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逼宮

字數:9225   加入書籤

A+A-


    三月初九,驚蟄。
    春雷未至,京城上空卻籠罩著一層令人窒息的陰雲。
    乾清宮突然傳出消息:皇帝感染風寒,病情來勢洶洶,已三日未朝。太醫院院正親自診脈,開出重重藥方,宮人們進出皆麵色凝重。
    消息傳到燕王府,慕容桀與榮安長公主對視一眼,眼中皆閃過銳利的光芒。
    “天助我也。”慕容桀撫掌,壓低聲對密室中幾位心腹道,“蕭徹那小子到底年輕,南北操勞,這一病怕是真撐不住了。就算不濟,也是虛弱之時。我們的機會來了。”
    一位幕僚謹慎道:“王爺,會不會是計?皇帝素來體魄強健…”
    “本宮的人親眼所見。”榮安長公主冷冷打斷,“乾清宮這幾日藥味濃得熏人,趙德勝那老貨眼睛都哭腫了。蕭徹若真設局,何必做得如此逼真?他是天子,裝病不朝,動搖的是朝廷人心。若非真起不來床,斷不會如此。”
    另一武將打扮的人沉聲道:“王爺,長公主,機不可失。我們在洛城、臨漳、武關的人已準備就緒,南方陸氏的糧草三日內可到。京中九門提督有我們的人,禁軍中也有內應。隻要王爺振臂一呼…”
    慕容桀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陰沉天色,眼中野心如烈火燃燒:“本王隱忍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傳令下去:三日後子時,以‘清君側、除奸佞’為名,起兵!”
    “得令!”
    密室中眾人熱血沸騰,唯有角落裏的慕容宸,臉色在燭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待眾人散去,慕容桀單獨留下兒子:“宸兒,你可是還有顧慮?”
    慕容宸沉默片刻,低聲道:“父王,我們…當真要走到這一步?我總有些擔憂!”
    “婦人之仁!”慕容桀厲聲喝道,“我慕容家世代為將,豈能仰人鼻息,苟活於此?”
    他按住兒子的肩,聲音轉為低沉:“宸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待為父登基,你就是太子,這萬裏江山,終是我慕容家的。難道你甘心一輩子做個仰人鼻息的世子,看人臉色過活?”
    慕容宸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褪去:“兒子明白了。”
    “好。”慕容桀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去準備吧。記住,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三日後,深夜。
    京城九門悄然洞開,一隊隊黑衣鐵甲的兵馬如暗流湧入街道,馬蹄包裹棉布,寂然無聲。火把在風中明滅,映照著一張張肅殺的臉。
    燕王府中,慕容桀一身戎裝,榮安長公主亦換上利落勁裝,外罩猩紅鬥篷,眉宇間盡是淩厲。
    柔嘉被侍女攙扶著出來,看到這一幕,臉色慘白如紙:“父王,母親…你們這是…”
    “柔嘉,你留在府中。”榮安長公主難得放柔聲音,“待事成,母親接你入宮。”
    柔嘉嘴唇顫抖,想說些什麽,卻見慕容宸走過來,深深看她一眼:“照顧好自己。”
    說罷,轉身隨大軍而去。
    柔嘉踉蹌一步,扶住廊柱,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大軍,淚水無聲滑落。
    她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
    而她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唯有聽天由命。
    子時,宮城方向突然火光衝天,殺聲驟起!
    乾清宮內,蕭徹靠坐在龍榻上,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卻絕非病重。他手中把玩著一枚黑玉棋子,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喊殺聲,神色平靜如水。
    趙德勝侍立一旁,額角有細汗:“陛下,他們動手了。”
    “嗯。”蕭徹落下一子,“九門情況如何?”
    “按陛下安排,燕王的人一進城,武安侯的人就控製了城門。現在外麵喊得凶,但真正攻到宮牆下的,不足三千人。其餘叛軍已被分割包圍。”
    “禁軍內應呢?”
    “全部拿下,一個沒跑。”
    蕭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讓他們再演一會兒戲。等該進宮的人都進來了,再收網。”
    “是。”
    宮門外,慕容桀看著“節節敗退”的守軍,心中狂喜:“衝!蕭徹小兒病重,宮中空虛,衝進去,榮華富貴就在眼前!”
    榮安長公主與他並肩策馬,眼中燃燒著野心的火焰。她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
    叛軍如潮水般湧入宮門,一路“勢如破竹”,直逼乾清宮。
    沿途,一些被“困”在宮中的大臣們倉皇逃竄,見到燕王,有的驚恐跪地,有的破口大罵,還有的…眼神閃爍,悄然退至暗處。
    太極殿前,慕容桀勒馬,望著緊閉的殿門,放聲大笑:“蕭徹!你裝病避朝,縱容奸佞,禍亂朝綱!今日我慕容桀順應天意,清君側,除奸佞!你若識相,自己寫退位詔書,本王可留你一條性命!”
    殿門緩緩打開。
    蕭徹披著玄色大氅,緩步走出。他臉色在火光映照下確有病容,但身姿挺拔,目光如電,哪有半分病重垂危之態?
