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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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拂曉前。
黑暗粘稠如墨,將天地萬物吞沒。隻有蘇州河兩岸零星的、仿佛隨時會被這濃黑掐滅的燈火,在渾濁的河麵上投下破碎而搖曳的光斑。河水無聲地流淌,裹挾著這座城市的汙穢、秘密,以及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李浩劃著槳,小舢板像一片無根的落葉,悄無聲息地切開平滑如鏡的黑暗。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槳葉入水的聲音被刻意放得極輕,幾乎被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是工廠蒸汽還是炮位調試的沉悶嗚咽所掩蓋。阿炳蹲在船頭,警惕地注視著前方黑黢黢的河道和兩岸模糊的輪廓;榔頭和泥鰍在船尾,同樣屏息凝神,如同繃緊的弓弦。
沈清辭蜷縮在船艙最狹窄的角落裏,身上裹著李浩之前給她的那件巡捕製服外套,外麵又罩了一件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散發著濃重魚腥味的舊蓑衣。冰冷的河風像刀子一樣,透過蓑衣的縫隙鑽進骨縫裏,讓她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腳踝的腫痛在水流的浸泡和低溫下變得麻木,但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帶著冰碴,刺痛她的肺葉。她緊緊抱著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試圖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溫暖,也隔絕那無處不在的、絕望般的黑暗和寒意。
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卻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情境下,在這樣一條散發著腐爛氣息的河流上,如同逃犯般隱匿行跡。黃錦榮手下猙獰的麵孔,冰冷的地牢,震耳的爆炸,李浩染血的臉,地下室裏壓抑的等待,還有此刻這無邊無際、仿佛要將人吞噬的黑暗……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場荒誕不經卻又真實無比的噩夢。
而劃船的那個男人,是這場噩夢裏唯一的、真實而堅硬的錨點。
她悄悄抬起眼,透過蓑衣粗糙的邊緣,看向李浩的背影。他背對著她,身形在黑暗中隻是一個更深的剪影,動作穩定而有力,每一次劃槳都帶著一種近乎韻律的節奏感,仿佛與這黑暗的河流融為一體。他額頭上白色的紗布在微弱的天光下隱約可見,像一枚沉默的勳章,提醒著剛剛經曆的生死搏殺。
他到底是誰?一個藥材商人,為何能在這座城市的隱秘脈絡中如魚得水?那些爆炸物,那個地下據點,這艘事先準備好的小船,他對危險近乎本能的預判和冷酷果決的應對……這一切,絕不是一個普通商人能擁有的。他口中的“準備”,究竟到了何種程度?那句“我欠你的”,又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往?
疑問像水底的暗流,在她心中洶湧翻騰。然而,此刻身體的極度疲憊和寒冷,以及對未知前路的恐懼,壓倒了一切理性的思考。她隻是本能地,將目光黏在那個背影上,仿佛那是這片絕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小舢板貼著河岸陰影最濃重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滑行。偶爾會經過一段稍微明亮些的水域,那是從某座工廠或倉庫縫隙裏漏出的燈光,短暫地照亮一小片渾濁的河麵,映出漂浮的垃圾和油汙,旋即又被黑暗吞沒。李浩總是能提前預判這些光亮區域,巧妙地調整方向,讓小船始終隱藏在陰影裏。
他就像一隻熟悉這座城市每一個毛孔的夜行動物。
遠處,外灘方向,海關大樓的鍾聲敲響了。四下鍾聲,在寂靜的黎明前傳得很遠,帶著一種冰冷而莊嚴的意味,宣告著新一天的開始——或者,是某個終結的開始。
就在鍾聲餘韻將散未散之際,異變陡生!
“咻——轟!”
一道淒厲的尖嘯劃破黎明前的寂靜,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東北方向——閘北、江灣那邊傳來!聲音如此巨大,以至於連蘇州河的河麵都仿佛震顫了一下!
小舢板猛地一晃,沈清辭猝不及防,差點栽倒,被眼疾手快的泥鰍一把扶住。
李浩瞬間停止了劃槳,小船借著慣性在水麵滑行。他猛地轉過頭,望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盡管隔著重重建築和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的側臉在微弱的晨光中,線條繃得如同刀削斧刻,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那片被火光瞬間映紅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天際。
不是零星的摩擦!是炮擊!大規模的、有組織的炮擊!
阿炳和榔頭也霍然起身,手按在了腰間的武器上,臉上寫滿了驚駭。
“李先生,這……”阿炳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幹。
李浩抬起手,示意噤聲。他側耳傾聽。爆炸聲並非一聲,而是接二連三,沉悶而巨大的轟鳴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從東北方向滾滾而來,連成一片,中間夾雜著更加密集、如同炒豆般的槍聲!火光不斷在遠方的天際閃爍,將低垂的雲層映成詭異的橘紅色。
戰爭!開始了!
比李浩記憶中的時間,提前了十幾個小時!或許是因為他這隻重生蝴蝶翅膀的扇動,或許是因為局勢本就比前世更加緊張、一觸即發。但無論如何,那根緊繃了太久的弦,終於在此刻,徹底崩斷了!
淞滬會戰,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悍然拉開了血色的序幕!
小舢板上的空氣凝固了。除了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近的槍炮聲,隻剩下幾人粗重的呼吸,和河水拍打船舷的單調聲響。
沈清辭也掙紮著抬起頭,望向那片被戰火染紅的天際。雖然隔著遙遠的距離,但那驚天動地的轟鳴和閃爍的火光,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那不是演習,不是摩擦,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戰爭!炮彈落下之處,必然是房倒屋塌,血肉橫飛!
