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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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在位時,每年端午都將在皇家園林內舉辦龍舟競渡,參賽成員多為宗室皇族、世家子弟。
    而乾元帝繼位後,這項活動在宮內停滯已久,卻在宮外如火如荼,不少世家子都會喚上宗族兄弟與友人、同僚爭相競賽,勝後會得一麵“龍舟勝會”的旗幟和銀碗。
    不為錢財,隻為榮耀。
    競渡的河邊。
    “兄長!你在看什麽啊?馬上要開始賽龍舟了!”孟靜秋抬手推了一下她身側紅色勁裝的青年。
    衛國公府的世子孟寒洲回神,藏於在發絲之下的耳廓微微發紅,匆匆道了一句“知道了”。
    在他即將登上河邊的龍舟前,卻聽妹妹邀請來的朋友音色雀躍,衝著河對麵揮手說那是她的表姑。
    謝夢君的表姑?那豈不是已經嫁人了……
    不對,他記得曾聽聞對方的夫君早已去世了!
    去世了好啊!
    孟寒洲身形微頓,嘴角壓不住地上抬,情不自禁又偏頸仰頭,看向河對岸。
    皂紗被風揚起的美婦身姿腴潤、纖穠合度,她整好帷帽,擺手輕搖,好像在同謝夢君打招呼,便是有紗幔遮掩,孟寒洲都能想到那婦人唇角翹起的弧度。
    醉人至極。
    他抬手揉了下臉,隻覺得麵頰上又燒又熱,忽慶幸自己膚色深、天色暗,不若叫身後一眾堂兄弟見了,定是要笑話他的。
    鼓聲中,孟寒洲抬手係上深紅額帶,在身旁人的呼喚裏站上龍舟,莫名意氣奮發。
    不多時,河麵因黃昏的光影而碎成千萬片金鱗,數隻龍舟驟然前衝,破開的水浪乳碎玉飛濺,在眾人的喘息與心跳中化作勃勃勝意。
    人群躁動,歡呼交織。
    溫渺同李青站在湖邊,也被眼下的激奮所感染,麵上笑意明顯,餘光卻見另一端燈火飄飄,引得她偏頭望去。
    遠離龍舟開賽的河麵另一端浮著一艘畫舫,燈火輝煌,卻格外沉靜,恍若與兩岸的喧鬧毫無幹係,因距離略遠,溫渺隻能瞧見甲板上影影綽綽有數位護衛,唯船頭的圍欄後,站著位玄色衣衫,看不清麵容的高大男子。
    她微怔,指尖略略蜷起,隻覺隔著遙遙夜色,都有一截灼熱的目光持之以恒地落在自己身上。
    岸邊呼聲乍然變大,溫渺轉頭。
    赤色龍舟率先奪冠,撞上了橫貫河麵的紅綢。
    李青笑道:“是衛國公府上的世子贏了。”
    溫渺也笑,“夢君今日便是陪國公府上的大姑娘來看龍舟的,想必她也高興壞了。”
    遠方獲勝者們捧著旗幟和銀碗接受人群的慶賀,最為矚目的衛國公世子孟寒洲站上高台,目光越過人群,精準地找到了那個寧靜的身影。
    民風開放的盛世下,他偏頭同自己的堂兄弟們說了些什麽,在一陣年輕爽朗的笑聲裏,銀碗很快被交到孟寒洲手裏,他大步穿過哄鬧的人群,一路逆行而上。
    溫渺與李青並不知道後方發生了,見龍舟結束,兩人便打算穿橋而過,並不打算摻和進那群小輩們的熱鬧中,但還沒走兩步,便被一仆從攔下,邀她們上畫舫一遊。
    李青蹙眉,視線掠過那男性仆從的麵容、咽喉,麵色微變。
    溫渺看向李青,低聲詢問:“不然你先回去?”
    “我可不放心你一個。”李青搖頭,“渺娘,我陪你一起。”
    那仆從見此,立馬殷切補充:“夫人放心,這畫舫就是為您和您的朋友準備的,主子不在船上,兩位隻管享受晚間的遊河之趣。”
    不在船上?
    溫渺想到了先前模糊瞥見的人影。
    是提前回宮了嗎?還是……
    輕扶帷帽的婦人眉梢微壓,不自覺摸了摸藏於袖口深處的小物。
    張燈結彩的畫舫停靠在岸邊,雕飾華美、仙樂飄飄。
    溫渺和李青一前一後上去,身邊拾翠、挽碧跟著。
    早就等在舫內的侍女輕聲細語,豎起屏風、擺上小幾、送上瓜果點心,隨後琴師、舞姬交錯而來,珠玉之聲緩緩,淹沒於汩汩水聲之中。
    橋下,護著銀碗擠過人群的孟寒洲放慢腳步,茫然四顧,遠近皆是摩肩擦踵的行人,卻不見先前叫他驚鴻一瞥的美豔婦人。
    “已經走了嗎……”
    他心中空落,宛若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不由在嘈雜人群中無奈歎氣,打算回去後同妹妹打聽一下那位夫人。
    與此同時,畫舫內李青抬手捂唇,小聲詢問溫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溫渺沉吟片刻,搖搖頭輕聲道:“抱歉青娘,這件事我現在還不能說。”
    事關皇帝,溫渺不敢輕易告訴旁人,隻隱晦道:“不過你放心,不會有什麽危險的,等塵埃落定之後,我定如實相告。”
    隻是不知那時她與皇帝,到底是個什麽境地。
    李青抬手,隱晦指了指東方。
    先前的仆從喉結不顯、聲線尖細,禮數周全,這樣的人通常隻有一個來處,那便是宮廷。
    溫渺略略頷首,眉眼柔柔,以指豎於唇瓣之前。
    李青驚異之後反而平靜,“隻要你不曾受委屈就好。”
    溫渺:“自然不會。”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擔憂散去,重新生出乘坐畫舫,遊河賞景的悠哉心思。
    倒是期間溫渺偶爾會環顧片刻。
    畫舫一直向西,兩岸是京城內最為繁盛的街市,待到西街盡頭,正好是李青與寡母的居住地,她靠岸下了畫舫,望向溫渺時還是多問了一句,“沒問題吧?”
