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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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離宇調遣鎮界軍精銳入紫垣“平亂”的旨意,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擊碎了帝國殘存的向心力。
    持續的高壓、無休止的盤剝、朝堂上赤裸裸的廝殺,尤其是玄黃秘庫被蛀空的真相在高層小範圍隱秘流傳開後,所有還對帝國存有一絲幻想的人終於明白——這艘巨輪已千瘡百孔,沉沒隻在頃刻。
    自救,成了唯一的本能。
    一場規模空前、自上而下、有組織的大逃亡,如同地下奔湧的暗流,驟然衝破了地表。
    起初是零星的。
    某位兵部郎中在接到調防令的當夜,攜家帶口,連同數名心腹將領及其親眷,憑借職務之便,啟用一座早已廢棄的偏僻古傳送陣,目標直指萬獸山脈外圍。
    一位戶部主事,在龍影衛上門前一刻,焚毀賬冊,利用核查邊鎮糧餉的權限,登上前往邊境的官方雲舟,中途“遭遇流匪襲擊”,整船人神秘消失。
    很快,逃亡從個體行為演變為成建製的潰散。
    最先崩潰的是邊境鎮界軍的部分軍團。
    他們常年駐守苦寒之地,對帝國忠心本就更基於資源配給,如今連基本修煉用度都被層層克扣,甚至需要自掏腰包購買劣質丹藥維持戰力。
    當得知中軍精銳被調入紫垣參與內鬥,而他們還要麵對虎視眈眈的鄰境勢力時,絕望蔓延。
    “第三、第七、第十一軍隊集體叛變,擊殺監軍,開啟要塞防護大陣,宣布……脫離帝國,據守待價而沽!”
    “西線‘黑風鐵騎’萬餘人馬,在副將帶領下,裹挾糧草輜重,衝垮友軍防線,遁入無盡荒漠,不知所蹤!”
    “報!南境‘瀾滄水師’半數艦船以演習為名離港,現已確認……他們駛向了迷霧海方向,疑似……疑似往逍遙城而去!”
    一道道加急軍報,不再是隱晦的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崩潰描述,雪片般飛向中天紫垣,卻大多堆積在已然癱瘓的通政司,再也無法及時呈遞禦前。
    帝國的官僚體係,這台曾經精密運轉的機器,此刻成為了逃亡的最佳工具。
    官吏們利用尚未完全失效的職權,互相勾結,批量偽造公文、調令、勘合。
    一隊隊掛著“巡查”、“督糧”、“宣慰”旗號的雲舟、車駕,堂而皇之地穿過本應戒備森嚴的關隘和傳送陣。
    他們的目的地出奇地一致:萬獸山脈,逍遙城。
    更令人瞠目的是皇室旁係和外戚集團。
    他們擁有更便捷的渠道——那些在逍遙城的皇子們。
    起初是隱秘的傳訊,請求皇子利用“特權”,在逍遙城內為他們預留安身之所,打點關係。
    很快,這變成了公開的秘密。
    一位郡王,帶著整個王府的嫡係子弟和積累數百年的財富,偽裝成商隊,持著某位皇子暗中送出的“信物”,竟然一路暢通無阻地通過了數道本應由“九闕禁天大陣”嚴密監控的區域。
    事後才知,鎮守那些區域的將領,早已收了巨額賄賂,甚至其本人也做好了隨時出逃的準備。
    帝國耗費巨資布置、號稱可禁絕一切的“九闕禁天大陣”,在成建製、有組織的內部腐蝕下,形同虛設。
    陣法需要能量核心,而看守核心的修士,心早已飛向了逍遙城。
    陣法需要區域聯動,而負責區域的官員,正忙著將自家子侄送出去。
    所謂的封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逍遙城外,昔日略顯荒涼的萬獸山脈邊緣,如今已是人聲鼎沸。
    來自鍾離帝國各地的雲舟、飛輦、靈獸坐騎,密密麻麻,鋪滿了天空與地麵。
    有拖家帶口的官員,有丟盔棄甲,偽裝成平民的軍士,有珠光寶氣卻難掩驚惶的皇室宗親。
    他們排起長隊,焦急而敬畏地望著那座被朦朧玄光籠罩的奇異城池。
    城門口,灰侍的身影依舊沉默,履行著審核與引導的職責。
    柳清瑤與厲萬劫的身影也時常出現,協調著驟然激增的人流。
    柳清瑤麵色平靜,有條不紊地安排新來者登記,講解逍遙城規則,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對帝國如此迅速崩塌的複雜感慨。
    厲萬劫則嘴角常掛著一絲譏誚,看著那些昔日或許高高在上的帝國權貴,如今為了一處安身立命之所而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模樣。