    他身後,趙德勝及一眾禦前侍衛肅然而立。
    “燕王,”蕭徹聲音平靜,卻傳遍廣場,“你說朕縱容奸佞,禍亂朝綱。不知這奸佞…指的是誰?”
    慕容桀心中一凜,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自然是周家、沈家這些外戚,還有李文正這些把持朝政、蒙蔽聖聽的老臣!蕭徹,你年少登基,不知人心險惡,被這些小人玩弄於股掌,致使朝綱敗壞,民不聊生!本王今日,就是要替天行道!”
    “好一個替天行道。”蕭徹輕笑,那笑意卻冰寒刺骨,“慕容桀,你勾結長公主,私囤兵甲,暗通邊將,籌措糧餉,密謀造反,這些,也是替天行道?”
    慕容桀臉色大變:“你…你怎麽知道?!”
    榮安長公主厲聲道:“陛下休要血口噴人!有何證據?!”
    “證據?”蕭徹抬手,“帶上來。”
    一隊影衛押著數人上前,赫然是洛城守將、臨漳糧道官、武關副將,還有幾個南方陸氏的管事。這些人個個麵如死灰,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已經招供。
    “慕容桀,榮安,”蕭徹目光如刀,“你們密謀之事,樁樁件件,朕早已查清。今日你們起兵,朕若毫無防備,豈不是辜負了你們這數月來的‘苦心經營’?”
    慕容桀渾身冰冷,終於明白中計了!
    “殺!”他嘶吼著揮劍,“事已至此,唯有拚死一搏!殺了蕭徹,江山就是我們的!”
    叛軍呐喊衝鋒。
    然而就在這時,宮牆四周突然火把大亮,無數弓箭手現身牆頭,箭鏃寒光凜冽。殿宇屋頂、回廊暗處,湧現出大批盔甲鮮明的禁軍。
    宮門外,傳來震天喊殺聲,武安侯王字大旗在火光中獵獵作響!
    “燕王叛軍聽著!”武安侯王安渾厚的聲音響徹夜空,“爾等已被包圍!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者免死!負隅頑抗者,格殺勿論!”
    慕容桀目眥欲裂:“王安?!你不是在府中養病嗎?!”
    武安侯大笑:“老夫若真病了,怎對得起陛下信任,怎護得住這大齊江山?!慕容桀,你勾結南疆薑國,意圖南北呼應,顛覆朝廷,其心可誅!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不可能!”榮安長公主尖聲道,“南方戰事吃緊,周宴被困蒼梧,你哪來的兵馬回援?!”
    “長公主消息過時了。”一道清朗聲音響起。
    眾人望去,隻見周宴一身銀甲,從武安侯身側策馬而出,雖麵帶風塵,卻英姿勃發:“七日前,末將與沈錚已擊退薑國大軍,收複三城!陛下密令,命我率精騎日夜兼程回京平叛!你們的南方糧草,此刻應該已被江南總督扣下了!”
    沈錚亦在馬上,手中長刀染血,顯然是一路殺回來的。
    慕容桀踉蹌一步,麵如死灰。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看向蕭徹,眼中充血:“蕭徹!你好深的心機!好毒的算計!”
    蕭徹負手而立,玄色龍袍在夜風中翻飛,如同暗夜帝王:“朕給過你機會。你若安分守己,朕可保你慕容家一世榮華。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抬手,聲音冰冷如鐵:“逆臣慕容桀,榮安長公主,謀逆造反,罪證確鑿。殺無赦。”
    “殺——!”
    禁軍如潮水般湧上。
    慕容桀狂吼著揮劍廝殺,狀若瘋虎。榮安長公主亦拔劍相抗,猩紅鬥篷在火光中如血綻放。
    然而大勢已去,叛軍節節敗退,屍橫遍地。
    混亂中,慕容宸眼見父親身中數箭,長公主被團團圍住,心知今日絕無生路。
    他眼中閃過狠厲之色,忽然縱身躍起,施展輕功朝宮牆掠去——他要逃!隻要逃出去,隱姓埋名,總有東山再起之日!
