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荒墳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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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墳崗的陰風,帶著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沈清辭跟著李浩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這片死寂之地,每一步都踩在鬆軟的腐殖土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四周立著東倒西歪的墓碑,有些已經斷裂,上麵的字跡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枯黃的蒿草高過腰際,在陰風中簌簌作響,像是無數細碎的耳語。
    “跟緊。”李浩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風聲吞沒。
    他的背影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挺拔,盡管背上滲出的血跡已經在粗布衣料上洇開暗紅色的斑塊。沈清辭注意到他握刀的右手骨節發白,左手則始終垂在身側——那是昨夜格擋追兵時留下的傷口,隻做了簡單的包紮。
    “你的傷...”她剛開口,李浩便抬起手示意噤聲。
    他停住腳步,側耳傾聽。遠處的炮聲依舊沉悶如雷,但除此之外,墳地深處似乎還傳來另一種聲音——很輕,若有若無,像是金屬刮擦石頭的聲響。
    “有人。”李浩低聲道,拉著沈清辭迅速躲到一座半塌的墳包後麵。
    沈清辭屏住呼吸,透過蒿草的縫隙向外望去。晨霧漸散,能見度好了些。約莫五十步開外,三個穿著灰布軍裝的身影正蹲在一座墳前,用鐵鍬和鎬頭刨著什麽。他們的動作很急,不時警惕地張望四周。
    “不是日本兵。”沈清辭小聲說。
    “雜牌軍的。”李浩眯起眼睛,“看肩章,是劉大麻子的人。”
    劉大麻子原是這一帶的土匪頭子,日本人來了之後拉起一支隊伍,名義上抗日,實則趁亂劫掠。沈清辭在報社時曾看過關於他的簡報——此人狡詐凶殘,專挑偏僻村落下手,搶奪糧食財物,甚至掘墳盜墓。
    “他們在挖什麽?”
    李浩沒有回答,隻是盯著那幾個人的動作。其中一人似乎挖到了硬物,扔下鐵鍬,俯身從坑裏抱出一個陶罐。罐子不小,沾滿泥土。另一人迫不及待地撬開罐口,伸手進去摸索。
    “空的!”那人失望地罵了一句粗話。
    “再挖!老東西臨死前說得很清楚,他把家底都埋在這兒了。”領頭模樣的瘦高個啐了一口唾沫,“那老頭以前在京城當過掌櫃,攢下的銀元夠咱們弟兄吃三年!”
    沈清辭心頭一緊。這片野墳崗埋的大多是附近幾個村子的窮苦百姓,怎麽會有京城掌櫃的墳?除非...
    “是去年逃難過來的周老先生。”李浩突然說,“我記得他。鎮上開藥鋪的周郎中是他侄子,老先生逃到這邊時已經病重,沒熬過冬天。周郎中跟我說過,他大伯確實有些積蓄,但逃難時被搶了大半。”
    “那這些人怎麽知道...”
    “周郎中死了。”李浩的聲音很平靜,“上個月,日本人清鄉,把他當抗日分子抓了。刑訊時說了什麽,沒人知道。”
    沈清辭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不是因為這些盜墓的匪兵,而是李浩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太過平靜,仿佛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日常。
    “我們現在怎麽辦?”她問。
    “等。”李浩靠坐在墳包後,閉上眼睛,“他們找不到想要的東西,自然會走。我們繞過去。”
    “那你背上的傷...”
    “死不了。”
    對話到此為止。李浩不再說話,像是真的睡著了,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醒著。沈清辭卻無法平靜,她聽著遠處匪兵挖掘的聲音,腦子裏卻浮現出茅屋裏的情景——
    陳啟明還昏迷著,高燒雖然退了些,但傷口感染的風險依然存在。老金他們找到的那些草藥能撐多久?還有鐵頭,那孩子腿上被彈片劃開的傷口雖然不深,但在這種環境下,任何小傷都可能致命。
    她幾乎一夜未眠。守著陳啟明,聽著他時而平穩時而急促的呼吸,用濕布一遍遍擦拭他滾燙的額頭。破曉時分,高燒終於退了些,她才鬆了口氣,但隨即李浩就推門進來,隻說了一句“追兵往這邊來了,得走”。
    甚至沒來得及跟老金他們好好道別。李浩隻說讓他們原地隱蔽,等風聲過了再往北走,去和大部隊匯合。但沈清辭知道,這“大部隊”究竟在哪兒,連李浩自己都不確定。
    “找到了!”
