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虎穴狼窩初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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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三刻,天光未亮,寒意正濃。
周媽媽端著一套半新的水綠色衣裙和一盆溫水,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臉上再不見昨日的囂張,隻剩下小心翼翼的恭敬,甚至帶著幾分畏懼。
“姑……姑娘,該起身了。這是老奴能找到的最體麵的衣裳,熱水也打來了。”她將東西放在桌上,垂手立在一旁,眼神躲閃,不敢與沈清弦對視。
沈清弦早已醒來,正對著一方破鏡梳理長發。她沒說話,隻是淡淡地瞥了周媽媽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周媽媽脊背一涼,頭垂得更低。
起身,盥洗,更衣。
水綠色的裙子雖不華貴,但漿洗得幹淨,比昨日那身灰布衣好了太多。沈清弦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優雅,即便身處陋室,也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度。周媽媽在一旁看著,心裏那點殘存的疑慮徹底消散,隻剩下滿腹的驚疑不定和不敢造次。
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雙環髻,插上一根素銀簪子,臉上未施粉黛,額角的瘀青依舊明顯。沈清弦看著鏡中的自己,柔弱,蒼白,帶著初入府邸的惶恐不安——這正是她需要呈現給“外人”看的模樣。
“走吧,周媽媽。”她轉過身,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怯懦,“勞煩您帶路。”
“是,是,姑娘請跟老奴來。”周媽媽忙不迭地應聲,在前頭引路。
走出那間陰暗潮濕的下人房,清晨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陸府宅院深深,亭台樓閣,假山流水,依稀還能看出前世記憶裏的輪廓,隻是如今在她眼中,每一處景致都染著沈家鮮血的顏色。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役紛紛投來或好奇、或鄙夷、或憐憫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雖聽不真切,但那無形的壓力足以讓任何一個初來乍到的女子崩潰。
沈清弦始終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將所有的恨意與鋒芒死死壓在心底,隻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像一隻受驚的雀鳥。
周媽媽一邊走,一邊低聲快速地交代著規矩:“姑娘,待會兒見了夫人,定要磕頭敬茶,稱‘奴婢’。夫人問什麽答什麽,萬不可多言。府裏還有一位李姨娘,是老爺的寵妾,性子有些……嬌縱,姑娘也需小心應對。至於爺……他平日裏多在書房或衙門,今日未必能見著。”
沈清弦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知曉。這些信息,她前世便已知曉,陸明軒的母親陸張氏,表麵吃齋念佛,實則刻薄寡恩;那位李姨娘,仗著有幾分顏色和陸父的寵愛,沒少給正室添堵。
很快,兩人來到了正院。比起其他地方的精致,正院更顯肅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廊下站著幾個衣著體麵的大丫鬟,眼神銳利地掃過沈清弦,帶著審視與評估。
通報之後,沈清弦被引了進去。
正堂上,一位穿著絳紫色纏枝紋褙子、頭戴抹額、麵容嚴肅的中年婦人端坐在主位,手裏撚著一串佛珠,正是陸明軒的母親,陸張氏。她下首右邊,坐著一位穿著桃紅色百蝶穿花裙、容貌豔麗的年輕婦人,眉眼間帶著一股恃寵而驕的輕慢,應當就是李姨娘。
沈清弦深吸一口氣,按照周媽媽事先教導的,快步上前,屈膝跪在早已準備好的蒲團上,雙手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高高舉過頭頂,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奴婢沈氏,給夫人請安,夫人請用茶。”
陸張氏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慢悠悠地撚著佛珠,仿佛沒聽見,也沒看見眼前還跪著一個人。
空氣瞬間凝滯。
沈清弦舉著茶盞的手臂開始微微發酸,冰冷的瓷壁透過指尖傳來寒意。她知道,這是下馬威。陸張氏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她,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連妾室都不如的、可以隨意磋磨的典妾。
她維持著跪姿,頭埋得更低,肩膀微微瑟縮,將一個卑賤無助女子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時間一點點過去,堂內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李姨娘拿起手帕掩了掩嘴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終於,在沈清弦的手臂快要支撐不住時,陸張氏才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落在她身上。
“抬起頭來。”聲音冷淡,沒有一絲溫度。
沈清弦依言抬頭,露出那張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尤其是那雙此刻氤氳著水汽、帶著驚惶無助的眸子,足以激起任何人的憐惜——除了座上心如鐵石的陸張氏。
陸張氏打量了她片刻,眼神裏沒有任何驚豔,隻有挑剔和厭惡。她伸出手,並沒有去接茶盞,而是用指尖碰了碰杯壁,隨即蹙眉。
“茶涼了,換。”
一旁的丫鬟立刻上前,從沈清弦手中取走茶盞,很快又換了一盞熱氣騰騰的新茶過來。
沈清弦再次舉過頭頂。
這一次,陸張氏沒有立刻刁難,她接過茶盞,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在了一旁。然後,她對旁邊的嬤嬤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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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嬤嬤會意,端著一個紅木托盤走到沈清弦麵前,托盤上放著一對成色普通的銀鐲子。
“既然是軒兒收用的人,府裏也不會虧待你。這鐲子,拿著吧。往後安分守己,伺候好軒兒,自有你的好處。若存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或是仗著幾分顏色興風作浪……”陸張氏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府裏的規矩,可不是擺設!”
