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隻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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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外放為官,已有十五載。”
聞言,李若曦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少女雙清澈的眸子裏映著窗外的天光竟有幾分悠遠,“大人,小女離京時比這更久。我對京城的記憶,很模糊,隻記得那裏的春天,桃花開得很好看。”
李若曦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悵惘。
“我爹娘……他們應該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送我離開,但我總覺得,他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陳康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完全聽不懂這小丫頭在說什麽胡話。
“我今日在卷宗庫裏,看到了一千三百多個名字。”李若曦終於將話題拉了回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幾卷竹簡上,變得無比認真。
“他們不是冰冷的數字,他們也曾有爹娘,有妻兒。他們或許也曾像大人一樣,十年寒窗,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他們也曾像我一樣,在某個春天,看過故鄉的桃花。”
“可現在,他們成了鬼戶。”
“他們被抹去了名字,剝奪了田地,像牲口一樣,被圈禁在不見天日的義莊裏,為別人做牛做馬,最終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世上,連一塊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都沒有。”
李若曦緩緩站起身,走到陳康的麵前。
她沒有居高臨下,隻是微微俯身,看著他的眼睛。
“大人,您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您難道希望,百年之後,當後人修史,提及景平年間的東陽縣時,史書上記載的,是縣令陳康,為虎作倀,致使治下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嗎?”
“您難道希望,您的子孫後代,在讀到這段曆史時,要為他們的祖先,蒙受這萬世的罵名嗎?”
這番話,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陳康的心上!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
士大夫,最重青史留名!
“我……”他張了張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若曦看著他那張因羞憤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沒有再逼迫,隻是將那三卷竹簡,輕輕地推到了他的麵前。
“路不止有死路和活路。”
少女的聲音清澈而堅定,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還有第三條路。就是您現在回頭,撥亂反正,為那上千鬼戶正名,為流民爭得活路。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萬民。”
“屆時,學生願親自為您向林禦史陳情,言明您有揭發之功,有悔過之心。他老人家剛正不阿,明辨是非,定會為您從輕發落。”
“這,才是大人您真正的活路。”
“一條能讓您保住官位,保住名聲,更能讓您……夜裏睡得安穩的活路。”
說完,李若曦便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
“此事,拜托大人了。”
……
門外,庭院中。
顧長安與蕭阮並肩而立,屋內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入他們的耳中。
蕭阮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淡漠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劇烈的波瀾。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京城那座已經物是人非的府邸裏。
他的父親,那位名滿天下被譽為帝師的大學士蕭伯言,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阮兒,為政者,手中握著的,不是權力,是人心。失了人心,縱有千軍萬馬,萬裏江山,亦不過是空中樓閣,一推即倒。”
他原以為,父親的那套王道,早已隨著那個時代的落幕,被埋葬在了故紙堆裏。
卻沒想到,時隔十七年,竟會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口中,再次聽到。
而且,比他父親說得,更純粹,也更……動人。
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腰間那枚從不離身的玉佩。
後堂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李若曦走了出來,她的神色平靜,隻是對著顧長安,輕輕地點了點頭。
屋內,陳康依舊枯坐在太師椅上,雙目緊閉,不知在想些什麽。
顧長安沒有立刻進去,隻是對著蕭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蕭先生,該您了。”
蕭阮一愣:“我?”
“不錯。”顧長安笑了笑,“我這位學生,心腸太軟,隻會講道理。可這世上,光有道理是不夠的。”
他看著蕭阮,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還需要一把能懸在頭頂的刀。”
“而這把刀,除了先生您,我想不出第二個人選。”
蕭阮沉默了。他看著顧長安,又看了看旁邊那個正一臉困惑地望著他們的李若曦,終於還是輕歎一聲,邁步走進了後堂。
片刻後,屋內傳來陳康壓抑著驚恐的低呼,但很快便歸於平靜。
當蕭阮再次走出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份按著鮮紅指印的罪己書,和一張詳細記錄著張萬金曆年來所有不法行為的投名狀。
“他都招了。”蕭阮將那兩份東西遞給顧長安,語氣平淡,“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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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顧長安卻沒有接,隻是搖了搖頭,“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第一步,自然是先讓陳大人,戴罪立功。”
他看向蕭阮,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
“此事,千頭萬緒,學生一人精力有限。我那位朋友又是個急性子,怕是會壞事。唯有蕭先生您,心思縝密,手段老辣,留在此地監督陳大人,才是萬全之策。”
“我?”蕭阮挑了挑眉,“我與你們非親非故,憑什麽要替你們辦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就憑蕭先生姓蕭。”
顧長安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蕭阮的耳邊轟然炸響!
