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寒夜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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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村的白晝,在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中降臨。沒有雞鳴犬吠,沒有炊煙人聲,隻有野草在晨風中簌簌作響,偶爾有幾隻烏鴉在枯枝上發出沙啞的啼叫,更添荒涼。遠處的炮聲並未停歇,隻是變得沉悶而遙遠,像天際滾動的悶雷,提醒著這裏並非世外桃源。
    茅屋內,疲憊到極點的老金、鐵頭和阿土,裹著從破屋裏翻找出來的、散發著黴味的草簾,擠在堂屋角落,沉沉睡去,鼾聲粗重。裏間,陳啟明依舊昏迷,但呼吸比昨夜平穩了些許,高燒似乎退了一點,這是好跡象。
    沈清辭幾乎一夜未眠。她守著陳啟明,不時用涼水為他擦拭額頭和手腕降溫,觀察他的傷口是否有惡化的跡象。天快亮時,她才靠在冰冷的土牆邊,迷迷糊糊打了個盹,但很快又被外麵風吹草動的細微聲響驚醒。
    李浩靠在堂屋另一側的牆邊,閉著眼睛,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似乎睡著了。但他身上包紮的布條,有幾處又隱約滲出了暗紅色的血跡。沈清辭輕輕走過去,想為他重新處理一下,手指剛觸碰到布條邊緣,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眼神清明銳利,沒有絲毫睡意,隻有一種長期處於危險邊緣的人才會有的、野獸般的警覺。看到是沈清辭,他眼中的銳利才稍稍收斂,但身體依舊緊繃。
    “傷口裂了,我看看。”沈清辭低聲道。
    李浩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緩緩轉過身,背對著她。沈清辭小心地解開被血浸濕的布條,下麵的傷口果然因為之前的活動和簡單的縫合而有些崩開,好在沒有發炎化膿的跡象。她重新清理、上藥、包紮。整個過程,李浩背脊挺直,一聲不吭,隻有微微收縮的肌肉顯示出他正忍受著疼痛。
    “你也睡一會兒。”處理完傷口,沈清辭忍不住說。他的臉色在晨光下顯得更加蒼白,眼底是濃重的青黑。
    “不用。”李浩簡短地回答,重新靠回牆壁,目光投向窗外荒蕪的田野,眉頭微鎖,顯然在思考著什麽。
    沈清辭知道勸不動他,也不再說話。她走到灶台邊,將昨天剩下的、已經涼透的稀粥重新加熱。粥很少,幾個人分,每人隻夠勉強墊墊肚子。
    “老金,”李浩忽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帶著慣常的指令意味。
    老金立刻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李先生,您吩咐。”
    “你和鐵頭,出去一趟。別走遠,就在村子周圍看看,有沒有能吃的野菜、野果,或者……有沒有其他人活動的痕跡。小心點,別暴露行蹤。”李浩說著,從懷裏摸出兩小塊壓縮餅幹——這也是他包袱裏的存貨,遞過去,“這個帶著,應急。”
    “是!”老金接過餅幹,小心翼翼地和同樣醒來的鐵頭一起,貓著腰溜出了茅屋。
    “阿土,”李浩又看向另一個漢子,“你去河邊,把我們的船再藏隱蔽些,檢查一下周圍水路的情況。如果有漁船或者別的船隻經過,記下時間和方向,但別驚動。”
    “明白!”阿土也領命去了。
    茅屋裏隻剩下李浩、沈清辭,和裏間昏迷的陳啟明。
    沈清辭將熱好的粥盛了一碗,遞給李浩。李浩接過,沒有立刻喝,而是看著她:“你也吃。”
    “我待會兒。”沈清辭搖搖頭,轉身進了裏間,去看陳啟明。
    陳啟明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但臉色似乎沒那麽死白了。沈清辭試著用沾濕的布條潤濕他幹裂的嘴唇,又為他調整了一下固定傷腿的夾板。做完這些,她才回到堂屋,端起留給自己的那半碗薄粥,小口喝著。粥裏幾乎全是水,但饑餓感暫時得到了緩解。
    喝完粥,她沉默地收拾著碗筷。李浩也喝完了自己那份,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你在擔心什麽?”沈清辭終於忍不住問。他的沉默和凝重的神情,讓她感到不安。
    李浩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川島損失了人手,沒拿到東西,不會罷休。黃錦榮在我們手裏吃了大虧,更不會放過。日本人現在進攻受阻,很可能會加強後方的清掃和情報工作。陳啟明提到的‘清洗’和秘密通道,對他們很重要。我們,現在很可能在雙方的名單上。”
    他的分析冷靜而殘酷,將眼下的困境赤裸裸地攤開。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沈清辭的心提了起來。這個荒村雖然偏僻,但絕非久留之地。
    “等。”李浩隻說了一個字。
    “等什麽?”
