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並州棋局
字數:3340 加入書籤
殘陽如血,將並州起伏的丘陵染成一片暗赭。
林宸站在新築的望樓上,指尖拂過粗糙的木欄。風從北麵吹來,帶著草屑與遠處焚燒的焦味。他麵前攤開的羊皮地圖上,墨跡勾勒的勢力犬牙交錯——袁紹的箭頭從冀州向北延伸,像貪婪的觸須;曹操的標記在兗州邊緣明滅不定;而最大的一片陰影,是太行山麓如蝗蟲般蔓延的“黑山”二字。
並州,空了。
呂布帶著並州狼騎投奔董卓的消息,半月前就已通過情報網的快馬送到林宸案頭。隨之而來的,是權力崩塌後必然的混亂。郡守各自為政,豪強築塢自保,潰散的邊軍淪為流寇,而黑山軍正從山坳裏湧出,像嗅到腐肉的豺狼。
“主公。”身後傳來腳步聲,是負責情報的韓季。這個曾經在洛陽街頭販賣消息的瘦削男子,如今眼神裏多了沉靜,“最新線報:袁紹的使者已至上黨,遊說太守張楊;黑山軍張燕部前鋒劫掠了太原兩處莊園;曹操雖未明動,但其斥候頻繁出現在河內邊境。”
林宸沒有回頭,目光仍落在地圖上那片被各方勢力忽略的空白——雁門郡以南,太原郡以北,幾處用朱砂圈出的廢棄軍屯。
“人心如何?”他問。
“恐慌。”韓季言簡意賅,“並州子弟多隨呂布南下,留下的老弱婦孺無力自保。流言四起,說黑山軍要屠城,袁紹要強征壯丁。許多村落正在整村北遷,朝我們這邊來。”
“來的路上呢?”
“被劫了三批。”韓季聲音低沉,“屍體掛在樹上,糧食搶光了。活著的人說,動手的穿著破舊皮甲,像是……潰兵。”
潰兵比土匪更可怕。他們懂戰術,有組織,絕望裏藏著戾氣。
林宸終於轉過身。暮色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那雙眼睛裏沒有韓季預想的焦慮,反而像深潭,映著將熄的天光。“那幾處軍屯,查實了?”
“查實了。最大的在汾水拐彎處,依山臨水,土牆雖頹,地基尚固。本是前朝屯田駐兵之所,可納民萬戶,荒廢是因水源改道。但去年地震後,舊河道又有了活水。”韓季頓了頓,“隻是離黑山軍活動區域太近,僅五十裏。”
“五十裏。”林宸重複這個數字,走到望樓邊緣。
下方,營地的燈火正次第亮起。新來的流民在劃定的區域搭建窩棚,炊煙嫋嫋;工匠區的風箱聲有節奏地響著;更遠處,開墾的田壟在暮色中延伸成整齊的暗紋。秩序。這是他在這個崩壞世界裏小心翼翼搭建的秩序,像沙堡,一個浪頭就可能抹平。
但機會也在浪頭裏。
“袁紹想要並州作為後方,但幽州公孫瓚牽製其主力;曹操誌在中原,暫時無力北顧;黑山軍勢大卻散漫,劫掠有餘,守土不足。”林宸的聲音很輕,像在梳理腦海中的絲線,“這個空檔,比我們想象的更窄,也更短。”
他指向地圖上朱砂圈出的最大軍屯:“這裏,就是下一枚棋子。”
“風險極大。”韓季直言,“我們兵力不足千人,且需分兵護衛現有據點。若奪取軍屯時被任何一方察覺,都可能引來圍攻。”
“所以不是‘奪’。”林宸收回手指,“是‘填’。”
當夜,議事堂的油燈亮到子時。
林宸將計劃層層剝開:先派小隊偽裝成流民,混入軍屯周邊殘存的鄉邑,散播“黑山軍即將洗劫此地”的謠言;同時,讓情報網在太原郡散播另一則消息——“袁紹將征發壯丁修複軍屯以駐軍”。恐懼會驅動人,而兩股相反的恐懼,會讓人無所適從。
“然後,我們給出第三條路。”林宸用竹杖點著沙盤上代表軍屯的土塊,“以‘太原遺民自救會’的名義,組織鄉民遷入軍屯,自備糧械,共禦外侮。我們的人混在其中,攜帶工具、種子和……藏在糧車夾層裏的兵器。”
幕僚中有人吸氣:“這是火中取栗。”
“並州已成火海。”林宸平靜地說,“我們要做的,是在火勢蔓延的軌跡上,先站到那塊還沒燒著的木頭上。”
他環視眾人,目光掃過一張張或年輕或滄桑的臉。這些人跟隨他,從洛陽一路流亡至此,不是因為相信他有通天之能,而是因為在這片崩壞的土地上,他總能在絕壁間找到那道細微的裂縫。
“最關鍵的一步,”林宸最後說,“不是我們能否進入軍屯,而是進入之後,能否讓黑山軍和袁紹都認為——那裏隻是一群不堪一擊的流民,暫時不值得浪費兵力攻打。”
“如何做到?”
“示弱,且有用。”林宸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黑山軍缺糧,我們就‘進貢’一部分存糧,換取‘不被侵擾’的默許;袁紹重名,我們就以鄉老名義上書,表示‘仰慕袁公威德,願為前哨,監視黑山動向’。我們要做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骨頭,卡在幾頭餓狼的牙縫之間。”
堂內寂靜,隻有燈花劈啪。
韓季率先起身:“情報線三日內可啟動謠言。”
接著是負責民務的老者:“流民中可選出可靠者三百,混入隊伍。”
掌管匠造的粗壯漢子拍胸脯:“工具、車輛,五日備齊。”
林宸點頭,沒有豪言壯語。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夜風湧入,帶著涼意和遠山的輪廓。並州的星空格外清晰,銀河如一道巨大的傷口橫跨天際。
棋局已開。他是最不起眼的那枚棋子,正要落向棋盤中央最凶險的交叉點。
但棋子,未嚐不能變成棋手。
他想起白日裏在難民營看見的那個孩子,蜷在母親懷裏,手裏死死攥著半塊麩餅,眼睛卻望著營地學堂的方向,那裏有識字的孩子在沙地上寫字。
那眼神裏有東西。不是絕望,是餓狼般的渴望——對秩序,對“明天”的渴望。
並州需要的,或許正是這種渴望。
林宸合上窗,將星空關在外麵。燈火下,他的影子投在牆上,被拉得很長,微微晃動,像一麵即將升起的旗。
“傳令吧。”他說,“五日後,第一批人出發。”
並州的夜還很長。但有些火種,已經在風裏點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