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綺靜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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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商西南部的蒼莽群山,像是被造物主遺忘的角落。連日的陰雨將山路泡得泥濘濕滑,腐葉的腥氣混雜著山霧的寒涼,鑽進鼻腔,激得人指尖發顫。莫明明的粗布衣裙早已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的線條卻依舊挺拔如鬆。她背著半癟的行囊,踩著濕滑的石階向上攀登,靴底的防滑紋路嵌滿了泥垢,每一步都要格外用力才能穩住身形。
這已經是她追尋雲隱邦線索的第三個月。從極西之地的廢墟城邦到南部的部族聚落,她見過雲隱邦遺民的後裔,卻隻得到幾句模糊的傳說——“滅國那年櫻花落得像血”“有穿白衣的女法師帶著孩子逃向東方”;她翻遍了部族的古老圖騰,隻找到一個與玉佩紋飾相似的殘缺刻痕,被老人們奉為“神賜的印記”。線索一次次浮現,又一次次斷裂,像風中的燭火,明明滅滅,卻始終沒有熄滅。
山霧越來越濃,能見度不足三丈。莫明明停下腳步,運轉體內微弱的陰陽真氣驅散寒意,同時豎起耳朵捕捉周遭的動靜。除了雨水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還有一絲極淡的檀香,混在濕冷的空氣裏,若有若無。她心中一動,刺客的直覺讓她敏銳地察覺到,這荒山野嶺中,不該有如此規整的香火氣息。
她循著檀香的方向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枝上的雨水打濕了她的發梢,冰涼的觸感讓她更加清醒。竹林盡頭,一座破舊的庵堂驟然出現在眼前,像一幅被歲月褪色的古畫,嵌在青翠的山壁間。庵堂的土牆斑駁剝落,露出裏麵暗紅色的夯土,半朽的木門虛掩著,門軸上的銅環生滿綠鏽,輕輕一碰就發出“吱呀”的哀鳴。門楣上的匾額字跡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綺靜庵”三個字,“綺”字的右半邊已經脫落,隻剩下殘破的絞絲旁,在風中搖搖欲墜。
庭院裏倒是收拾得幹淨,青石板鋪就的地麵沒有雜草,幾株古梅斜斜地立在牆角,虯曲的枝幹上還掛著未幹的雨珠,透著一股與世隔絕的孤清。莫明明叩了叩木門,銅環撞擊的聲響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許久才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名中年尼姑探出頭來。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衣,袖口磨出了毛邊,麵容清瘦,顴骨微高,唯有一雙眼睛格外平和,像浸在清泉裏的石子,帶著久居深山的疏離,卻又沒有半分惡意。“施主何事?”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許久沒有與人交談。
“師太,晚輩途經此地,恰逢大雨,想借貴庵避雨,討一碗熱水,感激不盡。”莫明明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尼姑——她的手指修長,指腹有淡淡的薄繭,不像是常年勞作的農婦,反倒像經常握筆或撫琴的人。
尼姑側身讓她進門,合上門扉時動作輕柔:“施主客氣了,庵堂簡陋,莫要嫌棄。”她自稱法號靜塵,已在此清修近十年,庵中原本還有兩位老尼,三年前戰亂時一位圓寂,另一位不知所蹤,如今隻剩她一人。靜塵師太端來一碗溫熱的粗茶,茶碗是普通的陶土所製,邊緣有一道細小的裂痕,卻洗得幹幹淨淨。
莫明明接過茶碗,指尖傳來的暖意驅散了些許寒意。她小口啜飲著,目光卻在庵堂內流轉。正廳供奉的觀音像金漆剝落,蓮座上積著薄薄一層灰塵,卻被擦拭得十分幹淨;牆角的香爐裏插著三炷殘香,煙氣嫋嫋,正是她之前聞到的檀香;兩側的禪房門窗緊閉,門楣上的符咒已經褪色,卻不是佛門常用的靜心符,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符文,帶著微弱的隔絕氣息。
