,像是硝石、硫磺混合的粗糙火藥,大概是用作廟裏法事或修繕時點火用的!
    天無絕人之路!
    他小心翼翼地將幾個罐子搬出來,又摸了摸,暗龕裏還有些幹燥的引火絨和火折子。雖然受潮了些,但勉強能用。
    有了這些東西……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箭傷,又聽了聽外麵依舊激烈的廝殺聲,一個極其大膽、甚至瘋狂的計劃,迅速在腦海中成形。
    不能直接回紫禁城。沿途關卡肯定嚴密。但或許……可以再給李自成添一把火,一把足夠大、足夠讓他不得不分心、甚至可能改變攻城節奏的火!
    他坐下來,忍著劇痛,用右手和牙齒配合,開始艱難地處理那些火油罐和火藥。動作笨拙,效率低下,額頭上疼出的冷汗和虛汗混在一起,不停地往下淌。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色,似乎從最深沉的墨黑,轉向了一種沉鬱的藏青。
    快天亮了。
    紫禁城,武英殿。
    殿裏的空氣像是凝固的豬油,又悶又腥,還帶著一股末日的焦躁。王承恩跪在禦階下,頭深深埋著,肩膀不住地抖動。他麵前的地磚上,已經濕了一小片,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下麵站著或跪著的一群人,臉色比王承恩好不到哪兒去。韓讚周盔甲歪斜,臉上多了道新添的血口子,眼神裏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焦慮。他帶出去的三十人,隻回來十三個,個個帶傷,帶回的消息是“攪亂了闖營,但陛下……陛下為引開追兵,失陷在外,生死不明”。
    高起潛縮著脖子,眼珠子亂轉,時不時偷瞄一眼殿門,仿佛隨時準備拔腿就跑。朱純臣站在勳貴首位,腰杆倒是比昨晚挺直了些,臉上雖然還努力維持著憂戚,但眼底深處,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重新活絡起來的盤算。其他幾個官員更是麵如土色,交頭接耳,聲音壓得極低,嗡嗡作響。
    “王公公,”朱純臣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語氣“沉痛”:“陛下為社稷親身犯險,以致蒙難,臣等五內俱焚!然國不可一日無主,賊兵攻城正急,東安門已岌岌可危!當務之急,是必須立刻拿出個章法來!是戰,是守,還是……另做打算,需有人決斷!”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字字戳在要害上。皇帝沒了(或大概率沒了),誰說了算?怎麽打?打不了怎麽辦?
    高起潛立刻接口,聲音尖細:“成國公所言極是!陛下……陛下吉人天相,或能脫險。但眼下軍情如火,韓侍衛,東安門還能撐多久?”
    韓讚周猛地抬頭,眼睛通紅:“高太監!陛下隻是暫時失散!你……”
    “韓侍衛!”朱純臣打斷他,語氣加重,“高公公是問城防!是問你還能不能守住!你若守不住,難道要滿城文武、後宮嬪妃,都陪著玉石俱焚嗎?!”
    “你!”韓讚周氣血上湧,手按上了刀柄。
    “怎麽?韓侍衛還想對本國公動武不成?”朱純臣冷笑一聲,上前一步,他身後的幾個家丁模樣的人也跟著微微挪動。殿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王承恩猛地抬起頭,老臉上淚痕未幹,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猙獰:“朱純臣!高起潛!陛下屍骨未寒……陛下隻是暫未歸來!你們就想翻天嗎?!韓侍衛是陛下親口任命的守城將領!爾等安敢逼宮?!”
    “王公公言重了!”朱純臣皮笑肉不笑,“我等正是為大明江山著想!陛下若在,自然萬事由陛下決斷。可如今……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需有人站出來,主持大局,穩住軍心民心!或許……或許也該為太子殿下(注:此時太子已送出宮,但下落不明)和兩位王爺,留條後路!”
