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血色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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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晨。
    天光並未帶來希望,隻有一片被硝煙、火光和灰塵汙染的、令人窒息的鉛灰。炮聲不再僅僅是遙遠的背景音,它們從城市的東北、正東、甚至東南方向炸開,連綿不絕,地動山搖。沉悶的重炮轟鳴,尖銳的迫擊炮彈呼嘯,密集如炒豆的機槍掃射,交織成一曲瘋狂而血腥的死亡交響樂,碾過每一寸土地,震得蘇州河汙濁的水麵不住地顫抖,震得藏身舊碼頭下的小舢板咯吱作響。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木頭和布料燃燒的焦糊味,還有一種越來越濃的、鐵鏽般的血腥氣。遠處的天空,被數道粗黑的煙柱分割得支離破碎,煙柱底部,是熊熊燃燒的建築,火光即使在白晝也顯得猙獰刺目。
    沈清辭蜷縮在小船冰冷的船艙裏,身上裹著李浩的外套和那件腥臭的蓑衣,依舊無法抵禦那從骨縫裏滲出的寒意。但這寒意,更多是來自心底。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過戰爭的殘酷——不是報紙上冰冷的數字和模糊的照片,而是近在咫尺的、毀滅一切的巨響,是空氣中無所不在的死亡氣息,是腳下大地不堪重負的呻吟。
    每一次爆炸,她的身體就控製不住地瑟縮一下。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鹹腥的鐵鏽味,才勉強壓下喉嚨裏瀕臨崩潰的尖叫。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幹涸的刺痛和一片空茫的恐懼。她想起父親,想起清韻書店裏那些安靜的書籍,想起聖約翰大學窗明幾淨的教室……那些屬於“昨日”的、平和安寧的世界,仿佛被這震耳欲聾的炮火瞬間擊得粉碎,遙不可及。
    阿炳半蹲在船頭,像一尊石雕,隻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河麵和兩岸的動靜。他握槍的手很穩,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鬢角不斷滾落的冷汗,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外麵的世界已經變成了煉獄,而他們,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的水上孤島。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每一分鍾都像一個世紀。沈清辭不知道李浩他們去了多久,隻覺得那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的槍炮聲,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忽然,岸上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驚恐的哭喊和粗野的咒罵。一群人——有穿著破爛的平民,也有丟了帽子、槍都拿不穩的潰兵——從碼頭旁的巷子裏狂奔出來,撲向河邊幾艘稍微完好的小船,爭搶著想要上船逃命。
    “滾開!這船是老子的!”
    “娘啊!等等我!”
    “砰!”有人開了槍,不是對天,而是對著爭奪的同類。
    慘叫聲,落水聲,更加瘋狂的嘶吼……碼頭上瞬間變成了一個小型的人間地獄。
    阿炳的臉色變了,他猛地壓低身子,對沈清辭急聲道:“沈小姐,趴下!別抬頭!”
    沈清辭依言死死伏低身體,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她聽到木頭被撞擊的聲音,聽到有人跳入冰冷的河水,聽到近在咫尺的、垂死的呻吟……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實地籠罩在頭頂。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時,幾聲短促而淩厲的槍聲響起!
    “砰!砰!砰!”
    槍聲來自混亂人群的後方,精準而冷酷。幾個衝在最前麵、試圖強行登船的潰兵和暴民應聲倒地。混亂的人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間一滯。
    緊接著,一個沉穩而冰冷的聲音穿透嘈雜,清晰地傳來:“所有人,放下手裏的東西,退後!再往前一步,格殺勿論!”
    是李浩的聲音!
    沈清辭猛地抬起頭,透過船艙的縫隙望去。隻見李浩站在碼頭棧橋的入口處,手裏端著一把冒著青煙的毛瑟手槍,槍口斜指地麵,眼神冰冷如刀,掃視著混亂的人群。他臉上沾著硝煙和灰塵,額頭的紗布已經被血浸透了大半,但身姿挺拔如鬆,渾身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混合著硝煙與血腥的煞氣。
    在他身後,是同樣持槍警戒、麵色冷峻的榔頭和泥鰍。而在他們三人更後方,竟然還站著四五個穿著黑色短打、手裏拿著斧頭、鐵棍的漢子,雖然麵帶驚惶,但都咬牙站著,隱隱以李浩為首。
    是李浩早就安排在這裏的人手?還是他臨時收攏的?