    一位前帝國侍郎,踏入城門的瞬間,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卻又公平冰冷的規則之力,再回頭望了望身後亂哄哄的、代表著舊秩序崩潰的景象,竟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失聲痛哭。
    那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從巨大壓力和不安全感中驟然解脫的虛脫。
    中天紫垣,淩霄寶殿。
    鍾離宇孤坐在龍椅上。
    殿內空曠,昔日濟濟一堂的文武重臣,或逃亡,或下獄,或稱病不出。
    隻剩下渡鴉如同幽靈般立在陰影裏。
    “陛下……”一名內侍連滾爬爬地衝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剛、剛得到消息……安平王殿下……他、他帶著整個王府,進了逍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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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王,是鍾離宇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帝國最有權勢的親王之一。
    鍾離宇沒有動,也沒有怒。
    他隻是緩緩抬起手,揮了揮,示意內侍退下。
    那動作,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蒼老。
    他望向殿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看到了那席卷整個帝國的出逃洪流。
    他試圖刮骨療毒,卻引發了全身的潰爛。
    他想要破而後立,卻發現根基已失,再無“立”的可能。
    帝國的崩潰,不是來自外敵,而是源於內部信仰的徹底喪失。
    而逍遙城,那個他最初視為疥癬之疾的地方,如今卻成了所有絕望者眼中唯一的淨土,用其冰冷而絕對的規則,為他鍾離帝國的棺槨,釘上了最後一顆釘子。
    ...
    中天紫垣的核心禁地,社稷壇。
    這座溝通帝國氣運的古老祭壇,此刻不再流轉著溫潤祥和的紫金帝氣,反而發出一種低沉而不祥的嗡鳴。
    壇體上象征帝國疆域的浮雕,那些原本清晰的山川河流脈絡,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模糊、黯淡,甚至出現細微的龜裂。
    鍾離宇獨立於壇前,帝袍在紊亂的氣流中獵獵作響。
    他臉色鐵青,雙手正不斷打出繁複玄奧的法訣,試圖引動社稷壇最深處的力量,強行穩定那覆蓋整個帝都的“九闕禁天大陣”,並以此為核心,調動殘留的帝國龍脈,對逍遙城方向發動傾力一擊!
    這是他最後的底牌,是帝國萬年積累的終極力量,足以撼動天地,抹平山河。
    他要用這雷霆萬鈞之勢,告訴所有人,挑釁帝威的下場!
    “朕乃天命所歸!鍾離帝宇!聚!”
    他低吼一聲,指尖逼出一滴蘊含著磅礴帝氣的紫金精血,融入法訣之中,射向社稷壇中心。
    預想中天地靈氣瘋狂匯聚、大陣光華萬丈的景象並未出現。
    社稷壇隻是劇烈震顫了一下,壇體裂縫驟然擴大!那股試圖被引動的浩瀚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氣囊,非但沒有凝聚,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潰散、流失!
    更可怕的是,那維係著帝都安危的“九闕禁天大陣”的光幕,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光華急劇閃爍、明滅不定,原本凝實的光壁變得稀薄透明,甚至出現了幾處肉眼可見的破洞!
    “噗——!”
    氣機反噬之下,鍾離宇身形劇震,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身前的祭壇。
    他踉蹌後退數步,難以置信地望著那失控的社稷壇和瀕臨崩潰的大陣。
    “為何……為何會如此?!”他低語著,眼中第一次出現了近乎茫然的神色。
    這社稷壇與帝國氣運相連,大陣能量源於龍脈,隻要帝國疆域尚在,子民猶存,力量便不該枯竭得如此之快!
    “因為帝國的‘天命’,已不在陛下身上了。”
    渡鴉的身影從社稷壇扭曲的陰影中緩緩浮現,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與沙啞。
    鍾離宇猛地轉頭,目光銳利如刀:“渡鴉!你此言何意?!”