    幾個起落,他已至宮牆下,正要翻越——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在喊殺聲中微不可聞,卻讓慕容宸渾身劇震。
    他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劍尖。血,正順著劍鋒滴落。
    他艱難回頭。
    身後,柔嘉一身大紅嫁衣,在火光映照下美得驚心動魄。她手中握著一柄短劍。
    “夫…君…”柔嘉笑了,眼中卻淚光閃爍,“你先走一步…柔嘉,隨後就到。”
    她猛地抽出短劍。
    血,噴濺在她嫁衣上,與那本就鮮豔的紅色融為一體,分不清哪是衣,哪是血。
    慕容宸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隻湧出大口鮮血,然後直挺挺倒下,氣絕身亡。
    “柔嘉!”榮安長公主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柔嘉看也不看地上的屍體,轉身望向母親,笑容淒美而決絕:“母親…女兒不孝…隻能陪您走到這裏了…”
    她舉起短劍,橫於頸前。
    “不要——!”榮安長公主瘋了般想衝過來,卻被禁軍死死按住。
    蕭徹眸光一凝。
    然而一切太快了。
    劍鋒劃過,血線迸現。
    柔嘉的身體軟軟倒下,大紅嫁衣鋪展開來,如一朵盛放到極致、驟然凋零的牡丹。
    “柔嘉——!我的女兒——!”榮安長公主癱倒在地,嚎啕大哭,再無半分長公主的威儀,隻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
    蕭徹閉了閉眼,揮手下令:“拿下。”
    叛亂,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三日後,太極殿。
    朝會肅殺。燕王謀逆案審結,牽連者數百。慕容桀雖死,仍判淩遲,挫骨揚灰。慕容宸同罪。燕王府滿門抄斬,誅九族。
    榮安長公主因柔嘉郡主大義滅親、以身殉國,皇帝特赦死罪,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永禁鎮國寺帶發修行,非死不得出。
    其餘從犯,按律嚴懲。
    聖旨頒下,朝野震動。誰也沒想到,這場看似突如其來、聲勢浩大的謀反,竟在皇帝運籌帷幄之中,被如此幹脆利落地平定。
    更沒想到,那位溫婉柔順的柔嘉郡主,竟有如此剛烈決絕之舉。
    散朝後,蕭徹獨坐乾清宮,手中把玩著那支銀簪。
    趙德勝輕聲道:“陛下,柔嘉郡主…已按郡主禮製安葬在京郊皇陵旁。榮安…蕭氏,今日已押送鎮國寺。”
    蕭徹沉默良久,緩緩道:“告訴守寺的人,不必苛待。一應供給,按庶人最高規格。她畢竟…是柔嘉用命換來的生路。”
    “老奴明白。”
    “還有,”蕭徹抬眼,“榮宸郡主近日如何?”
    “郡主一切安好,隻是…似有心事。今日獨自出宮,去了柔嘉郡主的墳塚。”
    蕭徹眸光微動,最終隻道:“讓她靜靜吧。”
    京郊,孤山南麓。
    一座新墳靜靜立在山花之間。碑上無封號,隻刻“慕容門柔嘉氏之墓”。
    沈莞一身素衣,站在墳前,手中握著一支新摘的桃花。
    春風吹過,花瓣紛落如雨。
    她想起初見柔嘉時,那個在宮宴上嬌羞垂首的少女;想起她宮宴那日,強顏歡笑的模樣;想起她在慈寧宮跪地遞簪時的決絕…
    “郡主,”沈莞輕聲開口,將桃花放在碑前,“你用自己的命,換了你母親一條生路…值得嗎?”
    風過無聲。
    “或許在你心裏,是值得的。”沈莞蹲下身,指尖輕觸冰涼石碑,“你從小就知道母親野心勃勃,知道她走的是一條不歸路。你勸不動,攔不住,最後隻能用這種方式…讓她活著,哪怕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可你自己呢?你才十六歲…慕容宸雖非良人,可你殺他時,心中可痛?自盡時,可懼?”
    淚水無聲滑落。
    “這世間對女子,總是太苛。男子爭權奪利,成王敗寇,女子卻往往淪為棋子、籌碼,最後還要用鮮血,去洗淨他們帶來的罪孽…”
    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
    沈莞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
    蕭徹走到她身側,看著那座孤墳,良久,才道:“她是個奇女子。”
    “是。”沈莞拭去淚水,起身行禮,“陛下。”
    “免禮。”蕭徹望著她微紅的眼眶,心中某處微微一動,“你與她,交情不深,為何如此傷感?”
    沈莞沉默片刻,輕聲道:“臣女隻是覺得…女子活在這世上,太不易。柔嘉郡主聰慧剛烈,本應有更好的人生,卻因父母之命、權力之爭,落得如此結局。而她最後所求,也不過是母親能活著…”
    蕭徹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道:“若有一日,你麵臨類似抉擇,當如何?”
    沈莞一怔,抬眸看他。
    蕭徹的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要看進她心底。
    “臣女…”沈莞移開視線,“臣女不知。但臣女想,若真心在乎一個人,總會想盡辦法,護他周全。哪怕…代價沉重。”
    蕭徹心頭一震。
    護他周全…
    她可知,他這些時日暗中布局,步步為營,除了江山社稷,心中也存著一份私心——他要將這朝堂清理幹淨,將威脅鏟除,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
    隻是這話,現在還不能說。
    “回宮吧。”蕭徹轉身,“風大了。”
    “是。”
    二人一前一後,沿著山道緩緩下行。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離。
    沈莞看著阿兄挺拔卻略顯孤寂的背影,心中湧起複雜情緒。
    行至山腳,禦輦已在等候。蕭徹上輦前,忽然回頭:“阿願。”
    “臣女在。”
    “今日之事,不要對太後多說。”蕭徹頓了頓,“免得她憂心。”
    “臣女明白。”
    禦輦遠去,揚起淡淡塵埃。
    沈莞站在原地,望著天邊如血殘陽,久久未動。
    雲珠輕聲提醒:“郡主,該回了。”
    “嗯。”沈莞收回目光,踏上馬車。
    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光線。黑暗中,她輕輕握住袖中那枚父親留下的玉佩。
    這世間風波不斷,人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