    混亂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勢震懾住了。看著地上瞬間斃命的同伴,再看看李浩手中那黑洞洞的、還在冒著硝煙的槍口,以及他身後那幾個明顯不是善茬的漢子,求生的本能壓過了瘋狂的衝動。一些人開始慢慢後退,丟掉手裏搶奪來的財物,更多的人則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滾!”李浩再次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鐵石般的意誌。
    人群終於崩潰,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留下幾具屍體和滿地狼藉。
    李浩沒有理會那些逃散的人,他快步走下棧橋,來到小舢板邊,對阿炳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船艙裏的沈清辭。
    四目相對。
    沈清辭看到李浩眼中的血絲,看到他額頭上猙獰的傷口和幹涸的血跡,看到他臉上、手上新添的擦傷和汙跡,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仿佛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冷靜。
    “沒事了。”李浩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但這一次,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他朝她伸出手,“上來,我們得離開這裏,去更安全的地方。”
    沈清辭看著他伸出的手,那隻手上沾著泥汙和疑似血漬,骨節分明,堅定有力。她沒有絲毫猶豫,將自己冰冷顫抖的手放了上去。
    李浩的手很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驅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他微微用力,將她從船艙裏拉了出來,踏上搖搖晃晃的棧橋。
    岸上,那四五個黑衣漢子敬畏地看著李浩,又好奇地偷偷打量沈清辭——這個被李浩如此緊張保護、卻穿著不合身男裝、狼狽不堪的年輕女子。
    “李先生,都按您吩咐的,清理幹淨了,東西也備好了。”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矮壯漢子上前一步,恭敬地說道。
    “嗯,辛苦了,老金。”李浩點點頭,指了指沈清辭,“這位是沈小姐,我的朋友。找身幹淨保暖的女裝給她換上,再弄點熱水和吃的。”
    “是!”被稱作老金的漢子連忙應下,對身後一個看起來還算伶俐的年輕人吩咐了幾句。
    沈清辭這才注意到,碼頭後麵連著幾間低矮的磚房,原本似乎是倉庫或工人的住處,現在門窗緊閉,但顯然已經被李浩的人控製。
    “這裏是我一個朋友早年盤下的貨棧,後麵連著民房,還算隱蔽。”李浩簡單解釋了一句,帶著沈清辭走向其中一間看起來最結實的屋子,“我們先在這裏落腳,看看情況。外麵已經全亂了,租界也不安全,流彈、潰兵、趁火打劫的……比日本人更危險。”
    屋裏的陳設極其簡陋,但比之前的地下室和船艙好了太多。有桌有椅,甚至有一張鋪著幹淨被褥的木床。角落裏生著一個小小的煤球爐,上麵坐著一壺水,正冒著熱氣。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麵相淳樸的婦人正局促地站在爐邊,看到他們進來,連忙低下頭。
    “這是金大嫂,老金的渾家,人可靠。”李浩對沈清辭說道,又轉向那婦人,“麻煩金大嫂,照顧一下沈小姐,幫她打理一下,弄點熱湯水。”
    “哎,哎,應該的,應該的。”金大嫂連聲應著,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對沈清辭露出一個有些緊張但善意的笑容,“小姐,這邊請,裏間有熱水。”
    沈清辭看了李浩一眼,李浩對她點了點頭。她這才跟著金大嫂走進用布簾隔開的裏間。
    裏間更小,隻有一張窄床和一個臉盆架,但收拾得很幹淨。盆裏有冒著熱氣的清水,床上放著一套半新的、深藍色碎花棉布衣褲,雖然樣式土氣,但料子厚實幹淨。
    “小姐,您先洗把臉,換身衣裳。這兵荒馬亂的,委屈您了。”金大嫂手腳麻利地擰了熱毛巾遞過來,又指了指床上的衣服,“這衣裳是我閨女的,她前年嫁到南邊去了,衣裳放著也是放著,您別嫌棄。我去給您盛碗薑湯,驅驅寒。”
    沈清辭接過毛巾,溫熱的濕氣撲麵而來,讓她冰冷的皮膚一陣刺痛,卻也帶來久違的慰藉。“謝謝您,金大嫂。”她低聲道謝,聲音依舊沙啞。
    “可別謝,李老板是咱們的恩人,您是他的朋友,就是咱們的貴客。”金大嫂說著,匆匆退了出去,拉上了布簾。
    狹小的空間裏隻剩下沈清辭一個人。外麵隱約的炮聲和嘈雜似乎被暫時隔絕。她走到臉盆前,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頭發散亂粘結,臉上汙跡和幹涸的血痕縱橫,嘴角破裂,眼睛紅腫,身上裹著不合體的、沾滿泥汙的男裝……哪裏還有半分昔日沈家大小姐、聖約翰大學女學生的模樣?
