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雪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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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平定後的第七日,太極殿大朝。
金殿之上,蕭徹端坐龍椅,玄色朝服襯得他麵色如玉,眸光如電,全然不見前些時日的“病容”。丹陛下,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氣氛肅穆中透著微妙。
趙德勝展開明黃聖旨,尖細嗓音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燕王謀逆一案,已塵埃落定。逆首伏誅,從犯盡數落網。然國之根本,在於用人。值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今擢升、調任官員如下——”
一連串的名字從趙德勝口中念出。
原戶部侍郎劉澤興,因江州賑災有功,擢升戶部尚書,統管全國錢糧賦稅。原戶部尚書因牽扯已被罷官。
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陸野墨,破格提拔為禮部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賜“隨時奏對”之權。
武安侯世子周宴,平叛有功,晉封平南侯,領兵部侍郎銜,仍掌京營一部。
昭武校尉沈錚,南疆戰功卓著,此次回京平叛勇猛,擢升從四品宣威將軍,調任北境,協理邊務。
另有十餘名在平叛中立場堅定、表現突出的中低層官員,皆得晉升或重用。這些人中,寒門子弟占了七成。
聖旨念罷,殿內響起低低的議論聲。這次人事調整幅度之大、破格之多,實屬罕見。
更耐人尋味的是,那些原本在燕王案中態度曖昧、甚至暗中與燕王府有過往來的官員,雖未明著處置,卻皆被調任閑職,明升暗降。
丞相李文正垂眸站在文官首位,麵色平靜,心中卻翻江倒海。皇帝這是在借機清洗朝堂,培植自己的勢力。
提拔寒門、重用新人,是在不動聲色地削弱世家大族對朝政的影響。
他抬眼看向禦座上年輕的帝王,那張俊美冷峻的臉上,是洞悉一切後的從容與掌控。
這個皇帝,比他想象的,還要深沉,還要果決。
“眾卿可有異議?”蕭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殿內瞬間安靜。
“臣等遵旨——”百官齊聲應道。
蕭徹微微頷首,繼續道:“燕王謀逆,南方陸氏等士族牽涉其中,罪證確鑿。現已查封陸氏等七家在江南的府邸、田產、商鋪。所得財物,除部分發還受其欺壓的百姓外,其餘盡數充入國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幾位出身南方的官員:“經查,此次查抄,共得現銀三百餘萬兩,金銀珠寶古玩字畫折銀約二百萬兩,田產地契商鋪等折價四百餘萬兩。合計近千萬兩。”
嘶——
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千萬兩!這幾乎是大齊一年賦稅的三成!
一些老臣眼睛發亮,國庫自先帝後期便不寬裕,北境戰後賞賜、南方水患賑災、南疆戰事軍費,早已捉襟見肘。這千萬兩,簡直是雪中送炭!
蕭徹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緩緩道:“這筆錢,朕已有安排。其中二百萬兩,繼續用於江州、湖州等地的災後重建,務必讓百姓有屋可住、有田可耕。一百萬兩,撥給兵部,用於撫恤南疆陣亡將士、補充軍械。剩餘款項,充實國庫,以備不時之需。”
“陛下聖明!”劉澤興率先出列,激動道,“江南災民得此救助,必感念陛下天恩!南疆將士得此撫恤,必誓死效忠!”
