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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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像一塊浸透墨汁的絨布,沉沉地覆蓋在這間九樓的老公寓裏。蘇嶼靠在脫漆的窗框邊,看著最後一點積蓄換來的鑰匙在掌心留下鏽紅色的印子。搬家公司留下的紙箱堆在牆角,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埋葬著她過去十年“得體”的生活。
她太累了,累到連鋪床的力氣都成了奢侈。在裸露的床墊上躺下時,天花板上的水漬在昏黃壁燈下,像一張哭泣的、扭曲的臉。
夢境來得迅猛而清晰。
七歲的蘇嶼蹲在兒童房角落,蠟筆散落一地。她剛完成的畫——一片長著翅膀的紫色森林——正在母親手中發出清脆的撕裂聲。“亂七八糟!”母親的聲音像冰錐,“顏色不對,形狀不對,沒有一樣是對的。”紙片如雪花飄落,每一片都映著小蘇嶼睜大的眼睛。她沒有哭出聲,隻是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在畫紙的碎片上暈開,把翅膀染成更深的、近乎淤青的紫。
成年蘇嶼在夢中是個透明的旁觀者,她想衝過去抱住那個小小的自己,卻動彈不得。她看見小女孩把臉埋進膝蓋,肩膀聳動,發出一種被枕頭悶住的、動物般的嗚咽。那聲音越來越響,最終變成——
她猛地坐起。
心髒在胸腔裏撞得生疼。窗外,城市淩晨的霓虹透過沒窗簾的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流動的、病態的光斑。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著,母親的信息一條接一條,最新一條停在二十三分鍾前:“你現在翅膀硬了是不是?連電話都不接?我早就說過你那個工作不行……”
那些字句像細針,紮進視網膜。
過去二十九年,她的手指會本能地跳動,編織道歉、解釋、保證——“媽媽別生氣”、“是我的問題”、“我會更努力”。可此刻,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卻隻是靜止。樓梯間裏無聲崩潰的顫抖,刪除那些討好模板時指尖的決絕,還有掌心那把生鏽的鑰匙……某種東西,在胸腔深處發出了細微的、硬物斷裂的脆響。
她按熄了屏幕。
黑暗重新湧來,但夢中小女孩的嗚咽似乎還粘在空氣裏,混合著母親信息那無聲的尖嘯。她需要把這聲音從骨頭裏挖出來。必須挖出來。
蘇嶼抓過手機,熒白的光刺得她眯起眼。搜索框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像在黑暗中摸索一道根本不確信是否存在的門縫:
“附近 心理谘詢 工作室。”
地圖加載出來,幾個小小的圖標在屏幕上亮起。最近的一個,距離1.2公裏,名字樸素得讓人心慌——“晨星工作室”。下麵有行小字:提供晚間谘詢預約。
她盯著那個地址,看了很久。然後,緩慢地,將指尖按在了“呼叫”按鈕上。
聽筒裏的等待音在空蕩的房間裏回響,每一聲都敲打在她舊生活的棺木上。窗外,城市正處在最深沉的黑暗與最早的光明之間那條模糊的邊界線上。而蘇嶼握著電話,坐在一堆未拆封的紙箱中間,第一次感到自己正站在某種東西的懸崖邊——不是墜落,而是某種近乎恐怖的、搖搖欲墜的……可能。
可能,關於不再道歉。
可能,關於找回那片被撕碎的、紫色的、會飛的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