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回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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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李箱的滾輪碾過老舊小區的水泥地,發出單調而頑固的聲響,像某種倒計時的節拍。蘇嶼停在302室鏽蝕的防盜門前,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時那滯澀的“哢噠”聲,和她胸腔裏某處擰緊的感覺如出一轍。門開了,一股熟悉的、混合了陳舊家具、廉價空氣清新劑和常年燉煮湯水的氣味撲麵而來——那是“家”的味道,也是她花了七年時間,才勉強從肺葉裏清洗出去的味道。
    “還知道回來?”母親的聲音從客廳深處傳來,沒有迎接,隻有一句懸在半空的詰問。
    蘇嶼拖著箱子進去。客廳的窗簾拉著,光線昏暗,電視裏正播著家庭倫理劇,音量開得很大。母親坐在那張磨得發亮的舊沙發上,沒有起身,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她和她的行李。
    “媽。”她叫了一聲,聲音幹澀。
    “房間給你收拾好了,還是你原來那間。”母親的下巴朝小臥室方向抬了抬,“先把東西放進去,然後出來說話。你看看這都幾點了?晚飯等你半天。”
    蘇嶼看向牆上的鍾,六點四十。她下午請假搬家,路上堵車,母親電話催了三次。她沒有辯解,沉默地把箱子推進那個幾乎已被遺忘的狹小空間。房間保持著少女時期的模樣,粉色的窗簾,貼滿過氣明星海報的牆壁,書桌上還壓著高考倒計時的塑封卡片。時間在這裏仿佛被母親的手按下了暫停鍵,專為等她“迷途知返”。
    晚飯是簡單的兩菜一湯,擺在她麵前時,溫度已有些涼了。母親坐在對麵,並不動筷,隻是看著她。
    “工作怎麽樣了?”母親開口,切入主題的速度永遠精準得不帶絲毫溫情。
    “還在做。”蘇嶼夾了一筷子青菜。
    “還在做?”母親的音調揚了起來,“就是那個什麽……廣告?整天幫人吹牛、騙人買東西的活兒?”
    蘇嶼的筷子頓了頓。“是品牌策劃。”
    “我不管叫什麽。不穩定,沒保障,吃青春飯。”母親的話像一串早已準備好的子彈,連續射出,“你看看你王阿姨的女兒,考了公務員,現在多安穩;還有你李叔叔家的兒子,進了國企,福利多好。你呢?快三十了,還在私企裏飄著,方案說被人搶就被人搶,加班加到半夜,圖什麽?”
    “媽,這是我的專業,我喜歡……”
    “喜歡能當飯吃?”母親打斷她,眉頭緊鎖,那裏麵凝聚著幾十年生活磨礪出的、不容置疑的實用主義哲學,“孝順不是嘴上說的。你爸常年不在家,這個家靠誰?你搬回來,正好,趕緊找個正經工作。街道辦最近在招人,雖然臨時工,好歹穩定。或者去考個教師資格證,當老師,社會地位高,還有寒暑假。”
    蘇嶼感到喉嚨發緊,米飯粒像沙礫一樣摩擦著食道。她想起下午林薇在會議上那張精致的、帶著得體微笑的臉,想起自己那份被批為“情緒化”、“不切實際”的方案,如何被對方輕巧地拆解、重組,冠上他人的名字。此刻,母親的話語與林薇的評判奇異地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全方位的否定,將她釘在“不成熟”、“錯誤”的十字架上。
    “我最近……在收尾一個項目。”她試圖尋找一點空間,聲音微弱,“做完再說,好嗎?”
    “收尾?又是替別人做嫁衣吧?”母親的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掩飾,“你就是太老實,太不懂爭搶。在那個花花世界,你這樣隻有吃虧的份。聽媽的,早點脫身。”
    父親的位置空著。他大概又在哪個遙遠的工地,或者隻是躲在某個不回家的借口裏。他的缺席是一種冰冷的背景板,讓母親的控製和焦慮失去了任何緩衝的可能。這個家,從來都是母親與她之間緊繃的、無聲的角力場,而父親,是那個永遠沉默的觀眾,或者,早已退場。
    壓抑像潮濕的黴菌,從牆角,從舊家具的縫隙,從母親每一句為她規劃好的人生藍圖裏,蔓延出來,纏繞她的腳踝,爬上她的脊背。她快速扒完碗裏剩下的飯,幾乎嚐不出味道。
    “我吃飽了。還有點工作要處理。”她起身,逃也似地躲回那個時間膠囊般的小房間。
    關上門,世界並沒有變得安靜。電視劇的對白、母親收拾碗碟的碰撞聲,透過薄薄的門板傳來。她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冷白的光照亮她疲憊的臉。郵箱裏躺著幾封未讀郵件,都是關於那個被林薇“接手”的項目的後續細節。客戶又有新的、瑣碎的修改意見,林薇轉發給她,附言簡潔:“蘇嶼,這部分原案你熟,盡快處理一下,明天早會要用。”
    一種尖銳的諷刺感刺穿胸腔。搶走創意時幹脆利落,處理繁瑣收尾時,“原案你熟”。她盯著屏幕,手指冰涼。窗外是城市模糊的燈火,遠處寫字樓還有零星的格子間亮著,像漂浮在黑暗海麵上的孤獨船艙。她也是其中之一,即使身體被困在這個陳舊、窒息的回巢裏,精神的一部分仍被拴在那艘船上,完成著名為“責任”或“慣性”的勞作。
    她開始敲擊鍵盤。噠,噠,噠。聲音很輕,卻在她耳中放大,成為對抗門外那個現實世界的微弱武器。文字和圖表在屏幕上流淌,邏輯清晰,修飾精準。這是她唯一還能完全掌控的領域。隻有在構建這些虛擬的策劃案、描繪那些並不存在的品牌藍圖時,她才能短暫地呼吸。
    母親似乎看完了電視,腳步聲靠近,停在門外。沒有敲門,但那種存在的壓力感清晰地透過門板傳遞進來。蘇嶼背脊僵硬,手指未停。過了一會兒,腳步聲緩緩離開,去了主臥。
    夜更深了。小區徹底安靜下來。蘇嶼終於點擊發送,完成了最後一部分修改。合上電腦的瞬間,絕對的疲憊和虛無感將她吞沒。她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上少年時貼的、已褪色的熒光星星貼紙。它們在黑暗中早已不再發光。
    雙魚座的星象周期起始,那種冥冥中的拉扯感,此刻變得無比具體。一頭是母親手中那根現實而堅硬的線,試圖將她拉回地麵,拉回一個“安穩”的模板;另一頭,是內心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屬於深海的微光,縱然微弱,卻牽引著她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在這令人窒息的歸巢之夜,那拉扯感不是撕裂,而是一種緩慢的、無處不在的絞緊。她像一尾被迫洄遊的魚,回到不再適應的淡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疼痛的過濾。
    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光。隻有她的電腦屏幕,在徹底熄滅前,曾像一顆孤獨的、堅持了片刻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