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歲月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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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老師,謝謝您。”
    顧曼琪接過紙巾,指尖微微發顫,她低頭擦了擦眼角的濕意,紙巾很快就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跡。聲音裏還裹著未散的哽咽,像被雨水泡過的棉絮,沉沉的,“您的話,真是點醒了我。”
    她抬眼看向對麵的人,目光裏帶著幾分忐忑,又摻著幾分迫切的渴求,像是在溺水時抓住了一根浮木。“蘇老師,我冒昧問一句…… 我聽說您也是剛離婚不久,可我看您,半點憂傷的樣子都沒有。是…… 是你們之間沒什麽感情嗎?”
    這話剛出口,顧曼琪就後悔了。她連忙擺著手,臉上露出局促的神色,像是怕冒犯到對方,“我不是故意打聽隱私,就是…… 我聽說您當初在那段婚姻裏,也付出了很多,處境好像和我挺像的。我實在是太迷茫了,這陣子,我像丟了魂似的,吃不下睡不著,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整個人都快瘋了。您是怎麽做到這麽快走出來的呀?您要是不想說,千萬別為難,我就是想討點啟發,不然我真怕自己撐不下去了。”
    她說著,眼圈又紅了,那股子絕望和無助,像潮水似的從眼底漫出來。
    蘇晚晴看著眼前這個眼眶泛紅、眉宇間滿是憔悴的女人,輕輕歎了口氣。眼底漫過一層複雜的暖意,那是經曆過相似的泥濘,踩過同樣的荊棘,才有的惺惺相惜的共情。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拿起桌上的茶杯,往顧曼琪的杯子裏添了些熱水。氤氳的熱氣嫋嫋升起,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和你們的情況,其實不太一樣。” 她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篤定,像秋日裏曬得暖洋洋的河水,“網上不是有段話嗎?說婚姻久了,夫妻兩人啊,就像左手握著右手,摸上去沒什麽驚天動地的感覺,可真要割一下,疼的是自己。有人說,婚姻裏那些無數次想‘殺死對方’的衝動,其實都是愛的另一種表達 —— 因為在乎,所以才會滿懷期待;因為期待,所以才會輕易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會迫切地想要改變;因為還想改變,所以才願意放下自己的棱角,和對方一起努力。”
    她端起手邊的茶杯,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粗糙的陶瓷觸感,像是在細數那些過往的時光。
    “婚姻從來都不是一時激情的絢爛綻放,它更像是柴米油鹽裏細水長流的陪伴,是一場漫長到看不到盡頭的修行。” 蘇晚晴的聲音輕輕的,卻帶著千鈞的重量,“這條路走下去,哪能沒有觀念的碰撞?哪能沒有情緒的失控?我們都有過千次萬次想離婚的念頭,也有過千次萬次想‘掐死對方’的衝動。那些吵到麵紅耳赤的瞬間,那些摔門而去的決絕,那些深夜裏無聲的流淚,看似是尖銳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爭執,可剝開層層的憤怒與委屈,本質裏藏著的,不過是對彼此的在意,是不願輕易放棄這段關係的執念。”
    蘇晚晴的目光飄向窗外,透過那片澄澈的天光,像是看到了自己走過的那些年 —— 那些在灶台前忙碌的清晨,那些輔導孩子作業的夜晚,那些和周建明相對無言的飯桌時光。
    “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伴侶,也沒有毫無裂痕的婚姻。” 她輕聲說,“老話總說‘每家鍋底都有灰’,誰家的日子不是一地雞毛?哪有什麽事事如意的生活。那些在爭吵中壓抑的情緒,那些在失望中滋生的不滿,原本都是紮在心裏的刺,可日子久了,要麽在相互理解中慢慢化解,要麽就在彼此的包容裏悄悄沉澱,變成了歲月裏一道不起眼的疤痕。”
    她收回目光,看向顧曼琪,語氣裏多了幾分沉重的共鳴,“這些話裏的所有情緒,我都曾經有過。我也有過無數次對他的失望,失望到心都涼透了。你知道嗎?在當代許多家庭的日常圖景裏,父親的身影常常被一種潦草的標簽定格 —— 躺著不幹活,家務不沾手,孩子不幫帶,日子過得像循環往複的鍾擺,吃了便睡,睡了又吃。”
    “而與之相對的,是女人被生活的千絲萬縷纏得密不透風。” 蘇晚晴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歎息,“天不亮就踩著清晨的露水出門上班,在職場的洪流裏咬牙硬扛,不敢有半分鬆懈;傍晚又要踩著落日的餘暉,一路小跑奔赴學校,接回滿身疲憊的孩子。回到家,灶台的煙火氣還沒散盡,圍裙上的油漬還沒擦幹淨,就得轉身坐在書桌前,輔導孩子寫作業。盯著那一筆一劃的對錯,揪著一顆心,生怕孩子落在別人後麵。”
    “更讓人窒息的是什麽?是這份連軸轉的辛苦,從來都不算功勞,反而可能變成過錯。”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孩子成績下滑了,是她教得不用心;家裏的地板落了灰,是她顧此失彼;就連他生意不順心了,也要怪她不夠體貼,沒能給他分憂。那些輕飄飄的謾罵,像冰冷的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砸碎了她白天在職場強撐的體麵,也砸涼了她深夜裏獨自收拾殘局的那顆心。”