她的臉色在晨曦微光中變得慘白,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抖得更厲害。她讀過的書,學過的知識,父親教導的仁心濟世,在這赤裸裸的、毀滅一切的暴力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戰爭,這個曾經隻存在於報紙鉛字和遙遠傳聞中的詞匯,此刻以一種無比殘酷和真實的方式,降臨了。
“走!”李浩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像一塊冰投入滾油,瞬間激起了行動。他沒有絲毫的震驚或猶豫,仿佛等待這一刻已經太久。他重新抓起船槳,但劃動的頻率和力道明顯加快了,小船如同離弦之箭,朝著一個既定的方向疾馳而去,不再刻意隱藏行跡——在震天動地的炮火聲中,這點細微的水聲早已被徹底掩蓋。
目標明確:法租界邊緣,靠近公董局的一片由老舊裏弄和雜亂商鋪構成的區域。那裏魚龍混雜,管理相對鬆散,也是李浩早就預設好的、關鍵時刻用於隱蔽和周轉的地點之一。
槍炮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近。仿佛就在頭頂炸響。東邊和北麵的天空,已經被火光和濃煙徹底染紅、染黑。城市開始蘇醒,不是被晨光喚醒,而是被炮火和恐懼驚醒。遠處開始傳來隱隱約約的哭喊聲、奔跑聲、玻璃碎裂聲,還有更加刺耳的、撕破空氣的炮彈尖嘯!
蘇州河上的船隻也開始多了起來,大多是驚慌失措、試圖逃往相對安全的內河或南岸的小舢板、漁船,船上的乘客驚恐萬狀,呼兒喚女,亂成一團。河麵上秩序開始崩潰。
李浩的小船靈巧地穿梭在混亂的船流中,避開那些橫衝直撞的大船。他的表情冷峻如鐵,對周圍的混亂和哭喊視若無睹,目光隻牢牢鎖定前方的水道和兩岸迅速變幻的景物。
“媽的!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泥鰍死死抓著船舷,望著東麵衝天的火光和濃煙,聲音帶著哭腔,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
“閉嘴!看好前麵!”榔頭低吼一聲,但握著武器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阿炳則緊緊抿著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浩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沈清辭蜷縮在角落裏,緊緊抱著自己。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她淹沒。炮火映紅的天空,空氣中彌漫的、越來越清晰的硝煙味,還有那撕心裂肺、仿佛近在咫尺的爆炸聲,都在提醒她,地獄,就在咫尺之遙。
就在小船即將拐入一條通往目標區域的狹窄支流時,異變再生!
“砰!砰砰!”
一陣雜亂的槍聲突然從左側河岸傳來,子彈“啾啾”地鑽入他們附近的水麵,濺起一連串的水花!緊接著,幾道手電筒的光柱胡亂地掃過河麵,伴隨著粗暴的吼叫:“停下!靠岸檢查!不然開槍了!”
是潰兵?還是趁火打劫的亂民?亦或是某個勢力設下的關卡?
李浩眼神一寒,沒有絲毫減速,反而低喝一聲:“低頭!趴下!”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扳舵,小船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幾束掃來的光柱,像條泥鰍一樣,猛地紮進了旁邊一條更窄、更暗、堆滿垃圾和廢棄船隻的河道岔口!
“追!別讓他們跑了!”
“開槍!打那條船!”
岸上的叫罵聲和槍聲更加密集,子彈打在廢棄的木船和岸邊的石頭上,濺起碎屑和火星。但李浩的小船已經借著黑暗和地形的掩護,消失在了錯綜複雜的河道岔路中。
沈清辭死死趴在船艙底部,能清晰地聽到子彈從頭頂呼嘯而過的聲音,能聞到硝煙和河水腥臭混合的刺鼻氣味。心髒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貼近。
李浩駕著小船,在迷宮般的狹窄水道裏左衝右突,對這裏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後院。身後的叫罵聲和槍聲漸漸被拋遠,最終消失不見。
當小船終於滑入一條死水般平靜的、被兩排歪斜吊腳樓陰影完全覆蓋的河道時,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但這不是充滿希望的黎明之光,而是被硝煙和火光汙染的、不祥的鉛灰色。
李浩將小船撐進一個半塌的、被水淹沒了大半的舊碼頭下麵,用破爛的席子和雜物遮蓋好。這裏距離他的目標地點已經很近,但岸上的情況不明,他必須謹慎。
“阿炳,你留下,守著船和沈小姐。”李浩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劃船和緊張而有些沙啞,但依舊穩定,“榔頭,泥鰍,跟我上去看看情況。記住,沒有我的信號,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暴露這個位置。”
“是!”阿炳沉聲應道,握緊了手中的槍。
榔頭和泥鰍也重重地點頭。
李浩看了沈清辭一眼。她依舊蜷縮在那裏,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有些渙散,但牙齒緊緊咬著下唇,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在這裏等我,很快回來。”他對她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阿炳會保護你。”
沈清辭看著他,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在這個男人身邊,在這個充滿未知和死亡威脅的清晨,她發現自己除了信任他,別無選擇。
李浩不再多言,帶著榔頭和泥鰍,如同狸貓般敏捷地爬上濕滑的河岸,迅速消失在吊腳樓投下的、更加濃重的陰影之中。
小船上,隻剩下沈清辭和阿炳,以及船底汩汩的水聲,還有遠處那永不停歇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的槍炮轟鳴。
戰爭,真的開始了。
而她,被卷入了這場風暴的最中心,身邊是謎一樣的李浩,前方是血與火的地獄。
沈清辭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冰冷的淚水,終於無法控製地,奪眶而出。
(第十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