    渡鴉微微抬頭,猩紅的眼眸望向大陣光幕之外,那冥冥中氣運流向的虛無之處:“陛下還不明白嗎?人心所向,即是天命所歸。
    如今帝國子民,從勳貴宗親到邊軍士卒,從朝堂重臣到荒野散修,他們用腳投票,將身家性命、未來希望,乃至他們自身所承載的那一份微末氣運,都投向了……逍遙城。”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祭壇上那些不斷黯淡、碎裂的疆域浮雕:“您看,這每一道裂痕,都代表著一郡一地的失控;每一處黯淡,都意味著一方氣運的剝離。
    不是大陣不穩,是支撐大陣的帝國國運,已然千瘡百孔,瀕臨枯竭!”
    “逍遙城未曾發一兵一卒,隻是立下規則,靜待願者上門。
    而帝國……卻是在陛下您的意誌下,親手將子民、將氣運,推向了對方。
    強硬對抗?陛下,我們如今對抗的,不是林逸,而是這滾滾向前的人心洪流,是這已然傾覆的天命啊!”
    “荒謬!”鍾離宇怒斥,但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朕乃天子,朕即是天命!”
    “陛下!”一個蒼老而冰冷的聲音響起。
    數道散發著強大氣息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社稷壇周圍。
    他們是皇室宗老會的成員,皆是修為精深的老祖級人物,平日裏深居簡出,是帝國最後的定海神針。
    然而此刻,他們看向鍾離宇的目光,卻充滿了複雜、失望,甚至是……疏離。
    為首的白發宗老,手持一根蟠龍杖,沉聲道:“宇兒,罷手吧。
    社稷壇異動,大陣瀕崩,皆因國運流失殆盡。
    你再強行催動,非但無法殺敵,隻會加速紫垣崩潰,讓我鍾離皇室萬年基業,徹底灰飛煙滅!”
    另一名宗老接口,語氣帶著一絲急切:“當務之急,是保全皇室血脈,保留複興火種!而非行此玉石俱焚之舉!那逍遙城……或許可談!或許可為我等留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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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嘴!”鍾離宇勃然大怒,目眥欲裂,“爾等身為宗老,竟欲向那忤逆之城搖尾乞憐?!”
    “非是乞憐,是審時度勢!”白發宗老寸步不讓,手中蟠龍杖頓地,“你若一意孤行,便是將整個皇室拖入萬劫不複之地!屆時,休怪宗老會……行使廢立之權,以保宗廟!”
    廢立之權!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鍾離宇耳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些往日對他恭敬有加的叔伯長輩,看著他們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自保之意。
    眾叛親離。
    這一刻,鍾離宇真正體會到了這個詞的含義。
    朝臣逃亡,軍隊潰散,兄弟背叛,現在,連維係皇室根基的宗老會,也要離他而去。
    他緩緩環視四周,社稷壇裂紋蔓延,大陣光幕搖曳欲碎,宗老們目光冰冷,唯一的謀士渡鴉沉默地站在陰影裏,仿佛在為他默哀。
    曾經俯瞰眾生的天帝,如今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有的雄心、算計、掙紮,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盡的諷刺和悲涼。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隻覺得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逆血湧上,被他強行咽下。
    那支撐了他數千年的帝王驕傲,仿佛隨著潰散的氣運,一起崩塌了。
    鍾離宇站在原地,帝袍上沾染著自身吐出的血跡,斑駁刺目。
    他沒有再看那些目光閃爍、心意已決的宗老,也沒有理會如同融入陰影般的渡鴉。
    他的目光,失去了焦點,緩緩掃過這熟悉的社稷壇——他曾在此祭祀天地,接受萬民朝拜,堅信自己是天命所歸,是這龐大帝國唯一的主宰。
    可如今,壇體裂紋遍布,象征疆域的浮雕模糊黯淡,如同帝國版圖在他眼前寸寸碎裂。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冰冷刺骨,從四麵八方湧來,滲入他的骨髓,凍結他的靈魂。
    朝臣、軍隊、兄弟、子民……甚至守護皇室的宗老,都離開了。
    不是死於外敵之手,而是用腳,走向了那個他最初不屑一顧的逍遙城。
    這偌大的紫垣,這萬丈的榮光,此刻隻壓在他一人肩上,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的一生,在腦海中飛速倒流。
    自幼被立為儲君,接受最嚴格的帝王教育。
    他所學的一切,都圍繞著兩個字——“秩序”。
    等級森嚴的秩序,法度嚴明的秩序,權力集中的秩序。
    他堅信,唯有絕對的秩序,才能帶來永久的穩定,才能支撐鍾離帝國萬世不移。
    他登基之後,更是將這套秩序推行到極致。
    官僚體係層層製衡,資源分配與權責嚴格掛鉤,一切都要遵循既定的“章法流程”。
    他以為,這就是明君之道,是帝國強盛的基石。
    他甚至為此自得,俯瞰著麾下勢力相互製衡,維持著一種精妙的、利於帝國統治的平衡。
    可現在,他維護一生的“秩序”,變成了什麽?
