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並州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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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粘稠得化不開。
    並州軍營的篝火在遠處明明滅滅,像垂死者最後的呼吸。林宸站在自己營帳的陰影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冰冷的鐵牌——那是他白天從流民手中換來的前朝舊物,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圓潤。他想起數日前那封匿名信,用最工整的隸書寫就,塞進了丁原帥帳的門縫。信裏詳細推演了董卓可能收買的內應,甚至畫出了營防最薄弱的幾個節點。
    石沉大海。
    曆史像一頭蠻橫的巨獸,沿著既定的車轍隆隆前行,碾碎所有試圖墊在輪下的草葉。他聞到空氣裏有一種甜腥的氣味,不是血,是某種更腐朽的東西——野心在暗處發酵的味道。
    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撕裂夜幕。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匯成一片沸騰的聲浪。金屬撞擊聲、馬蹄踐踏聲、火焰爆裂聲、垂死的哀嚎聲……所有聲音攪拌在一起,湧向中軍大帳的方向。火光猛地竄高,將半邊天染成病態的橘紅色,黑煙滾滾上升,像大地潰爛的傷口裏冒出的膿。
    “呂布反了!”有人嘶喊著跑過,盔歪甲斜,“呂布殺了丁刺史!”
    混亂如瘟疫般擴散。忠誠於丁原的部曲開始自發抵抗,與倒戈者混戰成一團。更多的士兵則在茫然中奔逃,像被搗毀巢穴的蟻群,毫無方向。糧草營方向已經起火,貪婪的火舌舔舐著堆積如山的麻袋——那是並州軍過冬的命脈。
    林宸沒有動。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肺葉刺痛,卻讓思維異常清晰。匿名信無用,直接勸阻無用,他像是一個對著洪流呐喊的啞巴。個人的力量,在曆史的潮汐麵前,渺小得可笑。
    但潮汐之下,仍有沙礫可以改變流向。
    他猛地睜眼,轉身衝進自己的營帳。片刻後,他帶著十餘名這些日子暗中觀察、確認可靠的士卒現身,每人手中都擎著火把。“不去中軍,”他的聲音在喧囂中竟奇異地平穩,“去後營糧倉。能救多少是多少,然後往西,進山。”
    他們沒有遭遇大規模抵抗。真正的廝殺都集中在權力核心的周圍,邊緣地帶隻有零星的搶劫和逃亡。糧倉已有兩處起火,林宸指揮眾人砍斷牽連的營帳,清出隔離帶,用沙土掩埋火頭。動作迅速,條理分明——那是刻在骨子裏的現代組織本能:危機預案,關鍵資源優先,控製事態蔓延。
    “林屯長!流民……那些跟著隊伍的流民!”一個滿臉煙灰的年輕士兵指著營外哭喊湧動的人群。那是依附大軍求活的百姓,此刻成了最大的棄子。
    林宸看著那些在刀光火光間瑟縮的老幼婦孺,看到他們眼中比夜色更深的絕望。曆史書記載英雄梟雄,記載王朝更迭,從不記載這些無名者的掙紮。
    “帶上他們。”他說。
    “可糧草……”
    “糧草就是給人吃的。”林宸打斷道,語氣不容置疑,“組織青壯搬運,老幼居中,婦孺持棍棒自衛。以伍為單位,互相確認,不許掉隊。走!”
    他的命令簡潔清晰,在恐慌中提供了唯一的路徑。奇跡般地,混亂的人群開始凝聚成粗糙的隊伍。士兵和流民中的健壯者扛起糧袋,推起輜重車;老人孩子被護在中間;女人們緊握著能找到的任何東西——木棍、扁擔、甚至石頭。林宸走在最前,也斷後,不斷喝令保持隊形,指明方向。他的身影在火光搖曳中並不高大,卻成了這支逃亡隊伍唯一可以錨定的礁石。
    他們離開主營,將身後的殺戮與烈焰拋遠。走入黑暗的荒野時,林宸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火光映照的天空下,丁原死了,呂布即將踏上他命定的舞台,董卓在洛陽城中獰笑。宏大的敘事正翻開血腥的一頁。
    而他們,這一支由散兵、流民、糧袋和獨輪車組成的隊伍,像曆史巨獸爬過時,從鱗片縫隙間僥幸抖落的一粒塵埃。渺小,卑微,卻還活著。
    山路崎嶇,隊伍沉默地行進,隻有車輪吱呀和壓抑的喘息。直到天色微明,他們抵達一處廢棄的山寨。殘破的木牆勉強圍出一方天地,背靠峭壁,易守難攻。
    清點人數,收攏潰散途中又陸續加入的幾十名敗兵,總計有士卒一百二十餘人,流民近四百口,救出的糧草約夠兩月之用。
    人們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地,驚魂未定,茫然四顧。
    林宸登上半塌的望樓,俯瞰下麵黑壓壓的人群。他們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眼中除了劫後餘生的恍惚,便是對未來的深重恐懼。這是一盤散沙,一次衝鋒,甚至一場山匪的襲擊,就能讓他們再次潰散。
    他開口,聲音因疲憊而沙啞,卻傳得很遠:
    “從今天起,沒有並州軍,也沒有流民。”晨光刺破霧靄,落在他沾滿煙塵的臉上,“在這裏的,都是要活下去的人。”
    他宣布編伍:十人一什,五什一隊,設正副頭領。士卒與健壯流民混編,負責防衛、訓練。老弱專司後勤,婦孺組織起來負責縫補、炊事、照料傷病。設立簡易的指揮鏈條,明確信號與守則。每日口糧定量配給,由專人監督發放。寨牆立即開始修複,崗哨輪值。
    沒有高深的道理,隻有最樸素的生存邏輯:組織起來,各司其職,才有活路。
    人們聽著,眼神漸漸聚焦。那清晰到近乎冷酷的安排,反而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混亂被條理取代,無序被結構收束。當第一支混合小隊開始搬運石塊修葺寨牆,當炊煙從指定區域嫋嫋升起,當崗哨的身影出現在斷牆之上時,一種微弱卻堅韌的秩序,在這荒僻的山坳裏,如同石縫中的草芽,悄然萌發。
    林宸走回暫時充作指揮所的破屋,攤開一張粗糙的羊皮,用炭筆勾勒山寨的布防圖。他的手指穩定,線條精準。窗外傳來夯土的號子聲,混雜著孩童因為分到一塊幹糧而發出的細小歡呼。
    他改變不了呂布的方天畫戟,改變不了董卓的滔天權勢,改變不了曆史書頁上那些已成定局的墨跡。
    但他或許可以改變這四百多人的命運。
    在這被曆史遺忘的角落,用另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理”,編織一張小小的、堅韌的網,打撈起一些注定要沉沒的人生。
    炭筆劃過羊皮,沙沙作響。
    那聲音很輕,卻仿佛在沉重如鐵的曆史慣性上,劃出了一道極細微的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