其餘官員也紛紛附和。就連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員,也不得不承認,皇帝這手“抄家充公”雖然狠辣,但錢用在刀刃上,讓人挑不出錯處。
“陛下,”周宴出列,一身嶄新侯爵朝服襯得他英氣勃勃,“臣與沈將軍有南疆軍情稟報。”
“講。”
周宴與身旁的沈錚對視一眼,朗聲道:“臣等奉旨回京前,已擊退薑國大軍主力,收複失地六城。薑國損傷慘重,國內似有內亂跡象。三日前,薑國國主已遣使遞送國書,請求議和。使團預計半月後抵達京城。”
此言一出,殿內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南疆戰事雖勝,但若僵持不下,終究是消耗國力。如今薑國主動求和,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蕭徹眼中閃過一絲滿意:“辛苦二位將軍。議和之事,由禮部、兵部協同準備。原則是:薑國需歸還全部侵占城池,賠償軍費,簽訂十年互不侵犯條約,並送質子入京。”
“臣等領旨。”禮部尚書與新任兵部侍郎周宴齊聲應道。
朝會在一種微妙的振奮中結束。走出太極殿時,陽光正好,照在漢白玉台階上,明亮耀眼。
不少官員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
“陛下這次手腕…真是雷霆萬鈞啊。”
“燕王一案牽連這麽廣,原以為要亂一陣子,沒想到這麽快就平息了。”
“陸侍郎才二十出頭吧?這就正四品了…真是後生可畏。”
“聽說陛下還要開恩科,選拔更多寒門才子…”
沈錚跟在周宴身側,低聲問:“周兄,你說陛下接下來會如何?”
周宴望著前方巍峨的宮牆,淡淡道:“經此一事,朝中格局已變。你我這些‘新人’,肩上的擔子會更重。”
他轉頭看向沈錚:“北境苦寒,你要多保重。沈將軍若泉下有知,看到你今日出息,必定欣慰。”
沈錚眼眶微熱,用力點頭:“我會的。周兄在京中,也要小心。朝堂水深。”
“嗯。”
二人相視一笑,各有前程,各有擔當。
慈寧宮,卻是另一番閑適景象。
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暖洋洋的。太後靠在軟榻上,手中撚著佛珠,嘴角含笑地看著殿中。
殿中央鋪著柔軟的波斯地毯,一隻通體雪白、藍眸如琉璃的長毛貓兒正追著一隻錦線團嬉戲。那貓兒毛色純淨,跑動時如一團滾動的雪球,憨態可掬。
沈莞跪坐在地毯旁,手中拿著一根綴著羽毛的細竿,輕輕晃動。貓兒立刻被吸引,跳起來撲抓,卻每每撲空,急得“喵嗚”直叫。
“姑母您瞧,它多有趣。”沈莞笑道,眉眼彎彎,少了平日那份端雅矜持,多了幾分少女的天真爛漫。
太後慈愛地看著她:“禦獸坊也是有心,知道哀家喜歡貓兒,特意挑了這最溫順漂亮的一隻送來。阿願若喜歡,就養在你那兒吧,每日帶來給哀家瞧瞧便是。”
“真的?”沈莞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這…這是獻給姑母的…”
“哀家年紀大了,養這些小東西費神。你年輕,正是喜歡的時候。”太後招招手,沈莞起身坐到榻邊。太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這些日子,你也受驚了。養隻貓兒,逗逗趣,鬆快鬆快。”
沈莞心中一暖,靠在太後肩頭:“謝謝姑母。”
正說著,外頭傳來通報:“陛下駕到——”
蕭徹邁步進來,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春日暖陽,慈寧宮安寧祥和。太後含笑而坐,沈莞依偎在側,而殿中地毯上,一隻雪團似的貓兒正抱著錦線團打滾,藍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莞臉上。
她今日穿著淺杏色春衫,發間隻簪了支簡單的白玉簪,許是逗貓玩得開心,臉頰泛著淡淡的粉,眼眸明亮如星,嘴角笑意還未散去。
天真嬌憨。
“皇帝來了?”太後笑道,“快坐。正巧,看看禦獸坊送來的貓兒,阿願喜歡得緊呢。”
蕭徹收回目光,依禮問安後坐下,看向那隻貓:“確實漂亮。什麽品種?”
“說是西域來的,叫‘獅子貓’。”沈莞輕聲道,見貓兒滾到了腳邊,忍不住又伸手去逗。
那貓兒似不怕生,見她伸手,竟仰躺在地,露出柔軟的肚皮,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沈莞驚喜地輕呼一聲,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的肚子。貓兒舒服得眯起眼,四爪朝天,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
蕭徹看著這一幕,心頭某處忽然變得異常柔軟。
他見過她在宮宴上的端莊明豔,見過她在太後麵前的嬌憨可人,見過她遇險時的冷靜自持,也見過她祭奠柔嘉時的感傷悲憫。
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刻這般,毫無防備、純然歡喜的模樣。
像一隻收起所有利爪尖刺的小獸,終於露出了最柔軟的肚皮。
“它可有名字?”蕭徹聽見自己問。
“還沒呢。”沈莞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陛下幫著取一個?”
