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清韻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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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韻書店的門被推開,帶動了門楣上方的黃銅鈴鐺,發出一串清脆卻略顯滯澀的叮當聲,像是久未上油。
    李浩邁步走入。
    書店內部的光線與室外截然不同。午後的陽光透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深色的木質地板上投下幾方明亮的光斑,光柱中無數微塵靜靜飛舞。空氣裏彌漫著舊紙張、油墨、還有一絲極淡的、類似檀香或草藥混合的沉靜氣味,將外界的嘈雜與浮躁隔絕開來。
    書架是厚重的實木打造,從地麵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又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各類書籍。線裝的古籍、精裝的洋文書、平裝的小說、還有不少醫學和自然科學類的專業著作,分門別類,顯示出主人嚴謹的品味和深厚的學養。店內很安靜,隻有書頁偶爾翻動的細微聲響,以及靠裏側一張寬大書案後傳來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李浩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鎖定了那個聲音的來源。
    沈清辭。
    她正坐在書案後,微微低著頭,專注於麵前攤開的一冊賬本。一縷碎發從她挽起的發髻旁滑落,垂在白皙的頸側。她穿著一件淺豆沙色的改良旗袍,外罩著同色係的針織開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陽光恰好落在她的側臉和執筆的右手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連睫毛低垂的陰影都顯得格外清晰。
    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如此不同。更年輕,臉頰還帶著些許未褪盡的、屬於少女的柔和線條,神情專注而沉靜,沒有後來那些經年累月積壓下的疲憊與滄桑,也沒有麵對他時,那種刻意築起的、冰冷而疏離的壁壘。
    李浩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帶來一陣近乎眩暈的悸動。他幾乎要控製不住上前,想要觸碰她,確認她是真實存在的溫暖,而非又一個午夜夢回時破碎的幻影。
    但他不能。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狀似隨意地打量著書架上的書籍,呼吸卻在無人看見的角度,悄然調整了好幾次,才將那股翻騰的酸楚與狂喜壓回心底。
    “叮鈴——”
    又一聲鈴響,一個穿著學生裝、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人快步走進來,似乎有些急切,帶進一陣風。他徑直走到櫃台前,對著正在整理書架的一位老店員道:“請問,有最新一期的《科學》雜誌嗎?還有,之前訂的《自然》到了沒有?”
    老店員和藹地應著,轉身去後麵的小庫房尋找。
    年輕人的到來打破了店內的靜謐,也讓書案後的沈清辭抬起了頭。她循聲望來,目光先是在那學生身上停留一瞬,隨即,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進門不遠處、背光而立的李浩身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李浩感覺自己的呼吸又停滯了半拍。他迎著她的目光,盡力讓臉上的表情顯得溫和、克製,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舊識重逢時的意外與遲疑。
    沈清辭的眼神先是微怔,隨即,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清晰地閃過一絲訝異,然後是淡淡的疑惑,最後沉澱為一種禮貌的、帶著距離的平靜。她擱下筆,站起身,從書案後繞了出來。
    “李先生?”她的聲音清泠泠的,像山澗流淌的泉水,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幾步開外的人聽清。
    她記得他。
    這個認知讓李浩的心底湧起一絲微弱的暖意,盡管那聲“李先生”客氣得如同對待任何一個普通顧客。
    “沈小姐。”李浩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抹無可挑剔的、溫和的弧度,“好久不見。方才路過,見這書店清雅,便進來看看,沒想到是沈小姐在打理。”他的措辭謹慎,將自己此行的“偶然性”點明。
    “是有些日子沒見了。”沈清辭走到近前,在離他約兩步遠的地方站定。這個距離,既能交談,又保留了足夠的社交空間。“這書店是家父的產業,我課餘幫著照看一下。李先生是來尋書,還是……”她的話語留了半截,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個用錦布包著的、明顯是書籍形狀的物件上。
