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到太子寢殿外伺候，這個命令像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在東宮底層宮人中激起了不小的漣漪。羨慕、嫉妒、嘲諷、同情……各種目光交織在江弄影身上，但她已然無暇顧及。
    新的工作崗位，意味著更嚴格的規矩，更近的距離，以及……更無所遁形的煎熬。
    她的主要職責是殿外廊下的清潔、傳遞一些非必要的物品，以及在殿下召喚時，低頭躬身進去添茶倒水。工作內容看似比刷恭桶輕鬆，但精神壓力呈指數級增長。她必須時刻繃緊神經，確保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符合規範，不能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不能有任何不得體的舉止，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那道冰冷的視線就會落在自己身上。
    傅沉舟似乎將她當成了空氣，或者說，一件會移動的擺設。他進出寢殿，目光從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偶爾需要她進去奉茶，他也隻是看著手中的書卷或奏折，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徹骨的漠然，比直接的斥責更讓人窒息。
    江弄影則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合格的、沉默的宮女。她總是低著頭，腳步輕得如同貓兒，遞送東西時動作精準而無聲。她將所有情緒都死死壓在心底，麵上隻剩下一片逆來順受的麻木。隻有在極偶爾的瞬間，當他劇烈咳嗽，或者臉色顯得過於蒼白時，她垂在身側的手會下意識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靜。
    她告訴自己，這就夠了。能這樣近距離地確認他還活著，還在呼吸，哪怕他恨她入骨，也好過天人永隔。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每一個她以為無人注意的深夜，都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地凝視著她。
    ———
    今夜輪到江弄影在殿外廊下值夜。初春的夜晚依舊寒涼，她裹著單薄的宮裝，抱著膝蓋坐在廊柱下的陰影裏，借著遠處燈籠微弱的光，警惕著四周的動靜。連日的勞累和精神緊繃讓她疲憊不堪，上下眼皮開始不受控製地打架。她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試圖驅散睡意。
    不能睡。值夜打盹是大忌，若是被巡夜的太監或者……被他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可身體的疲憊終究戰勝了意誌。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腦袋一點一點，最終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沉沉睡去。
    就在她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之後，寢殿那扇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傅沉舟站在門內陰影處，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外麵隨意披了件墨色外袍。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目光穿過門縫，精準地落在了那個蜷縮在角落裏、已然睡去的身影上。
    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曾經明豔張揚的臉龐，如今隻剩下憔悴和蒼白，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承載著化不開的愁緒。身上那件灰色的宮女服，寬大而粗糙，更顯得她脆弱不堪，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的目光，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誌，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著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缺乏血色卻依舊形狀優美的唇瓣……那日在破廟，就是這唇，帶著淚水的鹹澀，主動吻上他，給了他片刻虛幻的天堂。
    “從未。”
    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破了他所有的回憶，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引得他喉頭一陣發癢，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清晰。
    睡夢中的江弄影似乎被驚動，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嘴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傅沉舟渾身一僵，幾乎要立刻退回殿內。但他沒有動，隻是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她。
    她並沒有醒來，隻是換了個更蜷縮的姿勢，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溫暖，嘴裏喃喃著，這次，他聽清了兩個字：
    “……冷……”
    很輕，很模糊，帶著睡夢中不設防的軟弱。
    傅沉舟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看著她單薄的衣衫，看著她裸露在寒風中微微泛青的指尖，一種強烈的、幾乎要衝破理智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想走過去，將她抱進懷裏，用自己的一切去溫暖她。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讓他的指尖都開始微微顫抖。
    但他最終什麽也沒有做。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任由寒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衫，任由那複雜的、交織著愛恨、憤怒、心疼與不解的情緒在胸中翻江倒海。
    他恨她的背叛，恨她的“從未”，恨她將他的一片真心踐踏在地。可為什麽，看到她如今這副模樣，他的心會這麽痛？為什麽在無數個夜晚，他會像著了魔一樣，忍不住想確認她是否安好？
    他甚至卑鄙地希望，她此刻的落魄和艱辛，能讓她後悔，能讓她流露出哪怕一絲的脆弱和求助。可她偏偏沒有。她就像一顆被扔進石縫裏的種子，頂著千斤重壓，頑強地、沉默地活著，甚至……還能和那些低等宮女有說有笑他安插的眼線匯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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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時間在寂靜的凝視中緩緩流逝。直到天邊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傅沉舟才像是驟然驚醒。
    他深深地、最後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如同最深的海淵。然後，他悄無聲息地合上殿門，將那蜷縮在寒風中的身影，重新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仿佛剛才那長達一個時辰的凝視，從未發生過。
    ———
    江弄影是被凍醒的。
    晨曦的寒意刺入骨髓，她猛地打了個哆嗦，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值夜時睡著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她慌忙檢查四周，還好，一切如常，巡夜的太監剛剛過去，並未發現她的失職。
    她揉了揉凍得僵硬的臉頰和四肢，試圖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奇怪的是，雖然很冷，但睡夢中那種幾乎要將她凍僵的寒意，似乎減輕了一些？是錯覺嗎？
    她來不及細想，起身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身體，開始進行清晨的打掃工作。當她拿起掃帚，準備清掃廊下時，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殿門附近的地麵。
    那裏，似乎有一小片區域，比其他地方要幹淨一些，像是……剛剛被人輕輕擦拭過？連清晨常有的露水痕跡都幾乎沒有。
    是負責內殿打掃的宮女提前出來擦拭過了嗎？可按照規矩，內殿宮女不會這麽早出來……
    一絲微不可察的疑慮在她心中閃過，但很快就被她拋諸腦後。或許是哪個和她一樣偷懶打盹的小太監，怕被發現，匆忙收拾的吧。
    她不再多想，低下頭，開始認真地、一下一下地清掃著漫長的回廊。新的一天開始了，屬於宮女方弄影的、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一天。
    而在緊閉的殿門內，傅沉舟靠坐在床頭，手中握著一卷書，卻許久未曾翻動一頁。他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下意識拂去殿門外那小塊地麵塵埃和露水時的微涼觸感。
    他閉上眼，腦海裏全是她蜷縮在寒風裏，喃喃喊“冷”的模樣。
    折磨她，是他想要的嗎？
    為何當她真的如他所願，承受著這一切時，感到痛苦和備受煎熬的，卻仿佛是他自己？
    這咫尺天涯的距離，這愛與恨交織的牢籠，困住的，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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