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日頭暖融融的，驅散了連日來的陰寒。陸府內張燈結彩，仆役們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食物與脂粉混合的甜膩香氣，一派錦繡繁華。
    水榭小苑卻依舊籠罩在一層無形的隔膜之中。沈清弦任由周媽媽和小鵲為她梳妝打扮，穿上那套湖水綠的潞綢襖裙。鏡中人，身姿纖細，臉色雖經脂粉修飾，仍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蒼白弱質，寬大的衣裙更襯得她形銷骨立，唯有那雙眸子，沉靜如古井，深處卻隱有寒星閃爍。
    “姑娘，今日宴上，萬事小心。”周媽媽為她簪上一支素銀簪子並非落水那支），低聲叮囑，眼底是化不開的憂慮。
    沈清弦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撫。她檢查了一下袖中暗袋，裏麵除了尋常的帕子，還有一小包啞婆所贈的、能提神醒腦、抵禦尋常迷藥的藥粉，以及那柄鋒利無比的匕首。準備停當，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看似柔弱的脊背。
    “走吧。”
    宴設陸府最大的花廳“錦華堂”。沈清弦由一個小丫鬟引著，穿過重重回廊，越是靠近，那喧囂的人聲、絲竹管弦之音便越是清晰。她垂眸斂目，姿態恭順地踏入花廳。
    刹那間，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過來。好奇、打量、鄙夷、憐憫……種種視線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她能感覺到那些貴婦千金們壓低聲音的交頭接耳，“那就是陸家那個典妾？”“聽說前陣子跑了，又一身傷地回來……”“嘖嘖，瞧那模樣，風一吹就倒……”
    沈清弦恍若未聞，隻按照規矩，先向端坐主位的陸老夫人和王夫人行禮。老夫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頷首，未多言語。王夫人則笑得雍容華貴：“起來吧，今日賓客多，你身子才好，不必拘禮，自在些便是。”語氣溫和，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她被引到靠近廳門、相對偏僻的一桌坐下，同席多是些身份不高的官員家眷或遠房親戚，見她過來，神色各異，氣氛微妙地沉默了一瞬，隨即又各自低聲談笑起來，刻意將她隔絕在外。
    沈清弦樂得清靜，垂眸端坐，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全場。她看到了幾位前世記憶中有印象的宗室郡王妃，也看到了幾位父親在世時交好、如今卻疏遠了的大臣夫人。她的心緩緩下沉，並未看到任何可能與蕭執有關聯的麵孔。
    就在她暗自觀察時，一個嬌柔婉轉、卻如同淬了毒蜜般的聲音，在她身側不遠處響起：
    “這位……可是清弦妹妹？”
    沈清弦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緩緩抬起頭。
    柳依依今日盛裝出席，一身石榴紅遍地織金纏枝牡丹紋的宮裝，雲鬢高聳，珠翠環繞，華貴不可方物。她容顏依舊嬌豔明媚，眉眼間卻多了幾分前世未曾有的淩厲與誌得意滿，此刻正笑吟吟地看著沈清弦，眼底卻毫無溫度，隻有一片冰涼的審視與嘲弄。
    瞬間，周圍的目光更加密集地聚焦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興奮。
    沈清弦站起身，依禮微微屈膝，聲音不高不低，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與恭謹：“柳小姐金安。奴婢身份卑微，不敢當小姐‘妹妹’之稱。”
    柳依依掩唇輕笑，上前一步，親熱地欲挽她的手臂，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鄰近幾桌聽清：“妹妹何必如此見外？你我自幼相識，情同姐妹。前些時日聽聞妹妹身子不適，我還憂心不已，如今見妹妹氣色尚可，總算放心了。隻是……”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沈清弦過於寬鬆的衣裙上，語氣帶著惋惜，“妹妹這衣衫，似乎不大合身？可是府中下人怠慢了？若缺了什麽，盡管與我說，我回頭讓人送些上好的衣料來。”
    字字句句，看似關切，實則句句帶刺。點明她舊日身份與如今落魄的對比，暗示她在陸府處境艱難，更以一種施恩的姿態，將她踩在腳下。
    周圍已有低低的嗤笑聲傳來。