“奴婢不敢,謝夫人賞賜。”沈清弦叩頭謝恩,聲音依舊怯弱。她伸手去接托盤,指尖剛碰到那冰涼的銀鐲,那端托盤的嬤嬤卻像是手滑了一般,托盤猛地一斜!
眼看那對鐲子就要掉在地上——若是摔了夫人賞賜的東西,一個“不敬”的罪名立刻就能扣下來!
電光火石之間,沈清弦看似驚慌地往前一傾,手臂看似胡亂一撈,實則精準地托住了托盤底部,同時膝蓋“不小心”撞了一下那嬤嬤的小腿。嬤嬤吃痛,手一鬆,托盤穩穩地落在了沈清弦手中,那對銀鐲在盤中晃了晃,並未掉落。
這一切發生在瞬間,在旁人看來,就像是這典妾運氣好,慌亂中巧合地接住了。
沈清弦捧著托盤,臉色更白,像是被嚇壞了,泫然欲泣地看著陸張氏。
陸張氏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擺了擺手:“沒用的東西,退下吧。再去給李姨娘敬茶。”
“是。”沈清弦低眉順眼地應下,將托盤交給旁邊的丫鬟,又接過另一盞茶,跪行到李姨娘麵前。
“奴婢給李姨娘請安。”
李姨娘嬌笑一聲,卻沒有立刻接茶,而是上下打量著沈清弦,語氣酸溜溜的:“喲,果然是個標誌的人兒,怪不得能入了爺的眼。這細皮嫩肉的,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吧?真是可惜了……”
她話裏有話,句句帶刺。
沈清弦隻是跪著,不言不語,將怯懦進行到底。
李姨娘自覺無趣,又見夫人沒有出聲製止,這才慢悠悠接過茶,喝了一口,從手腕上褪下一個看似隨意丟給沈清弦:“喏,賞你的。”
那是一個水頭尚可的玉鐲,比陸張氏賞的銀鐲子值錢不少,但這賞賜的方式,充滿了輕蔑與施舍。
沈清弦依舊叩頭:“謝姨娘賞。”
敬茶儀式,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好了,人也見了,茶也喝了,都散了吧。”陸張氏似乎有些疲憊,閉上了眼睛,開始誦經。
沈清弦在周媽媽的示意下,再次磕頭,然後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正堂。
直到走出正院,穿過月洞門,確認離開了那些審視的視線,沈清弦一直微微佝僂的脊背,才幾不可查地挺直了一些。藏在袖中的手,緩緩鬆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幾個深紅的月牙印。
虎穴狼窩,這第一關,她算是闖過去了。陸張氏的刻薄,李姨娘的刁難,都在預料之中。她們越是輕視她,折辱她,她的偽裝就越是成功。
“姑娘,您沒事吧?”周媽媽在一旁小聲問道,帶著幾分真心的後怕。方才在堂上,她可是捏了一把冷汗。
“無妨。”沈清弦搖搖頭,聲音恢複了平靜,那絲怯懦消失得無影無蹤,“回去吧。”
主仆二人沿著來路往回走。經過一處僻靜的回廊時,迎麵走來一個端著點心盒子的丫鬟,那丫鬟看見周媽媽,笑著打招呼:“周媽媽安好。”目光卻好奇地瞥向沈清弦。
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沈清弦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那丫鬟身上,帶著一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獨若清香。
這味道……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前世,柳依依最愛用的,便是這種以杜若為主調,混合了其他幾種珍稀香料的獨特熏香。因調製不易,且柳依依不喜與人同香,故而京城鮮少有人使用。
這陸府的一個普通丫鬟身上,怎會沾染上柳依依獨有的熏香?
除非……她剛剛接觸過柳依依,或者,是柳依依安插在陸府的眼線!
柳依依的手,竟然這麽快就伸到陸府內宅來了?是為了監視陸明軒,還是……衝著她來的?
沈清弦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厲色。
看來,這陸府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前有虎視眈眈的正室寵妾,後有陰魂不散的宿敵暗樁。
她的複仇之路,注定步步驚心。
回到那間簡陋的下人房,周媽媽殷勤地鋪床疊被,又去張羅午膳。沈清弦獨自站在窗邊,看著窗外一方狹小的天空。
陽光透過高牆,吝嗇地灑下幾縷,照亮了她半邊臉頰,明暗交錯。
她輕輕撫摸著額角的瘀青,疼痛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也淬煉著她複仇的決心。
陸明軒,柳依依,你們等著。
這盤棋,我奉陪到底。
無論你們布下多少暗樁,設下多少陷阱,我都會一一踏平!
從今日起,我沈清弦,便是埋在這陸府最深、最利的一顆釘子。不將你們拖入地獄,誓不罷休!
窗外,一隻雲雀振翅飛過,衝向高空。
沈清弦的眸光,也隨之變得悠遠而堅定。
她的戰場,就在這裏。而她的目標,是那九重宮闕,仇人的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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