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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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室的燈光是冷的白,落在蘇嶼剛完成一半的草圖上。手機屏幕亮起時,那光刺進眼裏,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意味。發信人是林薇——一個名字,就足以讓空氣裏飄起浮塵般細碎的壓力。
    約見的地方是間新開的藝術咖啡館,工業風裝修,裸露的磚牆和金屬管道刻意營造著“先鋒”感。林薇已經到了,坐在靠窗最好的位置,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裝裙,指甲是當下最流行的啞光裸色。她看見蘇嶼,抬手示意,笑容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蘇嶼,好久不見。”林薇的聲音清脆,帶著慣有的、掌控節奏的力度,“你最近那組‘廢墟與生長’的攝影,反響真不錯。好幾個圈內朋友都在聊。”
    蘇嶼坐下,點了一杯最簡單的美式。咖啡的苦香漫上來,隔在兩人之間。“謝謝。”她回應得平淡,等待下文。
    林薇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深色木桌上,進入正題。“我就不繞彎子了。有個不錯的商業項目,輕奢家居品牌,想找一位‘有故事、有新生力量感’的藝術家做聯名視覺。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她語速加快,眼裏閃著精明的光,“你現在有這個熱度,我們合作,可以把影響力最大化。報酬很可觀,後續的曝光資源,我也可以幫你對接。”
    她說“熱度”,像在說某種可測量的燃料。她說“影響力”,像在說可交易的貨幣。每一個詞都準確,都符合商業邏輯,卻讓蘇嶼胃裏泛起一絲涼意。
    蘇嶼沒有立刻回答。她看向窗外,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影被玻璃模糊成流動的色塊。她想起父親昨天電話裏那句生硬的“你最近……過得怎麽樣”,想起自己當時握著手機,指節微微發白,最終隻回了一句“還好”。那種陌生而複雜的感受,此刻奇異地與眼前的邀約產生了共振。都是試圖用新的框架,來定義或利用她此刻的狀態。
    “品牌調性是什麽?他們想要表達的核心是什麽?”蘇嶼轉回視線,看向林薇。
    林薇流暢地報出一串市場定位和關鍵詞:“治愈、自然、都市中的詩意棲居。你的影像風格很貼合,尤其是那種從破碎裏長出新東西的意象,他們很喜歡。”
    “詩意棲居。”蘇嶼輕聲重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如果他們的產品,本質上仍是流水線上快速消費的符號,所謂的‘詩意’隻是包裝。我的‘廢墟與生長’,是關於時間真實的侵蝕與掙紮後的痕跡。這兩者,恐怕不是一回事。”
    林薇的笑容淡了些,但語氣依舊充滿說服力:“蘇嶼,別太理想化。藝術需要被看見才有價值。這是個好機會,能讓你從‘小眾圈子裏有口碑’走到更廣闊的層麵。理念可以磨合,可以微調。”
    “微調?”蘇嶼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像一道透明的牆,“林薇,那不是微調。那是把根從原來的土壤裏拔出來,換進一個設計好的漂亮花盆。根會死的。”
    氣氛驟然冷卻下來。咖啡館裏低低的交談聲、咖啡機蒸汽的嘶鳴,忽然變得清晰可聞。
    林薇向後靠進椅背,打量蘇嶼的眼神裏,那層職業化的熱情徹底褪去,露出底下慣常的、略帶譏誚的底色。她輕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蘇嶼,你還是這樣。”她的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銳利,“故作清高。你覺得守住你那點‘純粹’很重要,是吧?可這個圈子,或者說這個世界,認的是價值,是交換。等你熱度過去了,再回頭想找這樣的機會,就難了。”
    “故作清高”。
    這個詞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若是幾年前,或許會激起劇烈的波瀾,會憤怒,會急於辯白,會陷入自我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太不切實際?是不是我錯了?
    但此刻,蘇嶼隻是感到一種深沉的平靜。她看著林薇精心描畫的眼睛,那裏麵的情緒她曾經很在意,那代表著一個她曾想融入、想獲得認可的“世界”。父親的缺席曾讓她拚命想在其他地方尋找認可,林薇這類人代表的“成功”標準,也曾是其中一把扭曲的尺。
    現在,這把尺子,失效了。
    她沒有爭辯,沒有解釋“清高”與“底線”的區別,沒有訴說她對“真實”近乎執拗的堅持從何而來。那太奢侈,也太無力。她隻是拿起自己的包,站起身。
    “謝謝你的邀約,林薇。”蘇嶼的聲音很穩,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我想,我們合作的基礎確實不存在。祝你找到更合適的藝術家。”
    林薇顯然沒料到如此幹脆、甚至堪稱“禮貌”的拒絕。她怔了一下,嘴角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麽,隻是用一種混合著不解和輕蔑的目光,目送蘇嶼離開。
    推開咖啡館沉重的玻璃門,初秋傍晚的風立刻湧來,帶著涼意和城市特有的混雜氣息。蘇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穿過胸腔,竟有種滌蕩的清澈。
    她走在漸次亮起的路燈下,影子被拉長又縮短。父親生疏的道歉,林薇功利的邀約,像來自過去與當下兩個維度的回響,同時叩擊在她此刻的生命上。她不再需要拚命填補父親缺席留下的空洞,也不再需要林薇們點頭認可的印章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她的價值,在於那尚未完成的草圖,在於鏡頭捕捉到的真實掙紮與微弱光芒,在於她敢於說“不”之後,內心這片前所未有的、堅實的平靜。家庭的角色在緩慢重構,而自我的疆域,在此刻,被自己清晰地、無畏地標定。
    夜色溫柔地覆蓋下來。她步伐未停,走向自己燈光溫暖的工作室,走向那片隻屬於她的、無需向任何人解釋的廢墟與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