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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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傍晚開始下的,敲在玻璃上,細密而急促,像某種不祥的預兆。蘇嶼剛結束與母親又一次不愉快的通話——關於周末那位“條件很好”的相親對象——門鎖就響了。
不是母親買菜歸來的窸窣,也不是她自己掏鑰匙的遲疑。那是一種陌生的、沉重的轉動,帶著金屬摩擦的澀感,仿佛鎖芯也在抗拒。父親站在門口,西裝肩頭洇著深色的雨漬,手裏沒有公文包,隻有一把滴水的黑傘。他站在那裏,不像回家,倒像闖入一個與他無關的空間。
“都坐下吧,有事說。”父親的聲音幹澀,目光掠過蘇嶼,落在空蕩蕩的客廳某處。
母親從廚房擦著手出來,臉上還帶著被打斷家務的不耐:“飯還沒好,急什麽?淋濕了也不先換……”話尾戛然而止。她看見了父親的臉。那是一種抽空了所有情緒、隻剩下決斷後的疲憊的神情。蘇嶼見過這種神情,在那些決定裁員名單的會議後,在某些同事的臉上。
“我們離婚。”四個字,像四塊冰,砸進黏膩潮濕的空氣裏。
時間有幾秒鍾的真空。雨聲驟然放大,灌滿耳朵。然後,母親手裏的抹布掉在地上,無聲無息。
“你說……什麽?”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怕驚碎什麽。
“手續我會辦好。房子、存款,大部分留給你。我搬出去。”父親語速平穩,像在陳述項目方案。他甚至沒有看母親的眼睛,隻是盯著茶幾上那道陳年的劃痕——那是蘇嶼小時候玩鬧留下的。
崩潰是無聲開始的。母親沒有尖叫,沒有哭喊,隻是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她體內爆裂,從內向外撕扯。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有急促的、破碎的氣音。然後,那顫抖的視線,猛地釘在了蘇嶼身上。
那目光裏有什麽?蘇嶼後來回想,那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精準的投射。需要一個罪人,一個可以承載所有崩塌意義的容器。
“是你……”母親的聲音終於找到了出口,嘶啞,淬著毒,“都是你!整天擺著那張清高的臉,心裏隻有你自己那點破事!工作工作不順,家裏家裏不管,跟你爸一個德行!自私!冷血!這個家就是被你耗幹的!”
字句像淬火的針,一根根紮進來。蘇嶼感到荒謬。父親的離席,怎麽成了她的審判?她想開口,想辯解今天在公司發現的創意剽竊,想反駁母親強加的相親,想尖叫說我也是個人,不是你們失敗婚姻的補丁或借口。但喉嚨被什麽堵著,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
父親終於有了反應,他蹙起眉,一種被打擾的不悅:“扯孩子幹什麽?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們之間?”母親尖笑起來,眼淚這時才洶湧而下,“我們之間早就什麽都沒有了!隻有她!隻有這個永遠填不滿的窟窿!操心她工作,操心她嫁人,操心她哪天不高興甩臉色!你們父女倆,一個往外逃,一個往裏縮,留我一個人撐著這個空殼子!現在殼子碎了,你滿意了?蘇嶼,你滿意了嗎?!”
父親站起身,拿起傘,動作幹脆得像結束一場談判。他甚至沒有再看蘇嶼一眼,徑直走向門口。那背影,和蘇嶼記憶中無數個離家的背影重疊——加班、出差、應酬,以及此刻,永遠的離席。
門關上了。帶走雨夜的一角,留下更龐大的空洞和母親徹底失控的嚎啕。
蘇嶼站在原地。母親的哭罵,雨水的敲打,心髒在胸腔裏沉悶的撞擊,混成一團尖銳的噪音。但在那噪音的核心,一種冰冷的、清晰的意識,像破開淤泥的冰錐,緩緩升起。
她從未被看見。
在父親眼裏,她是這個家庭背景裏一個模糊的符號,一個不必多言的“責任”或“牽扯”。在母親眼裏,她是未完成的作品,是焦慮的延伸,是自身價值投射的幕布。在公司,她是可以被剽竊創意、被暗示“不要惹事”的沉默員工。在林薇那裏,她是被利用、被超越的踏腳石。
她的痛苦,她的掙紮,她那些未被采納的草案裏燃燒的靈光,她抗拒相親時內心的嘶吼,她此刻被無端指責時百口莫辯的荒涼……所有這些,從未有人真正試圖看見、理解、接納。她隻是他人劇本裏的一個角色,功能明確:女兒、下屬、對手、大齡未婚的潛在麻煩。
母親哭累了,蜷縮在沙發裏,變成一團模糊的陰影。屋子裏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窗外無止境的雨。
蘇嶼輕輕拉開家門,走入潮濕的夜。沒有打傘。雨水很快打濕頭發,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冰冷,但有一種奇異的清醒。
社區公園空無一人。被雨水浸透的長椅漆黑冰涼。她坐下,從隨身包裏掏出那個很少使用的、皮質已經磨損的筆記本。筆尖懸在空白頁上,顫抖著。
然後,她寫下第一行字。墨水在潮濕的紙頁上微微洇開,像一滴終於落下的淚:
**“今天,父親離開了家。母親說,我和他一樣自私。我想,他們或許說對了一半——我從未學會如何為自己自私,卻早已習慣了被當作自私的標本。”**
雨還在下。字跡在昏暗路燈下,顯得孤單而倔強。這行字下麵,是無盡的空白,等待著被更多的真實、疼痛,以及或許——僅僅是或許——屬於她自己的聲音,慢慢填滿。長椅很冷,但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是這個崩潰的夜晚裏,唯一屬於她自己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