蕭阮的臉色,第一次變了。他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那枚玉佩,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
“你……”
“蕭先生這枚玉佩,質地溫潤,雕工內斂,倒有幾分京城大內工匠的風範。”顧長安仿佛沒有看到他眼神的變化,自顧自地說道,“不知……可是家傳之物?”
蕭阮沒有回答,隻是死死地盯著他。
“景平元年前,京城大學士蕭家,滿門清流,其家主蕭伯言,帝師之尊,所佩玉佩,正是此君子如玉之紋。”
顧長安看著蕭阮那張因震驚而微微繃緊的臉,緩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可惜滿門忠烈,最終卻落得個抄家流放的下場。”
庭院之內,落針可聞。
良久,蕭阮才緩緩地鬆開了握著玉佩的手,那雙銳利的眼眸,也漸漸恢複了平日的淡漠,隻是那淡漠之下,多了一層化不開的悲涼。
“你究竟是誰?”
“一個想讓大學士的清名,不至於被埋沒在故紙堆裏的人。”
顧長安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
“此事,同樣拜托先生了。”
蕭阮看著他,又看了看旁邊那個從始至終都安安靜靜,卻仿佛擁有一種奇異力量的李若曦,沉默了許久。
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好。”
他看著顧長安,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我留下。”
“但我隻幫她。”
他指了指李若曦。
“我不信你的權謀,我隻想親眼看看,她這條道究竟能走多遠。能否走通……我父親當年,未能走通的路。”
……
回程的馬車上,氣氛有些沉悶。
沈蕭漁終於還是忍不住,戳了戳顧長安的胳膊,壓低了聲音,滿臉都是好奇。
“喂,你老實說,那個姓蕭的,到底是什麽來頭?怎麽你一說他爹,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顧長安沒有回答,隻是反問道:“你可知,景平元年前,我大唐的太子太傅是誰?”
“太子太傅?那不是……”沈蕭漁想了想,隨即猛地瞪大了眼睛,“蕭……蕭伯言?!那個傳說中因為反對先帝退位,結果被抄家滅族的大學士?!”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長安,“你的意思是,那個看起來比你還懶的書生,是……是他的兒子?!”
“八九不離十。”
“我的天……”沈蕭漁喃喃道,隻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
這種人怎麽就讓顧長安瞎貓碰死耗子給碰上了?
她又看向旁邊正在低頭沉思的李若曦,忽然像是想通了什麽,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你小子是想讓忠臣之後,去輔佐真龍天女!你好深的算計!”
顧長安瞥了她一眼,懶得跟她解釋。
李若曦卻在此時,緩緩抬起頭。她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隻是看著顧長安,輕聲問道。
“先生,我們……真的要讓陳康那樣的人,繼續當這個東陽縣令嗎?”
她的眼中,滿是掙紮與不忍。
“讓他將功折罪,固然是眼下最好的辦法。可他畢竟……畢竟手上沾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的血。讓他繼續做這個父母官,對那些死去的百姓來說,真的公平嗎?”
這個問題,讓沈蕭漁也沉默了下來。
是啊,公平嗎?
顧長安看著她,看著那雙清澈眼眸裏不加掩飾的善良與迷茫,沒有立刻回答。
他隻是伸出手,將車簾的一角,緩緩掀開。
夕陽的餘暉,正灑在官道兩旁的田埂上。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農,正趕著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艱難地犁著地。
牛的身後,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手裏拿著一根樹枝,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背著《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那童稚的聲音,在寂靜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顧長安看著這一幕,直到馬車駛過,才緩緩放下車簾。
他看著李若曦,聲音平靜而溫和。
“若曦。”
“你覺得,對那個老農和他的孫子來說,是換一個他們不認識的或許清廉或許更貪婪的新縣令來得重要;”
“還是,讓他們明年能少交兩成的地租,能讓那孩子多讀兩年書,來得更重要?”
“這,就是你接下來,要為陳康,也為你自己,選擇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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