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沉沒

字數:2510   加入書籤

A+A-


    會議室的白熾燈冷得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
    蘇嶼坐在長桌末端,看著投影幕布上那個刺眼的紅色箭頭——它一路向下,最終停在競爭對手“林薇工作室”的lo旁。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粘稠的沉默,像即將凝固的樹脂。她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嘶嘶聲,能看見懸浮在光束裏的塵埃緩慢旋轉,能感覺到自己後頸滲出的冷汗正沿著脊椎往下爬。
    “這個項目對公司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了。”總監的聲音平得像刀鋒,“三年的籌備,關鍵客戶,戰略級合作。”
    所有人的目光開始遊移,最終不約而同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反而帶著某種憐憫的鈍感,像在看一個已經被推上祭壇的羔羊。蘇嶼的手指在會議桌下收緊,指甲陷進掌心。她想起上周五,林薇工作室發布方案的時間,隻比她的最終版提前了四小時。四小時。足夠讓一切變成抄襲的嫌疑,足夠讓客戶選擇“更早成型”的那一個。
    “蘇嶼作為項目負責人,”總監頓了頓,這個停頓長得殘忍,“需要承擔相應責任。”
    “相應責任”四個字在空氣裏膨脹、變形,最後變成人事部遞過來的一紙通知:即日起調離核心項目組,降為二級專員,辦公位遷至十七樓東南角——那個常年曬不到太陽、緊挨著打印室的角落。
    她沒有爭辯。爭辯需要力氣,而她的力氣早在連續三十七個失眠的夜裏被熬幹了。每次閉上眼睛,她都能看見母親那張被憤怒扭曲的臉:“你就和你爸一樣!自私!隻顧自己!”父親拖著行李箱離開時的背影,母親摔碎的瓷碗,還有自己手機屏幕上永遠在修改、永遠在討好、永遠在斟酌字句的聊天記錄——它們像無數透明的絲線,把她捆成一個精致的繭。
    調崗通知下來的那個下午,母親打來了電話。
    “你表姐都聽說了。”母親的聲音像生鏽的鋸子,刮擦著耳膜,“說你搞砸了公司的大項目。我早就說過,女孩子不要太要強,安安穩穩的多好。現在好了,臉都丟盡了。你爸跑了,你工作也這樣,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是不是都要逼死我?”
    蘇嶼把手機拿遠了些。透過十七樓走廊的玻璃窗,她能看見城市在黃昏裏逐漸亮起的燈火。那些燈火很溫暖,但沒有一盞屬於她。她張了張嘴,想說“不是我的錯”,想說“方案泄露有疑點”,但最終吐出的隻有:“媽,我有點忙,晚點再說。”
    掛斷電話後,她沒有回那個新的、擁擠的工位。
    她推開安全通道厚重的鐵門,走進樓梯間。這裏沒有監控,沒有同事,隻有水泥台階向上向下無盡延伸,像一個垂直的、沒有出口的迷宮。昏暗的應急燈投下青灰色的光,空氣裏有灰塵和舊油漆的味道。
    她在第三級台階上坐下。
    先是肩膀開始顫抖,很輕微,像寒風中最後一片葉子。然後那顫抖向下蔓延,到手臂,到指尖。她咬住手背,牙齒陷進皮肉裏,試圖把喉嚨裏那股往上湧的熱流壓回去。但失敗了。第一聲嗚咽從齒縫裏漏出來,短促而破碎,像被踩斷的樹枝。
    沒有嚎啕大哭。她的崩潰是靜默的,像一部被按下靜音鍵的災難片。隻有劇烈起伏的肩膀,隻有不斷滾落、在下巴匯聚然後砸在膝蓋上的眼淚,隻有因缺氧而張大的嘴——像一個溺水者,在無人看見的深水裏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顫抖漸漸平息。
    她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在昏暗裏刺眼。打開備忘錄,裏麵整整齊齊地分類著:“對領導用語”“對客戶委婉表達”“安撫同事模板”“家庭群回複策略”。每一句都精心雕琢,每一句都在削去自己的棱角,每一句都在說“我可以再退一點”。
    > “王總,這個方案您看還有什麽需要調整的?我隨時可以修改。”
    >
    > “李姐,抱歉打擾了,那個文件如果您方便的時候……”
    >
    > “媽,我下周末應該不加班,可以回家吃飯。”
    她慢慢地、一條一條地選中,刪除。
    光標閃爍,大段的文字消失,變成空白。像擦掉一層層塗抹太厚的油彩,露出底下原本的、粗糙的底色。每刪除一條,呼吸就輕一分。當最後一條“好的,沒問題,我都可以”消失在虛無裏,她感到一種近乎眩暈的輕鬆。
    樓梯間依然昏暗,應急燈滋滋地響。
    蘇嶼扶著牆壁站起來,膝蓋有些發軟。她推開鐵門,走廊的光湧進來。光很刺眼,但她沒有躲。
    手機屏幕暗下去之前,她新建了一個空白備忘錄。光標在頂端閃爍,等待輸入。
    這一次,她不知道該寫什麽。
    但至少,不必再寫那些她曾經以為必須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