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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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夜的人忽感頸後一陣涼意,以為是風卷來了山溪水汽。
    胖漢正打呼嚕,鼾聲毫無征兆停頓。
    渾身狠狠一哆嗦,隻覺得寒氣侵入渾身骨頭縫裏,頭暈的像陷進漩渦,含糊哼哼兩聲沒能醒轉,緊接著又是兩次寒涼,紅潤臉色褪成灰黑,拚命想睜開眼,可身體卻紋絲不動……
    灰暗視角,黑蛇疲倦後退。
    本欲一口咬住撕扯,未料用力過猛徑直撞入並穿過,像撲進一團帶著熱量的霧,從對方虛影上撞掉些熱意,自己也感到不適。
    累也要繼續。
    強壓下翻湧的疲憊,再度逼近。放慢速度,動作格外謹慎,毒牙兩次咬住虛影撕扯。
    明顯看到他的生命氣息迅速衰弱。
    像是中了蛇毒的走獸,特殊視角下代表生命的熱量絲絲縷縷逸散,等衰弱到某個界限就會步入死亡。
    可以了,至於其他幾個生命穩固的人已無力撕咬。
    迅速返回自己的軀體,果然,疲憊也被一並帶了回來。
    不是身體上的乏,具體哪裏疲倦自己也分不清楚,覺得需要歇息幾天,或是呼吸一場雨就能恢複。
    瞥了眼篝火,轉身沒入漆黑陰影。
    連夜攀上峰頂,略微思索後往下退了退,安靜等待雨季到來。
    等待本就是生存的一部分。
    許多事急也無用,該來的自會來,要做的是抓住機會。
    進山尋事的人回去後再沒了動靜,可能是想開了,也可能是放下了,隻有遲客擔憂,獵戶小子多少知道一些,卻始終閉口不提,隻在獨自打獵時對黑狗說些心裏話。
    狐狸還是老樣子,嗅到黑蛇氣味很高興。
    費力攀爬登上峰頂,對盤踞的黑蛇叫兩聲,然後焦急轉圈,隻有看到黑蛇抖了抖尾尖,這才咧嘴笑著輕快離開。
    村民再次進山送物資,老獵戶也跟來看看,不厭其煩的叮囑兒子好好做事。
    下山時帶走了遲客寫的幾封信。
    隊伍離開的時機掐得剛好,第二天開始下雨,今年雨季來的有點晚。
    閃電瞬間將翻湧的墨雲照亮,雷聲震得山頂石子發顫。
    峰頂,原先那截焦黑老樹樁不見了蹤影,苦候多時的刺目閃電終於劈落,落的有點偏,導致黑蛇短暫眩暈……
    顱腔內仍嗡鳴不止,連信子都麻得吐不利索。
    周身失控溢散出縷縷白霧,不敢再貪高,趕忙往下退兩丈。
    這裏的連雨天並非一味的傾瀉,總是忽大忽小,中間還摻著些陰晴不定的間歇,雷電也吝嗇,要麽分潤給遠山,要麽幹脆隱在雲後悶響,能享受到的雷電極少。
    好在黑蛇從不會抱怨。
    昂首吞吐雨氣,靜候零星落下的雷電。
    遲客這些天很上火,煉炁的心思淡了,丹爐也冷在一旁,每天望著通往山外的小路在等著什麽,仙風道骨的賣相有點垮了,嘴角多個水泡,嗓音嘶啞。
    怕外頭真就糾集起一隊人馬,高舉降妖除祟的旗號進山,蛇兄即便再能耐又怎能招架得住。
    自己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連句像樣的話都不能說。
    無論揣著何種目的,打殺山野妖獸都能算作‘為民除害’的義舉,雖然這個‘民’到底是誰有待商榷,總之大義的旗號一旦豎起,自己若是敢站出來,弄不好被烙上個妖人稱號。
    雨季尚未收梢,村裏幾個年輕人頂著急雨進山送信。
    遲客迫不及待將層層防水蠟紙油布剝開,露出裏頭的木匣,又反複查驗了封口火漆確認無人動過,這才抽出信紙,就著燭光一字一字詳讀。
