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的白天，依舊在冰冷森嚴的秩序下運轉，但當日頭西斜，坊市即將關閉前的短暫時辰，總會在某些角落，短暫地迸發出一種被壓抑的、帶著煙火氣的生機。
    林知文與李寒衣並未直接返回官驛，而是選擇了一處位於西市邊緣、看起來不甚起眼的酒肆歇腳，順便探聽些風聲。
    這酒肆名為“濁酒舍”，幌子陳舊，門麵窄小，內裏光線昏暗，彌漫著劣量酒水、汗漬與熟食混合的複雜氣味。三教九流的人物混雜其中，雖也遵循著秦地特有的沉默寡言，但幾碗濁酒下肚，總有些許零碎的信息在低語中流淌。
    兩人尋了個靠牆的僻靜角落坐下。李寒衣依舊懷抱鐵馬冰河，白衣在此處顯得格格不入，清冷的氣質自然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讓那些窺探或好奇的目光不敢過於放肆。
    林知文要了一壺淡酒，兩碟簡單的鹽漬豆菽，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酒肆內形形色色的酒客——有滿麵風塵、低聲交換貨價的行商，有穿著皂隸服色、麵露疲憊的底層小吏，也有袒胸露臂、身上帶著疤痕的市井遊俠。
    酒至半酣，角落裏一桌人的低聲議論，引起了林知文的注意。那桌坐著幾個看似消息靈通的閑漢，其中一人壓低了嗓子，語氣中帶著幾分惋惜，幾分獵奇，還有幾分對權貴的隱晦不滿。
    “聽說了嗎？南裏巷那邊，前幾日又鬧出人命了……”一個臉頰帶疤的漢子呷了口酒，咂咂嘴道。
    “又是哪家遭了禍事？這鹹陽城，看著太平，暗地裏……”另一人接口，話未說盡，隻是搖了搖頭。
    “還不是因為那個舞姬……”疤臉漢子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更低，“就是那個，以前在‘蘭芷台’跳‘驚鴻舞’的，魚幼薇！”
    “魚幼薇？”旁邊一個瘦小些的漢子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那個……據說舞姿能引動庭院蝴蝶隨之翩躚，容貌能讓月光失色的魚大家？”
    “除了她，還能有誰？”疤臉漢子歎了口氣，“可惜了，真是紅顏薄命……”
    林知文端起酒碗，動作自然地側耳傾聽。李寒衣雖未轉頭，但端坐的姿態也表明她在關注著那邊的談話。
    魚幼薇。 這個名字，伴隨著酒客們帶著惋惜與憤懣的敘述，如同破碎的畫卷，在林知文腦海中逐漸拚湊出一個模糊而淒豔的形象。
    她並非鹹陽本地人，也非六國顯貴之後，其來曆頗具幾分飄零色彩。據說其母本是楚國一位沒落宗室之女，因家族牽連獲罪，輾轉流亡至齊地，與一位精擅音律舞樂的寒門士子相戀，生下了魚幼薇。
    她自幼便展現出驚人的舞藝天賦與絕倫的容貌，承襲了母親血脈中的貴族風儀與父親對藝術的敏感。然而好景不長，其父因才名被卷入齊地某場文人風波，鬱鬱而終，其母不久也隨之下世。
    年幼的魚幼薇便被一位曾受其父恩惠、往來於齊秦之間的行商收養，帶入了鹹陽。那行商本意是念及舊情，見其資質非凡，或可憑借藝能在這秦都謀個出路，便托關係讓她在鹹陽頗負盛名的樂舞坊“蘭芷台”學習、獻藝。
    便是這樣一位色藝雙絕、我見猶憐的女子，其命運卻在數月前陡然直下。酒客們談及此，無不唏噓壓低了聲音。
    約莫半年前，魚幼薇因其絕世的舞姿和容貌，被鹹陽城內一位權勢滔天的權貴看上，欲強行納為私寵。
    魚幼薇雖身世飄零，淪落樂籍，卻心氣極高，繼承了其生父的傲骨與對自由的向往，且坊間傳聞她心中似乎早已對一位曾對她有恩、如今卻行蹤不明的年輕士子暗許芳心，故而抵死不從。
    那權貴惱羞成怒，竟羅織罪名，構陷收養她的那位行商及其家族私通敵國、牟取暴利。秦律嚴苛，這類罪名一旦沾上，便是滅頂之災。
    一夜之間，商家男丁被戮，女眷沒入官婢，家產抄沒。唯有魚幼薇，因那權貴尚未完全死心，且她本身機敏，在禍事初露端倪時便得到風聲，僥幸暫時逃脫，卻也從昔日名動鹹陽的舞姬，淪為了被官府海捕、更被羅網暗中追索的逃犯。
    “如今啊，”那疤臉漢子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重重放下酒碗，聲音帶著一絲不忍與無奈，“聽說羅網的殺手已經盯上她了，就在南裏巷那片魚龍混雜的地方……唉，這世道，長得美，有才藝，也是罪過啊！被那位盯上，又被羅網那群閻王盯上，怕是……神仙難救，難有活路了。”
    “羅網……”旁邊幾人聽到這個名字，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臉上露出深深的畏懼之色，仿佛那兩個字本身就帶著血腥氣，紛紛噤聲，不敢再深入議論下去，轉而談論起其他無關緊要的市井瑣事。
    酒肆內恢複了之前的嘈雜與沉悶，仿佛剛才那段關於紅顏薄命的談論，隻是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漣漪過後，依舊是沉重而冰冷的現實。
    林知文緩緩放下手中的酒碗，碗中渾濁的酒液微微晃動。他目光低垂，看著桌麵上粗糙的木紋，心中卻如這酒液一般，波瀾微興。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對麵的李寒衣。她依舊麵無表情，但那雙清冷的眸子深處，似乎也掠過一絲極淡的寒意。羅網……這個名字，再次出現，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欺淩弱小的方式。
    “走吧。”林知文將幾枚半兩錢放在案上，站起身。
    李寒衣隨之而起。
    兩人走出濁酒舍，夕陽的餘暉已近乎徹底湮滅，鹹陽城被籠罩在暮色與初上的燈火之中，黑色的建築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森然欲噬。
    南裏巷……羅網……魚幼薇。
    林知文默念著這幾個詞，感覺一條看不見的線，似乎正悄然將他們引向另一個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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