    她掬起熱水,用力地搓洗著臉頰和雙手,直到皮膚發紅刺痛,仿佛要洗去這一夜的驚恐、屈辱和汙穢。然後,她換上那套粗糙但幹淨溫暖的棉布衣褲。衣服果然有些短小,緊繃在身上,露出纖細的腳踝,但比起之前那濕冷腥臭的蓑衣,已是天壤之別。
    她坐在床邊,用毛巾慢慢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身體依舊疲憊冰冷,腳踝的疼痛也未曾減輕,但至少,暫時遠離了那些直麵死亡和暴力的瞬間。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隨之而來的,是更深重的、潮水般的後怕和茫然。
    李浩……他到底是什麽人?他怎麽能在這短短時間內,找到這樣一個相對安全的落腳點,還能驅使這些人?老金他們顯然不是普通的苦力或商人,對他恭敬中帶著畏懼。他剛才開槍殺人,眼睛都沒眨一下……
    沈清辭用力搖了搖頭,將這些紛亂的念頭暫時壓下。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活著,安全地活著,才是第一要務。
    金大嫂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進來,湯裏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小姐,快趁熱喝了,暖暖身子。外麵……亂得很,李先生他們正在商量事情。”
    沈清辭接過碗,薑湯辛辣的氣息衝入鼻腔,讓她精神微微一振。她小口地喝著,滾燙的液體順著食道滑下,驅散著五髒六腑的寒氣。荷包蛋煎得有點老,但在此刻,已是無上美味。
    喝完薑湯,身上終於有了些暖意。沈清辭輕輕掀開布簾一角,向外間望去。
    外間,李浩、阿炳、榔頭、泥鰍,還有老金和另外兩個黑衣漢子,正圍在桌邊。桌上攤著一張更加詳細的上海地圖,李浩的手指在上麵快速移動,低聲而清晰地說著什麽。老金等人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點頭,臉色凝重。
    “……閘北、江灣、吳淞,是主戰場,日本人海陸空一起上,火力很猛,國軍抵抗得很頑強,但傷亡肯定不小。”李浩的聲音透過布簾隱約傳來,冷靜得像是在分析一盤棋局,“租界現在是‘孤島’,但流彈、潰兵、難民,還有趁亂滲透的各路人馬,會讓這裏比戰場更混亂。我們的首要目標,是保住現有的據點,隱匿物資,確保人員安全。”
    “李先生,那咱們這貨棧……會不會被征用?或者被亂民搶了?”老金擔憂地問。
    “暫時不會。這裏位置偏,不起眼,而且我們有人有槍。”李浩的手指在地圖上貨棧的位置敲了敲,“但要提高警惕,三班倒值守,暗哨放出去。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戰況、物價、流言、各方勢力的動向。尤其是藥品、糧食、燃料的價格和來源,要盯死。”
    “明白!”
    “還有,”李浩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注意打聽兩件事。第一,法租界巡捕房,特別是黃錦榮那邊的動靜。第二,公共租界和南市那邊,有沒有大規模、有組織的難民聚集或者物資發放點,尤其是和醫療、學生有關的。”
    聽到“黃錦榮”三個字,沈清辭的心猛地一緊。
    “李先生,您是擔心黃錦榮那老狗還不死心?”老金咬牙道。
    “他損失了人,丟了麵子,又是在這種亂世,絕不會輕易罷休。但他現在首要目標是穩住租界裏的地盤,應對戰爭帶來的混亂,未必有全力來搜我們。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李浩冷靜地分析,“至於難民和學生……亂世之中,信息和人才,有時候比黃金更有用。”
    他考慮得如此周全,如此長遠。沈清辭默默聽著,心中的震撼無以複加。這絕不是一個倉皇逃命之人該有的謀劃,這是一個……領導者,在亂世中布局的雛形。
    “另外,”李浩抬起頭,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裏間布簾的方向,聲音清晰了幾分,“沈小姐需要靜養,腳上有傷。金大嫂,麻煩你這幾天多費心照顧。沒有我的允許,不要讓她離開這間屋子,也不要讓任何外人靠近她。吃用方麵,盡量安排好。”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金大嫂連忙保證。
    沈清辭放下布簾,坐回床邊,心中五味雜陳。他是在保護她,也是在……軟禁她?隔絕她與外界的聯係?是怕她出去有危險,還是怕她看到、聽到更多不該知道的事情?
    或許,兩者都有。
    這時,外間的商議似乎告一段落。老金等人領命出去布置。李浩獨自留在桌邊,就著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再次仔細地看著地圖,手指無意識地在地圖上某個區域畫著圈——那是閘北和虹口交界的、戰鬥最激烈的區域。
    他的側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也格外沉重。額頭的紗布已經被金大嫂重新包紮過,但滲出的血跡依舊刺眼。他臉上那些細小的傷口和汙跡,記錄著這一夜的奔波與凶險。
    沈清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地下室裏,他說的那句話——“我欠你的。”
    他到底欠她什麽?需要用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亂世中,不惜代價地保護她,甚至可能……為她沾染鮮血,背負更深的罪孽?
    她不知道答案。
    但有一點她很清楚:從她被黃錦榮抓走的那一刻起,從李浩如同戰神般闖入那間黑暗的刑房起,從她跟著他跳上這艘亡命的小船起,她的人生軌跡,就已經和他緊緊纏繞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