    目光掃過開頭幾行,緊鎖的眉頭驟然一鬆眉開眼笑。
    信上說先前那胖子過橋不小心失足落水,染病沒能熬過去,死了。
    死了好。
    死了,便再不會開口,最是安靜。。
    隻盼自己豁出老臉做的安排能起些效用,年紀大了,久未踏出山穀,外頭那些人情與臉麵,用一分,便實實在在的薄一分。
    不過,都無所謂了。
    這輩子大抵仙路無望,餘下的壽數掰著指頭也數得過來,若能替老友換來二十年清靜也挺好,唉,若是再長些該多好,往後的路,終究要黑蛇自己去蹚。
    遲客並未想太遠,人死如燈滅,再多綢繆也抵不過世事翻覆。
    妖獸精怪自有其存續之道,若強以人心謀算去鋪路,終會被同樣精於算計的人心所勘破,倒不如讓黑蛇依著趨吉避凶的本能去騰挪,或許能走出條意想不到的生路。
    況且,世上基本見不到妖,所有關於妖的描繪,大多是塵世口耳相傳的故事,真正的靈異少之又少。
    即便那些號稱無所不能,實則專注權柄財富的大勢力也未必懂。
    紅塵人世與靈之間,冥冥中似有一道無形隔閡。
    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隻能聽些似是而非的傳說,這,大抵就是天道的安排罷。
    一隻濕漉漉山雀撲棱著落在牆頭,用力抖了抖羽毛,甩掉細碎的水珠,旋即又振翅飛進迷蒙的雨幕裏。
    唉。
    可歎半生蹉跎,到頭來,也隻修得一雙通靈眼。
    “難,難呐,此生無望矣。”
    對著空寂的雨窗,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窗外的陰沉被閃電瞬間照亮,很短暫,等了一個呼吸的間隙,那悶雷聲才隆隆滾過天際。
    人生……太短了,短得像這電光,太多事還來不及做。
    把信折兩下湊到燭火上引燃,信手將卷燃了邊角的信紙扔進陶盆,凡是提及黑蛇風波的信函盡數付之一炬,又將其餘幾封信在手裏揉了揉也擲入火中。
    紙張蜷曲、焦黑,終化為漸漸冷卻的灰燼。
    被煙嗆的咳嗽兩聲,起身推開房門,山風穿堂而過,將滿屋青煙與秘密全部帶走。
    趁自己還活著,盡力多教黑蛇幾句人言,學得慢無妨,忘得快也無妨,哪怕多記住一個字也值了。
    倚在門邊遙望雨霧遮掩的高山,恰一陣風來,濃霧走得快,短暫露出蒼鬆峰頂,隻來得及看兩眼,濕重雲帷又沉沉落下,將一切重新掩得嚴嚴實實。
    峰頂,黑蛇盡情享受純粹的、屬於生命本身的酣暢。
    並未刻意去記住獵殺了人。
    解決威脅是生存本能,就像從不會去數前些日子吞下過多少條魚,又或幾頭野豬幼崽。
    美好的辰光總是短暫,當再也呼吸不到沁涼雨氣,溫暖陽光照在身上,黑蛇知道連雨天結束了,下一場雨不知是何時,灼熱的天氣會將山林帶入一年中最躁動喧囂的時節。
    滑下陡坡,停在半山腰巨岩,靜靜等待夜晚與清晨的白霧。
    清晨。
    遲客如往常般來岩上吐納,狐狸與胖黃鼠狼也悄然而至,結束吐納後翻開書卷平緩講書。
    黑蛇吐信子,覺著今日遲客的話似乎比往日多些。
    習慣性將熱感應模式切換,看見代表遲客生命的熱量出現變化,信子停頓了一瞬,覺得遲客的生命在衰弱。
    遲客就像是秋天的樹葉,度過了春芽夏綠,如今正不可逆轉的緩緩枯黃。
    雖然暫時還掛在枝頭,但也不會太久。
    對此倒也沒什麽特別感受,每天草叢裏山洞裏或者樹上都有死亡與新生,很普通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