    “等陳啟明醒來,等他腦子裏的情報。等外麵的風聲。也等……一個機會。”李浩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伺機而動的耐心,“我們需要知道日本人下一步的具體計劃,需要知道黃錦榮和川島現在的動作,也需要找到一個更安全、也更……有用的地方。”
    “有用的地方?”沈清辭不解。
    李浩的目光再次變得幽深,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沈小姐,戰爭不是一兩天就會結束的。上海如果守不住,接下來會是什麽局麵,你想過嗎?”
    沈清辭臉色一白。她當然想過,報紙上每天都在報道北方的淪陷,每天都在強調“持久抗戰”,但那些文字帶來的衝擊,遠不如親身經曆這炮火和逃亡來得真切和絕望。
    “國軍會撤退,日本人會占領大部分地區,但抵抗不會停止。”李浩的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租界會成為孤島,但也不是絕對安全。物資會越來越匱乏,秩序會越來越混亂。想要活下去,想要做點事情,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東躲西藏,被動挨打。”
    他頓了頓,看向沈清辭,目光銳利如刀:“我們需要一個據點,一個能自己生產一些東西、儲存物資、訓練人手、甚至……傳遞信息的據點。一個在敵人眼皮底下,但相對安全的地方。”
    沈清辭聽得心驚肉跳。“自己生產?訓練人手?傳遞信息?”這哪裏還是簡單的商人自保?這分明是……
    “你……”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到底想做什麽?”
    李浩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沈小姐,你學過醫,懂藥。如果有一間藥鋪,或者一個小型的診所,在亂世裏,是不是既能救人,也能……做很多別的事情?比如,暗中為一些受傷的抵抗者提供治療和藥品?比如,利用藥材采購的渠道,傳遞一些消息?”
    沈清辭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明白了李浩的意思。他不僅僅是想活下去,他是想……利用自己的資源和能力,建立一個隱蔽的、具有實際功能的“點”,在淪陷區裏紮下一根釘子!
    這太瘋狂了!也太危險了!
    “這不可能!”沈清辭下意識地反駁,“日本人不會允許,黃錦榮那種人也不會放過!一旦被發現,就是滅頂之災!”
    “所以需要隱蔽,需要偽裝,需要得到某種程度的‘許可’或者‘默認’。”李浩的語氣依舊平靜,仿佛在討論一項普通的生意,“租界裏,勢力錯綜複雜,日本人、各國洋人、青幫、各種背景的商人……隻要找到合適的利益結合點,找到足夠的靠山或者保護色,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他看著沈清辭震驚而蒼白的臉,緩緩道:“這很難,很危險,需要周密的計劃,需要可靠的人,也需要……一些特殊的‘資源’和‘技藝’。比如,你沈家的醫術和藥鋪名聲,比如,張銅匠那樣的手藝,比如,陳啟明可能知道的情報,還比如……”他頓了頓,“我手裏的錢,和我知道的一些‘未來’。”
    最後那句話,他說得很輕,但沈清辭卻聽得心頭劇震。“知道的一些‘未來’”……這再次印證了她心中那個模糊而驚人的猜測。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沈清辭的聲音幹澀無比,這個問題她問過多次,但從未像此刻這樣,感到答案可能遠超她的想象。
    李浩看著她,目光深沉如古井,仿佛在權衡,在掙紮。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移開視線,重新看向窗外荒涼的景色。
    “我是李浩。”他緩緩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的疲憊與滄桑,“一個……不想再重複某些錯誤,不想再眼睜睜看著有些人和事,在眼前消失的……普通人。”
    又是這句話。“重複錯誤”……“眼睜睜看著消失”……
    沈清辭的心跳得飛快,一個近乎荒謬,卻又似乎能解釋一切離奇之處的念頭,不可抑製地在她腦海中瘋狂滋長。重生?預知?這可能嗎?