    溫渺搖頭,淺笑道了聲“沒”。
    人影逐漸遠離,畫舫轉向東行,溫渺將手臂上的披帛往上提了提,想要擋住著河麵上的晚風。
    風忽停,腳步聲響起。
    她回頭,發現仆從口中不在船上的“主子”忽然出現,正站在她後方的不遠處,一席玄衣,眉眼冷峻,見著溫渺時又瞬間柔和。
    乾元帝笑了笑,望著前方雪膚生輝的婦人,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直白道:“先前在畫舫內,夫人可是在找朕?”
    溫渺望著皇帝唇邊的笑意,哪裏能承認,她眼尾暈開薄紅,搖了搖頭,“我隻隨處看看。”
    某些問題皇帝心知肚明,他並不繼續追問,隻認真細致道:“夫人月事之後,可有繼續腰酸腹痛?那些雲昌綿紙可還夠用?身上是否還有旁的地方難受不適?”
    溫渺猛地抬眼,又驚又羞,亦有萬分複雜。
    皇帝卻道:“請夫人莫要瞞我,朕隻求夫人安康。”
    世人多將女子月事視為不詳,因此女子遮掩回避、男子遠離嫌惡,可乾元帝卻嗤之以鼻,他愛重夫人,覺夫人事事都好,若非溫渺初時拒絕厲害,他隻恨不得親力親為,包攬有關夫人的一切。
    方方麵麵,事無巨細。
    甚至乾元帝還叫徐勝將有關書冊放於寢宮內,以便他翻閱查看,好了解到與夫人有關的全部。
    見皇帝神色之間並無玩笑之意,溫渺眼睫顫動,輕著聲一一回應,但到底有些羞怯,不自覺流露出一番惹人愛憐的模樣。
    乾元帝舌尖抵著齒根,心中逐一記憶,又問:“回程還有一段路,不如夫人隨朕進去歇息片刻吧?”
    溫渺:“好。”
    先前溫渺和李青雖有仆從邀請,但心有顧忌,不曾進入畫舫內部,隻在甲板上聽曲賞景。
    而今她隨皇帝入內,才發現另有乾坤,裝潢精致,猶如殿堂樓閣,他們臨窗而坐、浮水而行,一路向東,往謝府所在的街市前去。
    舫內熏香徐徐,有安神之意。
    溫渺倚著坐榻上的隱囊,輕啜熱茶,白日裏走走停停,已是疲累,眼下她眸光飄忽、浸染困倦,又因對麵靜坐的帝王而撐著眼皮,不敢鬆神。
    乾元帝一看便知曉了對方婦人的心思,他心中發軟,忽然起身,在溫渺驟然睜圓的眼眸中道:“夫人先坐,朕還有幾份折子要批。”
    他指了指半掩於花鳥屏風後的桌子。
    伺候在門口的徐勝也是個機敏的,他立馬裝樣子抱了幾卷書冊,有意從主子娘娘的視線下走過一遭,為陛下的“借口”添磚加瓦。
    那桌子與坐榻有一番距離,溫渺見皇帝坐過去,低頭拿起“奏折”一張一張地翻看,神色認真、麵容冷肅,徐勝彎腰立於旁側,無聲磨墨。
    溫渺心中放鬆,又將視線落於窗外的河麵上。
    隔著距離,兩岸喧鬧不顯,很快倦意翻湧,不多時她便昏昏沉沉,素白手指抵著下頜,已然小憩。
    屏風後提筆寫字的帝王動作一頓,徐勝放下墨條,小心退了出去。
    畫舫內溫度略高,窗邊美婦粉汗微融,麵頰豔若朝霞。
    這般姝色,怪不得衛國公府上的小子心心念念。
    乾元帝揉碎了掌下宣紙,眸光深邃,靜望許久後起身靠近,輕手輕腳取下了夫人發間的玉簪和石榴花。
    青絲散落,蜿蜒羅衣之上。
    那高大的身影頷首傾身,糅著暖香,片刻後伏於鴉發,深深一嗅。
    沉迷又纏溺。
    ……
    畫舫不知何時靠了岸,溫渺忽醒,屋裏不見帝王,隻有等候在旁,欲言又止的拾翠、挽碧兩人。
    溫渺頓了頓,聲音還有醒時的沙啞,“……陛下呢?”
    拾翠道:“聖上還有要務,先回宮了,叫我們等夫人醒了再伺候。”
    溫渺坐起,才覺發髻略沉,肩頭不知何時蓋上的單衾滑落,動作間聽得叮當脆響。
    她麵色迷茫,拾翠、挽碧忍俊不禁,笑著將桌上一麵銅鏡抱了過來。
    溫渺瞧了過去——
    隻見鏡中眸光迷離婦人的發髻鬆垮,簪有金絲健人、艾虎釵符、彩線豆娘,腕上戴滿纏金綴鈴的長命縷,腰間掛有五毒香囊,就連藏在裙下的腳踝上也五彩絲線花裏胡哨,不曾被放過。
    若端午飾物真能帶來安康順遂,那溫渺大抵是要這一腔愛護之意淹沒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