    “我們都不是什麽超人,卻硬生生被逼著長出了三頭六臂。一邊要扛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一邊要撐起家庭裏的雞零狗碎,一邊還要咽下滿心的委屈,在別人麵前裝作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蘇老師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悵然,“而那個本該和你並肩作戰的人,卻成了屋簷下最沉默的旁觀者,把你的兵荒馬亂,當成了理所當然。”
    她輕輕搖了搖頭,眼底閃過一絲釋然:“我的前夫,也是這樣的人。在他眼裏,所有的過錯都是我的,他永遠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生意不好,是合作夥伴的問題,是市場的問題,唯獨不是他的問題;孩子不聽話,是我管教無方,唯獨不是他缺席了陪伴的問題。”
    “磕磕絆絆這三十年來,我們有過多少次想離婚的想法?數不清了。” 蘇老師的語氣漸漸平和下來,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隻是我們那年代,和你們現在不一樣。那時候的人,離婚哪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慮的太多了,父母的臉麵,親戚的議論,還有孩子那雙無辜的眼睛。方方麵麵的顧慮壓下來,就把那些離婚的念頭,硬生生壓了回去。然後就那麽過著,過著,一晃就過了這麽多年。”
    她放下茶杯,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
    “但離了婚之後,我現在也覺得挺好的。每天都能為自己喜歡的事業努力,不用再圍著灶台和孩子打轉,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年輕的時候,我也有很多理想,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成為的人。隻是後來啊,那些閃閃發光的理想,都敗給了柴米油鹽的生活,敗給了‘妻子’‘母親’這些沉甸甸的身份。”
    “現在好了,我終於可以做回我自己了,除了老師這個職業,你在不遠的將來會看到我會有更多的身份的。”
    蘇老師的聲音落下去時,窗外的風恰好吹進來,帶著幾分暖意,拂過顧曼琪的發梢,也拂過她那顆慌亂不安的心。
    “蘇老師,謝謝您。”顧曼琪接過紙巾,擦了擦眼淚,聲音有些哽咽,“您的話,點醒了我。”
    “能幫到你就好。”蘇晚晴在她身邊坐下,“顧總,我聽說你之前沒創業,才用 三年就把知許做成連鎖店,很了不起。我有個朋友,也是開餐館的單親媽媽,最近遇到了一些經營上的問題,你能不能給她一些建議,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約一下一起聊聊?”
    提到餐飲,顧曼琪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是她的領域,是她引以為傲的成就。她跟蘇晚晴聊起自己的創業經曆,聊起餐廳的管理模式,聊起食材的選擇和菜品的創新,語氣裏滿是自信和熱情。那一刻,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
    蘇晚晴將剛泡好的熱茶推到顧曼琪手邊,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笑意,卻沒衝淡那抹通透的溫和。她看著顧曼琪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那雙手曾握過賬本、洗過油膩的碗碟、也撐起過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如今骨節分明,透著洗盡鉛華後的利落。
    “顧總,” 她刻意加重了稱呼,尾音帶著點淺淺的篤定,“你看,你多優秀。”
    顧曼琪抬眼,眸子裏還凝著一絲化不開的悵惘。蘇晚晴便笑了笑,繼續說下去,聲音輕而穩,像一雙手,輕輕拂去蒙在她心上的灰:“我們總被世俗的尺子量來量去,好像女人這輩子,必須得有一紙婚書、一個圓滿的家庭,才算得上完整。可婚姻是什麽呢?它不過是人生路上的一道風景,有人恰巧遇到了,結伴走了一段;有人沒遇到,便獨自看遍了山川湖海。”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顧曼琪那身熨帖的米白色套裝上,落在她眉峰間藏不住的鋒芒上:“你靠著自己,從泥沼裏爬起來,把一家瀕臨倒閉的小餐廳做成了連鎖品牌;你熬過了那些沒人撐腰的深夜,扛住了流言蜚語,也養大了懂事的孩子。這些年,你吃過的苦,淌過的淚,最後都變成了你的鎧甲,變成了你站在人前的底氣。”
    蘇晚晴往前傾了傾身,語氣裏帶著一種懇切的認真:“婚姻隻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你的價值,從來都不是由一張結婚證定義的,不是由某個男人的態度定義的,更不是由別人嘴裏的‘圓滿’定義的。”
    她抬手,輕輕拍了拍顧曼琪的手背,指尖帶著暖意:“你的價值,藏在你每一次咬牙堅持的勇氣裏,藏在你為事業奔波的腳步裏,藏在你看向孩子時,眼底那份柔軟的堅定裏。你是顧曼琪,先是你自己,才是任何人的妻子、任何人的母親。”
    顧曼琪點了點頭。她突然明白,她不能再這樣沉淪下去了。為了自己,為了孩子們,她必須重新站起來,找回那個曾經光芒萬丈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