    但她看著李浩此刻的神情,那絕非作偽的沉重與痛楚,那遠超年齡的滄桑與洞悉,還有他那些精準到可怕的判斷和準備……如果不是親身經曆過,又怎麽可能?
    “你……”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問什麽,該怎麽問。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是鐵頭,他臉色有些發白,貓著腰快速溜了進來,手裏還捧著幾把蔫了吧唧的野菜。
    “李先生!不好了!”鐵頭壓低聲音,帶著驚惶,“我和老金剛到村子西頭那片墳地附近,就看見……看見有幾個人影,鬼鬼祟祟的,在那邊轉悠!穿著打扮不像本地農民,手裏……好像還拿著家夥!我們沒敢靠近,趕緊回來了!”
    有人!還帶著武器!
    李浩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剛才那片刻的沉鬱和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覺和冷靜。
    “看清楚有幾個人?往哪個方向去了?”他沉聲問。
    “大概……四五個,看不太清,好像……往村子南邊那個廢棄的祠堂方向去了。”鐵頭回憶道。
    村子南邊的祠堂……李浩眉頭緊鎖。那祠堂雖然廢棄,但結構相對完整,如果被人占據作為臨時據點,對他們這間靠近河邊的茅屋來說,是個不小的威脅。
    “阿土回來了嗎?”李浩問。
    話音剛落,阿土也從河邊方向匆匆返回,臉色同樣不好看:“李先生,河上有動靜!剛才看到兩條小篷船,從下遊往上開,船吃水不深,不像打魚的,船上的人……看著也眼生,不像附近的船家!”
    水陸都出現了不明身份的人!是巧合,還是衝著他們來的?
    李浩迅速站起身,盡管牽動了傷口,讓他眉頭微蹙,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收拾東西,準備轉移。”他果斷下令,“鐵頭,阿土,你們倆去把船準備好,藏到我們之前看好的那個蘆葦蕩岔口。老金,你背上陳啟明。沈小姐,帶上藥品和最重要的東西。其他帶不走的,就地掩埋或毀掉。”
    “李先生,我們往哪兒走?”老金背起陳啟明,焦急地問。
    李浩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向茅屋後麵、那片更顯荒蕪的、長滿荊棘和灌木的土坡。
    “不上船,走陸路,進後麵的野墳崗和亂葬崗。那裏地形複雜,容易隱蔽。先躲過這波人再說。”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動作要快,別留下明顯痕跡。”
    眾人不敢怠慢,立刻行動起來。沈清辭迅速將所剩不多的藥品和那幾本醫書包好,李浩則將武器和剩餘的幹糧分發給眾人。阿土和鐵頭衝出去準備船隻和做偽裝,老金背著陳啟明,沈清辭提著包袱,緊隨李浩身後。
    李浩走到門口,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勉強給了他們一夜喘息之地的破敗茅屋,眼神冰冷,沒有絲毫留戀。
    “走。”他率先踏出屋門,沒入屋後那片荒草叢生的陰影之中。
    沈清辭緊跟其後,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剛以為能暫時喘口氣,危機便如影隨形。她看著前方李浩在荊棘灌木中熟練開路的背影,那背上的布條似乎又滲出了新的血跡,但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帶著滿身的傷和秘密,在追兵與戰火的縫隙中,執著地尋找著一條生存與反抗之路。而她,也被這無形的洪流,卷入了這條看不見盡頭、卻注定布滿荊棘與血火的荒徑。
    野墳崗的陰風,帶著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