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山穀，並未因陽光的偶爾眷顧而變得仁慈。傅沉舟的高熱持續不退，背部的傷口在潮濕環境下惡化得極快，邊緣的紅腫逐漸蔓延，中心位置甚至開始滲出渾濁的黃水，散發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腥氣。
    江弄影在山穀有限的範圍內搜尋，隻找到了一些常見的、有輕微止血消炎效果的草藥，搗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效果微乎其微。她還幸運地找到了一小片野莓叢，采摘了些許酸澀的果實，勉強果腹，並將汁液小心地滴入傅沉舟幹裂的唇間。
    午後，傅沉舟短暫地清醒了片刻。他的眼神比清晨時清明了一些，但額頭的溫度依舊灼人。他微微側頭，感受著背部傷口那鑽心蝕骨的脹痛和灼熱感，又看了看江弄影那雙因為缺乏睡眠和過度擔憂而深陷、卻依舊強撐著的眼睛，心中已然明了。
    這樣下去不行。草藥無用，高熱不退，傷口一旦徹底潰爛發毒，在這缺醫少藥的山穀，他必死無疑。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沉靜的決然。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弄影……去找……一塊薄而利的石片……或者……我的匕首，若還在的話。” 他頓了頓，呼吸因疼痛而略顯急促，“生火……把它……燒紅。”
    江弄影起初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他。
    傅沉舟迎上她茫然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個令人膽寒的字眼：“替孤……烙了……那傷口。”
    “什麽？！”江弄影猛地瞪大眼睛，臉色瞬間煞白如紙，“你瘋了！那會疼死你的！不行！絕對不行！”
    用燒紅的利刃去燙灼發炎的傷口？那無異於酷刑！沒有麻沸散，他怎麽受得了？！
    “必須……如此。”傅沉舟的聲音虛弱卻斬釘截鐵，他看著她，眼神深邃，裏麵沒有對疼痛的恐懼，隻有對她安危的考量，“傷口……已開始發毒……再不處理……孤撐不了多久……屆時……你一人……如何在這山穀……求生？”
    他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江弄影的心上。她明白，他說的是事實。他的傷若繼續惡化，結局隻有一個。可……要用那種方式……
    “沒有……可是。”傅沉舟打斷她的猶豫，他甚至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卻因為牽動傷口而變成了痛苦的抽搐，“相信孤……也相信……你自己。”
    他目光堅定地看著她，那裏麵是全然的信任和托付。
    江弄影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知道，這是目前唯一可能救他的方法。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恨自己將他拖入這絕境。
    最終，她顫抖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找到了傅沉舟跌落後插在腰側皮鞘中、幸未丟失的玄鐵匕首。又尋來幹燥的樹枝，用最原始的方法，雙手磨得通紅起泡，才終於引燃了一小堆篝火。她將匕首的刀刃部分，置於火焰之上，看著那冰冷的金屬逐漸被燒得通紅，發出暗紅的光芒，如同地獄的烙鐵。
    她的心，也隨著那跳躍的火苗和通紅的刀刃，一同劇烈地顫抖著。
    傅沉舟已經自己挪動身體，趴伏在一塊相對平坦的大石上。他撕下一段幹淨的衣袖，卷成一團，死死咬在口中。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不斷滑落，浸濕了身下的石頭。他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抗即將到來的劇痛上。
    “我……我開始了……”江弄影的聲音帶著哭腔，握著匕首木柄的手抖得厲害。
    傅沉舟無法回應，隻是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
    江弄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她看準他背部傷口最紅腫潰爛的中心，將那燒得通紅的匕首，穩而準地，烙了上去！
    “滋啦——！”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灼燒聲響起！伴隨著的，是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唔——！！！”
    傅沉舟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被扔上岸的魚，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口中死死咬住的木棍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渾身的肌肉在瞬間繃緊如鐵石，脖頸和手臂上的血管猙獰地凸起！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足以摧毀人意誌的極致劇痛！
    但他，硬是沒有發出一聲慘叫！所有的痛呼都被他死死地堵在了喉嚨裏，隻有那壓抑到極致的、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如同困獸般的悶哼，和他因極度忍耐而劇烈顫抖的身體，昭示著他正在承受著怎樣的酷刑！