    沈清弦不動聲色地避開柳依依伸來的手，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她，唇邊甚至漾開一絲極淡的、帶著些許苦澀的笑意：“勞柳小姐掛心。奴婢一切安好，夫人待奴婢寬厚，衣食無憂。這衣衫……是奴婢自個兒喜歡寬鬆些，活動方便。”她頓了頓，語氣愈發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韌性，“畢竟，經曆了一些事之後，方知身外之物皆是虛妄，能安穩度日，已是上天垂憐。”
    她四兩撥千斤，將柳依依的刁難化解於無形，反而隱隱點出自己曾遭大難，博取了一絲微妙的同情。那平靜的眼神，那不卑不亢的姿態，與柳依依刻意營造的咄咄逼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柳依依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她沒料到沈清弦竟如此沉得住氣，非但沒有失態，反而隱隱將了她一軍。
    就在氣氛微妙之際，一個略顯清冷的女聲插了進來：“柳妹妹，這位是？”
    沈清弦循聲望去，隻見一位身著月白縷金百蝶穿花緞裙、氣質清雅高華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她容貌不算絕色，卻自有一股書卷清氣，眉宇間帶著幾分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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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依依見到此人，立刻換上一副更親熱的表情：“秦姐姐，這位是陸府沈姨娘，與我乃是舊識。”她又轉向沈清弦，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炫耀，“清弦，這位是安國公府的二小姐，秦姝姐姐。”
    安國公府！沈清弦心中一動。安國公府是少數在朝中保持中立、且與異姓王蕭執府上略有往來的勳貴之一！這位秦二小姐，她前世亦有耳聞，才名在外，性子孤高，等閑不與世俗貴女深交。
    秦姝目光淡淡掃過沈清弦，在她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並未多言，便對柳依依道：“那邊幾位夫人尋你說話，快過去吧。”
    柳依依似乎對秦姝頗為忌憚，聞言隻得悻悻應了，又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一場風波，暫時消弭。沈清弦重新坐下，手心卻已沁出薄汗。與柳依依的第一次正麵交鋒，她勉強算是未落下風，但柳依依那毫不掩飾的敵意，讓她知道，往後的日子絕不會平靜。
    而那位安國公府的秦二小姐……沈清弦抬眼望去，見秦姝已回到自己的座位，正與身旁一位老郡王妃低聲交談，神情依舊清冷。她方才為何會出言解圍？是無心之舉，還是……？
    宴會繼續進行，觥籌交錯，笑語喧嘩。沈清弦如同一個局外人，安靜地坐在角落，品嚐著麵前精致的菜肴，味同嚼蠟。她耳朵卻未閑著，努力從周圍的談笑風生中，捕捉著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關於邊關糧草，關於吏部考核，關於哪位皇子又得了陛下嘉獎……零碎，模糊，卻也在她腦海中慢慢拚湊著外界的輪廓。
    直到宴席過半，賓客們開始自由走動寒暄，沈清弦才尋了個借口，悄然離席，走到花廳外不遠處的抄手回廊下透氣。
    夜風微涼，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甜膩香氣。她倚著廊柱，望著庭院中懸掛的琉璃燈盞，心神有些恍惚。這錦繡堆砌的繁華，與她格格不入，也與她那血海深仇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沙啞的低沉嗓音，在她身後極近處響起，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藥草清苦氣：
    “沈姑娘好定力。”
    沈清弦渾身一僵，猛地回頭。
    月光與燈影交織處，蕭執一身墨藍色常服，不知何時已立於她身後，身形挺拔，麵容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暗夜裏亮得驚人，正靜靜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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