蕭徹看著那雙湛藍的貓眼,又看看沈莞期待的神情,沉吟片刻:“就叫‘雪團’吧。色白如雪,形似團子。”
“雪團…”沈莞輕聲念了一遍,笑著點頭,“好聽。以後你就叫雪團啦。”
貓兒似有所感,“喵”了一聲,翻個身,蹭了蹭沈莞的手。
太後看著二人互動,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有一絲複雜。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沒有說話。
晚膳時分,蕭徹留在慈寧宮用膳。雪團被宮人喂了魚羹,此刻正蜷在沈莞腳邊的軟墊上打盹,偶爾抖抖耳朵,發出細微的呼嚕聲。
沈莞心思顯然還在貓兒身上,用膳間隙,時不時低頭看看,嘴角噙著笑。
蕭徹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膳後,宮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他忽然開口:“趙德勝。”
“老奴在。”
“去吩咐禦用監,用黃金給雪團打一個項圈牌,刻上它的名字和‘慈寧宮榮宸郡主愛寵’字樣。要做得精巧些,別硌著它。”
趙德勝一愣,隨即躬身:“遵旨。”
沈莞也怔住了,忙道:“陛下,這太貴重了…不過是一隻貓兒…”
“既是你的愛寵,便當得起。”蕭徹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黃金項圈不易損壞,戴著也醒目,免得它跑丟了,旁人不知是誰家的。”
這話合情合理,沈莞無從反駁,隻得起身謝恩:“謝陛下賞賜。”
她心中湧起暖意。陛下待她,當真如兄長般體貼周到。連她喜歡一隻貓兒,都這般放在心上。
蕭徹看著她恭敬謝恩的模樣,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無奈。
兄長…她始終隻當他是兄長。
也罷,來日方長。
又坐了片刻,蕭徹起身告辭。太後讓沈莞送他到宮門外。
暮色漸起,宮燈初上。二人並肩走在長廊下,雪團被沈莞抱在懷裏,乖巧地不動。
“南疆議和之事,你可聽說了?”蕭徹忽然問。
“聽姑母提了幾句。”沈莞輕撫著貓兒的背毛,“能不打仗,總是好的。”
“嗯。”蕭徹停下腳步,看向她,“過些日子,薑國使臣來京,宮中會有宴席。你…若不想參加,可告假。”
沈莞明白他的意思。燕王案剛過,她作為沈家女、太後侄女,又是新晉的榮宸郡主,在那種場合難免成為焦點。隻是有些應酬,卻不能免則免。
“臣女明白,謝陛下體恤。”她盈盈一禮。
蕭徹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終究沒再多說,隻道:“回去吧,風涼。”
“恭送陛下。”
目送玄色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沈莞抱著雪團轉身。
懷裏的貓兒暖暖的,發出舒適的呼嚕聲。她低頭,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它柔軟的毛。
“雪團,”她輕聲說,“陛下待我們真好,是不是?”
貓兒“喵”了一聲,藍眼睛在暮色中像兩粒寶石。
沈莞笑了,抱著它慢慢走回慈寧宮。
她沒看到,不遠處的轉角,蕭徹其實並未走遠。
他站在陰影裏,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內,這才真正轉身離去。
趙德勝跟在身側,小心翼翼道:“陛下,榮宸郡主似乎…很喜歡那貓兒。”
“嗯。”蕭徹語氣淡淡,“她開心就好。”
趙德勝偷眼看去,暮色中,陛下的側臉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
他心中暗笑:陛下這哪裏是賞貓,分明是愛屋及烏。
隻是那“屋”…似乎還懵懂著呢。
也罷,慢慢來吧。
這深宮長夜,總有雲開月明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