    江弄影看著他那副樣子，心像是被那通紅的匕首同時烙穿！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她扔開匕首，撲到他身邊，徒勞地想要按住他顫抖的身體，想要分擔他的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傅沉舟……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對不起……” 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他因用力而指節泛白、死死摳住岩石的手。
    她的觸碰，她的哭聲，仿佛成了他在這無邊痛苦中唯一的錨點。他反手死死攥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對抗地獄之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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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過程並不長，但對於兩人而言，卻如同經曆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當那可怕的灼燒聲停止，傅沉舟緊繃到極致的身體猛地一鬆，徹底癱軟在石頭上，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他口中的木棍“啪”地一聲掉落，唇邊溢出了一縷血絲，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內壁。他劇烈地喘息著，眼神渙散，幾乎再次昏死過去。
    江弄影連忙查看他的傷口，那片潰爛的皮肉已經被燙得焦黑，看起來觸目驚心，但至少，那不斷蔓延的毒勢被這殘酷的方式強行止住了。
    她顫抖著手，將之前找到的、搗爛的消炎草藥，小心翼翼地敷在那片新鮮的、帶著焦糊味的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上，看著傅沉舟如同破碎娃娃般伏在石上的背影，愧疚、心疼、後怕……種種情緒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她自作聰明去引蛇出洞，他怎麽會……
    就在這時，傅沉舟極其微弱的聲音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他獨有的、試圖打破沉重氣氛的調侃：
    “這下……總算讓你……找到機會……報複孤了……” 他氣息微弱，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但語氣裏那點熟悉的、欠揍的味道，卻讓江弄影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即使虛弱至此，依舊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安慰她、減輕她負罪感的側臉。
    這一刻，所有壓抑的情感衝破了理智的堤壩。
    她猛地俯身，在他驚愕的、尚未完全聚焦的目光中，準確地、用力地吻上了他那幹裂起皮、還帶著一絲血跡的唇！
    這個吻，毫無章法，甚至帶著鹹澀的淚水和血腥味，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強烈的、直白的情感！它不再是之前為了救命的無奈之舉，也不是被他調侃時的羞惱反擊，而是她江弄影，第一次，如此清醒、如此主動、如此毫無保留地，回應他那近乎毀滅性的、深沉而偏執的愛意！
    她的唇瓣柔軟而顫抖，帶著淚水的濕潤和她獨有的清甜氣息，笨拙卻又無比堅定地貼合著他冰冷的唇。她甚至伸出舌尖，輕輕舔舐掉他唇邊那抹刺目的血絲，仿佛想要撫平他所有的傷痛。
    傅沉舟徹底僵住了。背部的劇痛在這一刻仿佛瞬間遠離，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唇上傳來的、那不可思議的柔軟、溫熱和……她毫無保留的情感衝擊上。他渙散的眼神迅速聚焦，難以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她緊閉著雙眼、長睫上還掛著淚珠的臉龐。
    這個吻不長，卻像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彼此的靈魂。
    江弄影緩緩退開，臉頰緋紅，呼吸急促，卻勇敢地迎上他震驚而深邃的目光，聲音帶著未褪的哽咽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這不是報複，傅沉舟。”
    “這是……回答。”
    回答你雨夜卑微的祈求。
    回答你縱身一躍的決絕。
    回答你此刻，用劇痛換來的，笨拙的安慰。
    傅沉舟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清晰無比的、不再閃躲的深情與堅定，胸腔裏那顆飽經折磨的心髒，仿佛被注入了最滾燙的生機。他伸出那隻未受傷的手，輕輕撫上她淚濕的臉頰，指腹摩挲著她細膩的肌膚，眸光深沉如海，裏麵翻湧著失而複得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動容。
    他低低地、歎息般地喚了她的名字：
    “弄影……”
    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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