    “後路”兩個字,他咬得格外重。殿內不少人眼神閃爍起來。是啊,皇帝可能死了,但皇子或許還有在外的。就算皇子找不到,這北京城守不住,總得有人去跟李自成談條件吧?誰去談?誰能代表這殘破的朝廷?這裏頭的權力空間,可就大了。
    高起潛眼珠子一轉,立刻附和:“成國公老成謀國!如今亂局,確需德高望重之人出來主持!國公爺世受國恩,身份尊貴,或可……”
    “放你娘的狗臭屁!”一聲暴吼,打斷了高起潛的話!
    眾人駭然望去,隻見韓讚周雙目盡赤,鋼刀已半出鞘,指著朱純臣和高起潛:“陛下昨夜親自帶我等襲營,重傷陷於敵後,生死未卜!你們不思如何營救,如何死守待援,卻在這裏爭權奪利,盤算後路!老子先把話撂這兒!誰敢再說一句動搖軍心、悖逆陛下的話,老子手裏的刀,先砍了他的狗頭!”
    他是武人,這一發怒,殺氣騰騰,那幾個家丁都被震得後退半步。朱純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韓讚周這粗坯真敢撕破臉。
    “韓讚周!你……你大膽!”朱純臣色厲內荏,“本國公乃朝廷勳戚,豈容你一個侍衛……”
    “勳戚?”韓讚周獰笑,“昨夜陛下讓你捐糧出丁,你推三阻四!如今陛下剛有難,你就迫不及待想當家了?老子看你是想投賊想瘋了吧!”
    這話太直白,太誅心!朱純臣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血口噴人!”
    殿內亂成一團,吵嚷聲幾乎要掀翻屋頂。王承恩癱坐在地,看著這末日來臨前人性最醜陋的撕扯,隻覺得心肝俱裂,萬念俱灰。陛下……您到底在哪啊……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幾乎要演變成內訌火並的刹那——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遠比昨夜火雷猛烈十倍的巨響,猛地從城外東北方向傳來!震得武英殿的窗欞都在嘩啦作響!緊接著,是連續不斷的、沉悶的爆炸聲和衝天的火光,即便隔著重重宮牆,也能看到東北角天際被映得一片血紅!
    那不是炮聲!是……是什麽東西被點爆了?而且規模極其龐大!
    殿內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呆了!爭吵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望向東北方向,臉上寫滿了驚愕和茫然。
    朱純臣張著嘴,高起潛縮回了脖子,韓讚周握刀的手也僵住了。
    王承恩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窗邊,死死盯著那片火光,嘴唇哆嗦著,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火……如此大火……難道……
    還沒等眾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殿外甬道上傳來一陣極其急促、淩亂,卻又帶著一種詭異興奮的奔跑聲和呼喊聲!
    “開了!門開了!”
    “是陛下!陛下回來了!!”
    “陛下從德勝門回來了!!!”
    什麽?!
    殿內眾人,包括王承恩、韓讚周、朱純臣、高起潛,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耳朵裏嗡嗡作響,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極度恐慌中出現了幻聽。
    陛下?從德勝門回來了?德勝門在城北,昨夜陛下失蹤在西邊,闖營也在西邊和南邊,他怎麽從北邊回來?還開了德勝門?
    腳步聲已到殿外。
    “哐當!”
    武英殿緊閉的殿門,被從外麵猛地推開!清晨微白的光線,混雜著遠處火光詭異的紅色,潑灑進來。
    一個身影,逆著光,站在門口。
    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踉蹌。渾身沾滿黑灰和血汙,左邊的袖子幾乎被暗紅色的血浸透,軟軟地垂著,隱約可見一截斷箭杆還紮在肉裏。頭發散亂,臉上除了汙垢便是失血過多的慘白。
    但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逆光中亮得駭人,像兩點燒紅的炭,又像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麵翻湧著疲憊、痛楚,以及一種剛剛完成某種血腥壯舉、餘燼未熄的、令人骨髓發冷的平靜與暴戾。
    是朱元璋。
    他右手拄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燒焦了半截的木棍,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緩緩掃過殿內每一張或驚駭、或狂喜、或恐懼到扭曲的臉。
    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朱元璋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臉色瞬間慘白如鬼、身體開始不受控製顫抖的朱純臣臉上。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混雜著血沫子和無盡寒意的笑容,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字字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上:
    “成國公,”
    “聽說……”
    “你想替咱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