    它變成了僵化的流程,讓賑災的奏疏在公文旅行中延誤時機,讓邊關的急報在層層審批中失去意義。
    它變成了腐敗的溫床,官員們不再思考如何造福一方,而是鑽營如何利用規則漏洞,為自己攫取最大的功績點。
    它變成了冰冷的枷鎖,壓製了英才,窒息了生機,將所有鮮活的力量都束縛在陳腐的框架內,最終引發了最徹底的反噬——人心的背離。
    他試圖“刮骨療毒”,用更嚴厲的手段,想要剜去腐肉,重塑秩序。
    可現在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刮骨療毒”,而是拿著生鏽的刀子,在早已化膿的傷口上瘋狂攪動!
    他逼著官員們去創造功績,卻加速了他們將帝國最後一絲元氣轉化為私利的進程。
    他強行調動資源,卻暴露了國庫早已被蛀空的真相,徹底動搖了統治根基。
    他派兵“平亂”,卻點燃了最後引爆火藥桶的引信。
    他越是努力地想維護這個秩序,就越快地摧毀了它。
    “秩序……穩定……”鍾離宇低聲咀嚼著這兩個他奉若圭臬的詞語,嘴角勾起一抹極度苦澀、近乎癲狂的弧度。
    這秩序,維護的究竟是什麽?是帝國的繁榮,還是……隻是他鍾離宇一人獨尊的皇權?
    這穩定,是生機勃勃的平衡,還是一潭死水、不容絲毫變動的死寂?
    他想起逍遙城。
    那裏沒有嚴密的等級,沒有繁瑣的法度,隻有一條冰冷而絕對的規則——認錢不認人。
    可偏偏是這看似“粗陋”的規則,卻吸引了無數人蜂擁而至。
    因為在那裏,付出就有回報,機遇相對公平,每個人的努力都能被看見,每一分逍遙錢都代表著真實的付出與收獲。
    那是“真實”。
    而他的帝國呢?奏章上是虛假的功績,庫房裏是虛假的庫存,朝堂上充斥著虛假的忠誠。
    所有人都在一套僵死的體係裏,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維持著表麵的繁榮,內裏卻早已被掏空。
    他追求了一生的穩定,原來竟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虛假繁榮,是扼殺一切生機的僵死之殼!
    “人心的向背……即是天命的歸屬……”渡鴉之前的話語,如同喪鍾,在他心中轟然回響。
    帝國的根基,從來不是什麽強大的鎮界軍,不是什麽玄妙的九闕禁天大陣,甚至不是這社稷壇匯聚的龍脈氣運。
    是人心。
    是億萬子民願意在這套體係下生活、奮鬥,願意相信這個帝國能帶給他們希望和未來。
    當他維護的秩序變成枷鎖,當他追求的穩定變成死寂,當真實被虛假徹底掩蓋……人心,自然就流向了他處。
    他輸給的,不是林逸,不是逍遙城,而是他自已一手鑄就、並死死抱著的,那名為“秩序”的棺材!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
    鍾離宇忽然笑了起來,起初是低沉的冷笑,繼而變成無法抑製的狂笑,笑聲在空曠死寂的社稷壇前回蕩,充滿了自嘲、悲涼和一種徹骨的明悟。
    他笑自己一生英明,卻直到帝國崩塌、眾叛親離的最後一刻,才看清這最簡單的道理。
    他笑自己維護的秩序,最終成了埋葬自己的墳墓。
    笑聲漸歇。
    鍾離宇緩緩挺直了脊背,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眼中那種偏執的瘋狂和絕望,卻漸漸被一種深沉的、帶著血色的平靜所取代。
    他最後看了一眼裂紋遍布的社稷壇,轉身,步履有些蹣跚,走向那幽深的大殿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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