最讓她在意的,是禪房角落的能量痕跡。那痕跡極淡,混雜在佛門的清淨氣息中,若不是她自幼修習陰陽術,對這類能量格外敏感,根本無法察覺。那不是純粹的真氣或魔法,而是一種介於陰陽之間的特殊波動,帶著一絲陳舊的血腥氣,像是被歲月封存的秘密,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悄喘息。
雨勢漸大,天色很快暗了下來。靜塵師太留她暫住一宿,將自己的禪房讓了出來,自己則去了前殿的偏房。莫明明沒有拒絕,她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梳理線索,更想弄清楚這庵堂裏的秘密。禪房裏隻有一張簡陋的木床和一張舊桌,床上的被褥漿洗得發硬,卻沒有異味。莫明明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耳力卻提到了極致,捕捉著庵堂內的每一絲動靜——靜塵師太的呼吸平穩悠長,顯然是有修為在身;院外的風聲、雨聲,還有……後院傳來的,極其輕微的、像是石板移動的聲響。
夜深人靜,雨打屋簷的聲音漸漸變得規律。莫明明悄無聲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麵上,像一縷青煙般飄出禪房。庵堂裏一片漆黑,隻有月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她避開前殿的偏房,繞到後院,那裏果然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門虛掩著,裏麵傳來淡淡的黴味。
偏房裏堆滿了破舊的農具和經文,蛛網掛滿了牆角。莫明明的目光落在牆角的一塊青石板上——石板的顏色比周圍的地麵略深,邊緣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顯然經常被移動。她屏住呼吸,運力於掌心,輕輕一推,石板便“哢嚓”一聲被挪開,露出下麵一個半尺見方的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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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格中鋪著一層油紙,上麵放著兩樣東西:一本用油布緊緊包裹的舊冊子,紙張泛黃發脆,像是經曆了幾十年的歲月;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墨盒,木質早已幹涸開裂,表麵刻著極其細微的紋路,在月光下泛著暗淡的光澤。莫明明的心跳驟然加快,她能感覺到,這兩樣東西上,都殘留著與禪房角落相似的能量波動——那是慧靜師太可能留下的痕跡!
她小心地取出冊子,解開油布,就著窗外透入的微光翻閱起來。冊子的封皮沒有字跡,紙張脆弱得幾乎一碰就會碎裂。開篇的字跡娟秀清麗,用的是標準的夏商楷書,記錄的多是山居見聞:“三月初三,雨,采得新茶,煮之,味甘醇”“五月廿五,晴,見山雞育雛,心生歡喜”,平淡無奇,像一本普通的修行日記。
莫明明耐著性子一頁頁翻下去,直到翻到中間,字跡突然變得淩亂起來,娟秀的楷書裏夾雜著急促的連筆,甚至偶爾出現一些奇怪的符號——那些符號她認得,是陰陽術的基礎符文,與慧靜師太當年教她的如出一轍!她的指尖微微顫抖,繼續往下看。
“昭和三十七年,櫻落。又夢回故國,朱雀大街的櫻花如血般鋪落,孩童們唱著《安魂謠》,歌聲清脆,卻字字泣血。手中的陰陽符還帶著餘溫,那是剛剛結束的‘清剿’,二十三名異術師的魂魄,都碎在了我的符下。”
“陰陽之術,本為調和天地、窺探玄機,何時竟成了權貴爭殺的利器?那些所謂的‘異術師’,不過是不願服從皇室掌控的醫者、工匠,他們何罪之有?吾心甚惡之,若再為虎作倀,百年後何以麵對列祖列宗?”
莫明明的呼吸一滯——昭和?朱雀大街?這分明是瀛倭國的紀年和地名!慧靜師太竟然是瀛倭人?
她強壓下心中的震驚,繼續翻閱。“公主殿下年方七歲,天真爛漫,昨日還纏著我教她畫‘守護符’,豈知深宮如牢籠,她的血脈,便是皇室用來祭祀‘八岐’的犧牲!老國師言,待殿下及笄成年),便要以其心頭血喚醒沉睡的邪神,換取所謂的‘國運昌隆’。不忍見她重蹈覆轍,逃!必須帶她逃出去!”