    “確實是尋書,不過已經尋得了。”李浩將手中的錦布包略抬了抬,語氣自然地接道,“前些日子偶然得了本舊書,是關於江南本草考證的,瞧著有些意思。我記得沈小姐家學淵源,又正在攻讀生物,或許會對這類雜學感興趣。今日既然碰巧路過,便想著,若沈小姐不嫌棄,或可一觀。”
    他沒有說“送”,而是說“一觀”,將姿態放得極低,也抹去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或帶來負擔的意味。
    沈清辭眼中掠過一絲訝色。她看了看那錦布包,又看了看李浩坦然的神情,略一沉吟,道:“李先生有心了。本草考證確是我興趣所在,隻是無功不受祿,這……”
    “沈小姐言重了。”李浩適時打斷,笑容裏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讀書人之間的“同道”理解,“好書難得,更難得的是知音。這書留在我這兒,不過是蒙塵,若能得沈小姐品鑒一二,便是它的造化了。再者,”他語氣微轉,似乎想起什麽,“說起來,前陣子聽聞沈老先生妙手回春,替工部局王董事家的公子解了煩憂,醫術仁心,令人欽佩。我這也算是……聊表敬意。”
    他這話說得巧妙,既恭維了沈家,又將“送書”的緣由部分歸結於對沈老先生醫術的敬重,聽起來合情合理。
    沈清辭眸光微動。父親前幾日診治王董事獨子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李浩卻能提及,看來他並非對沈家近況一無所知。而且,他提起此事時語氣平常,並無刻意討好或打探之意,倒像隻是尋常的寒暄客套。
    她再次看了看那本書,又看了看李浩。眼前的青年,與記憶中那個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麵、總是溫和有禮但似乎總隔著一層的藥材行小老板,似乎並無太大不同。隻是……那雙眼睛,在偶爾流轉的光線下,似乎比印象中更深沉了一些,少了幾分年輕人常有的浮躁,多了些許她看不懂的東西。
    或許是經曆了些事情,成熟了些吧。她想。
    “既然如此,清辭便卻之不恭了。”她終於伸出手,接過了那錦布包。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李浩的手背,一觸即分,帶著微涼的觸感。“多謝李先生。”
    “沈小姐客氣。”李浩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一絲涼意。他沒有再多做停留,也沒有試圖攀談,分寸拿捏得極好。“那我就不多打擾沈小姐了。告辭。”
    說完,他微微頷首,便轉身向門口走去,步伐從容,仿佛真的隻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友好的贈書。
    “李先生。”沈清辭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李浩腳步一頓,回身:“沈小姐還有事?”
    沈清辭看著他,清澈的目光裏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探究,語氣卻依舊平和:“李先生似乎……對藥材行以外的事情,也頗為關注?”
    李浩心中微微一凜,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知曉王家之事。他神色不變,坦然道:“混口飯吃罷了。在上海灘討生活,耳聰目明些,總不是壞事。況且,家父生前也曾行醫,對沈老先生這樣的杏林前輩,自然多一份關注。”他搬出了已故的父親,合情合理,也解釋了關注沈家的部分原因。
    沈清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他話中的真假,最終隻是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李先生慢走。”
    “沈小姐留步。”
    李浩再次轉身,這一次,沒有再回頭。他推開店門,鈴鐺聲再次響起,他走入門外明媚卻喧囂的日光裏,將書店內那片沉靜的、帶著墨香和屬於她氣息的空間,留在了身後。
    門內,沈清辭低頭,解開了手中的錦布包。裏麵是一本保存得相當完好的線裝古籍,紙頁泛黃,但字跡清晰,墨香猶存。她隨手翻開一頁,正是論述蘇南某地特有草藥習性及與常見近似品種的鑒別要點,內容詳實,考據嚴謹,正是她近期在查閱相關資料時,感到困惑的部分。
    她的指尖撫過有些毛邊的書頁,抬起眼,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望向門外那個已然匯入人流、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清冷的眸子裏,思緒微瀾。
    這個李浩……似乎和之前聽說過的,有些不太一樣。
    書店外,李浩漫步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看似閑適,掌心卻微微有汗。
    第一步,他邁出去了。
    沒有急切,沒有表露任何超出“舊識”和“欣賞”之外的情愫,隻是埋下了一顆種子——一本她可能會感興趣的書,一次看似尋常的偶遇,一句點到為止的恭維。
    他知道沈清辭聰明而敏銳,過分的熱情或明顯的企圖隻會引起她的警惕和反感。他必須像春雨,無聲浸潤,像織網,耐心而周密。
    重逢的漣漪已經蕩開,接下來,就是等待合適的風,將這漣漪推向應有的方向。
    而他,有的是耐心。
    這一世,他們的棋局,才剛剛開始落子。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