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愈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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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谘詢室的光線是刻意調過的柔和,像一層溫涼的薄紗。蘇嶼坐在米白色的布藝沙發上,背脊挺得筆直,指尖卻無意識地摳著沙發邊緣微微起球的織物。對麵,姓陳的谘詢師聲音平穩,像一塊投入深潭卻不起波瀾的石頭。
    “聽起來,你習慣為母親的情緒和行為尋找理由,”陳老師說,“這很常見。但或許我們可以嚐試接觸一個概念——‘課題分離’。”
    “課題……分離?”蘇嶼重複這個詞,舌尖感到一絲陌生而堅硬的質地。
    “簡單說,就是區分什麽是你的課題,什麽是別人的課題。你母親的情緒、她的不滿、她的期待,那是她的課題。而你的感受、你的選擇、你如何回應,這才是你的課題。”陳老師用雙手比劃出兩個逐漸分開的、無形的圓。
    蘇嶼沉默。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翻起灰白的背麵,嘩嘩作響。她腦子裏卻自動響起母親的聲音:“我還不都是為了你!”“你一點都不體諒我的辛苦!”“要不是你爸爸走得早……”這些聲音太熟悉了,像長進骨頭裏的刺,稍一觸碰就引發連鎖的酸脹。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對著谘詢師脫口而出:“可是……她一個人帶我確實不容易。她發脾氣,也是因為壓力太大。如果我當時更懂事一點……”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看,又來了。這種迫不及待的辯解,這種深入骨髓的歸因於己。
    陳老師隻是溫和地看著她,沒有反駁,也沒有讚同,像一麵沉默的湖,映出她此刻的無措。“看到你的自動反應了嗎?這需要練習。不著急,我們可以慢慢來。”
    五十分鍾像被拉長又壓縮的橡皮筋。離開那棟安靜的大樓,步入初夏午後略顯嘈雜的街道,蘇嶼感到一種奇異的虛脫。陽光刺眼,她眯起眼,心裏那個“課題分離”的概念像一顆硌腳的石子,存在感鮮明,卻不知該如何安放。
    ***
    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小公寓裏,是唯一穩定的光源。界麵上是一個獨立手工皮具品牌發來的設計需求:一套品牌視覺與包裝更新。對方主理人的郵件言辭誠懇,對蘇嶼作品集裏那份為咖啡館做的插畫提案讚不絕口,稱其“有觸動人心的細膩與故事感”。
    蘇嶼喜歡他們的產品,皮革的溫潤與時間的痕跡,與她渴望表達的某種內核隱隱相通。她花了幾個晚上,研讀品牌故事,觀察每一道手工縫線的溫度,最後交出的提案裏,融入了皮革紋理、生長年輪與緩慢時光的意象。不是炫技,是試圖觸摸物品背後的手作之心。
    回複來得很快,讚譽之後,跟著一個難以啟齒的數字。預算極低,低到幾乎隻夠覆蓋最基礎的軟件訂閱費用。
    “我們非常非常喜歡您的設計,它完全抓住了我們想表達的靈魂……隻是我們初創不久,實在……”字裏行間都是窘迫與真誠。
    蘇嶼靠在椅背上,舊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一聲。她看著那個數字,又看看自己空蕩蕩的、尚未添置任何裝飾的房間。需要錢。這個念頭現實而冰冷。但另一個念頭更細微地冒出來:她珍視那份“懂得”。那份對她“細膩與故事感”的識別,像暗夜裏一顆微弱的、卻確鑿的星。
    內心拉扯著。一個聲音說,現實點,這付出遠不對等。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執拗:或許可以談談,或許可以分期,或許……這是第一個真正看到你“內核”的邀約。
    她想起下午谘詢師的話:“什麽是你的課題?”
    接不接這個案子,如何談判,承受怎樣的經濟壓力——這是她的課題。
    對方的預算困境、經營壓力——那是對方的課題。
    那麽,母親的失望呢?母親的課題嗎?這個念頭剛浮起,一陣熟悉的、幾乎條件反射般的焦慮便攥住了她的胃。她立刻為自己開脫:她隻是關心則亂,她隻是方式不對……
    手指懸在鍵盤上方,良久。最終,她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答應。她回複:“謝謝認可。我很珍視與你們品牌理念的共鳴。關於預算部分,我能否提供另一個簡化版的方案供參考?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點。”
    點擊發送。她不知道這是否明智。但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試圖在理解他人境況的同時,也清晰地向別人劃出一條關於自己價值的、模糊卻存在的線。盡管劃得生澀,甚至發抖。
    夜深了。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母親的名字在閃爍。蘇嶼拿起來,看著那串未讀信息,沒有點開。她隻是看著,感受著胸腔裏加速的心跳和泛開的酸楚,然後,把手機屏幕朝下,輕輕扣在了桌麵上。
    窗外的城市燈火流竄,映在她漆黑的瞳孔裏。課題分離。她默念這四個字,像在舌尖品嚐一顆又苦又澀,或許內核卻有一絲清亮的種子。
    今夜,她沒有答案。隻有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