“月京家的武士追了三個月,從瀛倭本島到東海諸島,終於在雲隱邦的廢墟中甩掉了他們。此地是前朝故地,遺民古樸,與世無爭,或許能讓殿下暫得安息。將殿下托付給城西的鐵匠夫婦,他們無兒無女,為人忠厚,給她取了新的名字,叫‘阿瑤’。吾之使命,暫告一段落。”
“追兵的氣息又近了,‘追蹤符’無處不在,雲隱邦亦非久留之所。聽聞極東之黑龍河畔,有夏商官員開設的慈幼院,收容戰亂孤兒,或許能容身。斬斷前塵,青燈古佛,能否洗淨這滿手無形的血腥?從今往後,世間再無月京舞莉,隻有‘慧靜’。”
劄記到此戛然而止,後半部分被人生生撕去,殘留的毛邊參差不齊,顯示出撕扯時的倉促與決絕。莫明明握著冊子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紙張的邊緣劃破了指尖,滲出細密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
月京舞莉!慧靜師太竟然是瀛倭皇室的陰陽師!她為了保護瀛倭公主,叛逃故國,帶著公主逃到雲隱邦,將公主托付給鐵匠夫婦後,自己繼續逃亡,最終來到夏商,創辦了慈幼院!
所有零散的線索,在這一刻如同被閃電劈亮,瞬間串聯起來!慧靜師太教她陰陽術,不是因為她有潛質,而是因為她是月京家的傳人,陰陽術是她刻在骨子裏的本能!那半塊玉佩,紋飾與雲隱邦的圖騰相似,必然與那位被托付的公主有關!
可她自己呢?她為什麽會出現在慈幼院?是慧靜師太逃亡途中撿到的孤兒,還是……與那位公主有著某種聯係?難道她就是那位公主?可劄記裏明明說公主被托付給了鐵匠夫婦,取名“阿瑤”,與她的經曆不符。無數疑問如同潮水般湧來,衝擊著她的心神,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突然想從孤兒院出來之時,會見慧靜師太的場景。那是戰亂最激烈的時候,師太將半塊玉佩塞給她,隻說了一句話:“去找你的根,別像我一樣,活成無根的浮萍。”當時她以為師太說的是去星粹學院,如今才明白,師太說的,是瀛倭,是雲隱邦,是那段被塵封的逃亡往事!
莫明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劄記的後半部分被撕去,關鍵信息缺失:那位“阿瑤”公主後來怎麽樣了?月京家的追兵有沒有找到她?慧靜師太為什麽要創辦慈幼院?是為了等待公主,還是為了尋找什麽?
她將目光投向那個幹涸的墨盒,指尖輕輕撫摸著底部的紋路。那些紋路不是裝飾,而是一個簡化的“藏魂符”,雖然早已失效,卻能看出刻符人的技藝高超。這墨盒,顯然是月京家的之物。
靜塵師太!這個突然出現在綺靜庵的尼姑,絕不是普通的修行者!她能在這荒山中清修十年,能讓庵堂裏殘留著慧靜師太的能量痕跡,必然知道些什麽!這庵堂,或許就是慧靜師太逃亡途中的落腳點,甚至是月京家在夏商的秘密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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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明明將冊子和墨盒小心放回暗格,用石板蓋好,又用腳輕輕碾了碾,確保看不出移動的痕跡。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偏房,回到禪房,躺在床上,雙眼望著天花板,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劄記裏的內容。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穿透雲層,灑在地麵上,形成一道長長的銀帶,清冷如霜。
她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真相的邊緣。但這真相的水麵之下,潛藏著的,可能是瀛倭皇室的追殺,是公主的下落,甚至是牽扯到邪神祭祀的驚天陰謀。而靜塵師太,就是解開這一切的關鍵。
天快亮時,莫明明終於閉上了眼睛,養精蓄銳。她需要一個完美的借口,既能探聽出靜塵師太的底細,又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摸了摸胸口的半塊玉佩,玉佩溫潤,帶著她的體溫,像是慧靜師太在冥冥之中給予她的指引。
晨曦微露時,庵堂外傳來了掃地的聲音。莫明明起身,推開禪房的門,看到靜塵師太正拿著掃帚清掃庭院,晨光灑在她的僧衣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她走上前,彎腰接過掃帚:“師太,晚輩來幫您。”
靜塵師太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施主倒是勤快。”她頓了頓,突然問道,“施主昨晚,睡得安穩嗎?”
莫明明心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笑著答道:“托師太的福,睡得很安穩。隻是夜裏似乎聽到後院有動靜,不知是何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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