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連綿了三日，將陸府朱紅的廊柱與青黑的瓦當洗刷得格外幹淨，卻也帶來了驅不散的濕冷寒意。水榭小苑因地勢低窪，牆角石縫間泛起的潮氣更重，連帶著屋內也透著一股子陰冷。周媽媽尋來了更多的炭盆，又將沈清弦那件被小鳩縫補好的舊鬥篷取出，細細熏過安神的淡香，以備不時之需。
    秦二小姐秦姝那邊的回應，如同在沉寂的湖麵投下石子後漾開的漣漪，雖未掀起巨浪，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某些東西。府中下人看待沈清弦的目光裏，除了原有的輕視與憐憫，悄然混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連李媽媽前來送份例時，語氣都較往日緩和了些許。
    沈清弦將這一切變化盡收眼底，心中並無多少得意，反而更加警惕。她知道，這看似好轉的處境，如同冰層，看似堅固，實則下方暗流洶湧，隨時可能破裂。王夫人的沉默，小鳩那隱藏至深的審視，都預示著風暴仍在醞釀。
    她必須在這短暫的平靜期裏，更快地積蓄力量，將每一分微弱的優勢，都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籌碼。
    凝香館的生意在方掌櫃夫婦的用心經營下，漸有起色。沈清弦提供的幾個方子，尤其是那款改良後的胭脂和潤澤手膏，因效果顯著且價格適中，在城南市井女子中口口相傳，竟慢慢積累起一批忠實的顧客。每月底周媽媽帶回來的分紅銀錢，也一次比一次豐厚了些。
    沈清弦並未將這些銀錢用於改善自身用度，依舊保持著那份符合她“落魄典妾”身份的簡樸。她將大部分銀錢交由周媽媽，讓她通過方掌櫃，暗中收購一些品質上乘、卻因店鋪位置偏僻而價格相對低廉的胭脂原料，又讓方掌櫃留意京中各類消息，尤其是與藥材、香料行當相關的動向。
    她像是在下一盤慢棋，不疾不徐地布子。經濟上的初步獨立，讓她擁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和自主行動的底氣。
    這日，她正對著窗外雨幕出神，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該如何與秦姝建立更穩固的聯係，是再獻上幾個調理婦人氣血的食補方子，還是……另辟蹊徑？
    小鵲端著剛煎好的藥進來，臉上帶著掩不住的興奮，壓低聲音道：“姨娘，您猜怎麽著？方才奴婢去大廚房，聽他們說，安國公府又派人來了！這次不是回禮，是秦二小姐身邊的一位管事媽媽親自來的，說是……說是他們家小姐得了一本前朝流傳下來的、記載各地民俗藥膳的孤本，其中有些方子與姨娘前次所獻頗有相通之處，想邀您……邀您得空時，一同參詳探討呢！”
    一同參詳探討？
    沈清弦端著藥碗的手微微一滯。這絕非尋常的客套！秦姝此舉，已遠超一般意義上的答謝或欣賞，更像是一種平等的、帶有學術交流性質的邀請！這意味著，秦姝真正看重的，並非她“陸府典妾”的身份，而是她所展現出的、在醫藥方麵的見識與能力。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
    “可知那位管事媽媽還說了什麽？可定了時日地點？”沈清弦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語氣盡量平靜地問。
    小鵲搖了搖頭：“那媽媽隻遞了話給老夫人房裏的翡翠姐姐，說是請您方便時給個回信，具體如何，還得看老夫人的安排和您自個兒的意思。”
    果然，一切仍在老夫人的掌控之下。秦姝即便有意，也需遵循這高門大戶往來的規矩，通過老夫人這邊遞話。
    沈清弦沉吟片刻，對周媽媽道：“媽媽，你去一趟鬆鶴堂，求見翡翠姐姐。就說我感念秦二小姐厚愛，本不當推辭，隻是我身份尷尬，才疏學淺，恐登門叨擾反為不美。若秦二小姐不棄，可否……可否請那位管事媽媽得空時，來水榭小苑一敘？我也好當麵請教。”
    她不能貿然前往安國公府，那太過紮眼，也容易授人以柄。將見麵地點定在水榭小苑，既顯得謙卑謹慎，又能將主動權部分掌握在自己手中，更重要的是，可以避開王夫人可能的耳目，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下進行這次至關重要的會麵。
    周媽媽領命而去。
    等待回音的時間裏，沈清弦心緒難寧。她反複推敲著見麵時可能談及的內容，既要展現出足夠的價值，又不能過於鋒芒畢露。她需要讓秦姝覺得，她是一個有價值的、可以平等交流的“同道”，而非一個急功近利的攀附者。
    與此同時，她也並未放鬆對小鳩的觀察。她故意將幾本內容淺顯的醫書雜記放在外間顯眼處，偶爾會就著上麵的內容，“自言自語”地提出一些粗淺的疑問，或是“不經意”地流露出對某些藥材特性的好奇。她在試探，也在“喂養”小鳩背後那雙眼睛，傳遞出她想讓對方知道的信息——一個略通藥理的、安分守己的、並無太大威脅的典妾。
    翡翠那邊的回信很快，帶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秦二小姐欣然應允，並定於三日後午後來訪水榭小苑。
    消息如同春風，瞬間吹散了連日的陰霾，也讓水榭小苑上下籠罩在一種不同尋常的氛圍中。小鵲歡天喜地，忙著準備茶點，打掃廳堂。連小鳩那萬年不變的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打掃時更加賣力，眼神卻愈發深沉。
    沈清弦知道，真正的考驗即將到來。這次會麵，不僅是與秦姝建立關係的關鍵一步，更是對她在陸府處境的一次公開檢驗。王夫人會作何反應？老夫人又會如何態度？府中無數雙眼睛，都會盯著這次看似平常的閨閣往來。
    她站在鏡前，看著鏡中依舊蒼白卻眼神清亮的自己。重生以來的種種，偏居一隅的蟄伏，藥香與汗水的磨礪，暗夜裏的提心吊膽，仿佛都是為了這一刻的鋪墊。
    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承受命運的沈清弦。她開始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微弱卻真實的力量——經濟的初步獨立，來自高位者的些許青睞，以及一顆在磨難中錘煉得愈發堅韌清醒的心。
    三日後，水榭小苑，將是她邁向更廣闊天地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舞台。她輕輕撫平衣袖上細微的褶皺，眼神平靜無波，深處卻燃著兩簇幽深的火焰。
    潤物細無聲。她播下的種子，正悄然生根發芽。而這場即將到來的會麵，便是那第一縷破土而出的生機。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緊張與期待，都壓入心底最深處。
    帷幕，即將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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