    遠處一聲壓抑的歡呼打斷了沈清辭的思緒。她探頭看去,隻見那三個匪兵從坑裏抬出一個沉重的木箱。箱子不大,但看他們費力的樣子,裏麵的東西應該不輕。
    瘦高個迫不及待地撬開箱蓋。晨光下,一片晃眼的銀白——是銀元,滿滿一箱。
    “發了!真發了!”三人欣喜若狂,也顧不上壓低聲音了。
    但瘦高個很快冷靜下來:“小聲點!想把日本鬼子招來嗎?趕緊裝好,撤!”
    他們將銀元分成三袋,各自背在身上。瘦高個又警惕地環顧四周,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沈清辭和李浩藏身的方向。
    “有人。”他低聲說,手已經摸向腰間的駁殼槍。
    沈清辭的心髒幾乎停跳。她看見李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驚慌,隻有冰冷的計算。他的手緩緩移向腿側的匕首。
    “出來!”瘦高個喝道,“老子看見你們了!”
    另外兩人也端起槍,呈扇形包抄過來。距離隻有三十步。
    李浩按住了沈清辭的肩膀,示意她別動。然後,他緩緩站起身,舉起雙手。
    “各位軍爺,路過,隻是路過。”他的聲音變得油滑而卑微,完全不像沈清辭認識的那個李浩。
    瘦高個上下打量他:“幹什麽的?”
    “逃難的。老家被鬼子炸了,帶著妹妹往北邊投親。”李浩指了指沈清辭藏身的方向,巧妙地將她的存在合理化,“聽見動靜,怕又是鬼子掃蕩,就躲起來了。”
    “妹妹?”瘦高個狐疑地朝墳包後麵看,“出來!”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學著李浩的樣子舉起雙手,怯生生地站起來。她故意讓頭發散亂,臉上沾了些泥土,看起來確實像個逃難的村姑。
    “就你們倆?”瘦高個問。
    “就我們倆。”李浩點頭哈腰,“軍爺行行好,給條活路。我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
    瘦高個盯著他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既然看見了,就不能讓你們走了。這年頭,活人比死人更不可信。”
    另外兩人也笑起來,那是種野獸看到獵物時的笑容。沈清辭感到一陣惡心——不是恐懼,是純粹的厭惡。這些人拿著槍,穿著軍裝,不去打日本人,卻在這裏掘墳盜墓,現在還要對兩個“難民”下手。
    “軍爺,我們真的...”李浩還在試圖周旋。
    “少廢話!”瘦高個突然變臉,槍口指向李浩,“把身上的東西都交出來!還有那小娘們,過來!”
    沈清辭看見李浩的背脊僵了一下。那是種極其細微的變化,但她注意到了——那是獵豹撲殺前最後的靜止。
    “軍爺,我妹妹還小...”李浩的聲音更卑微了,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向前挪步。
    “小?老子看正好!”一個滿臉麻子的匪兵淫笑著朝沈清辭走來。
    就是現在。
    李浩動了。他的動作快得不像個受傷的人——左手一揮,匕首化作一道寒光,精準地紮進麻臉匪兵的咽喉;同時身體側滾,避開瘦高個倉促射出的子彈,右手已經抽出腰後的砍刀,橫劈向另一人的膝蓋。
    慘叫聲劃破墳地的寂靜。麻臉匪兵捂著噴血的脖子倒下;被砍中膝蓋的那個痛呼著栽倒;瘦高個剛要開第二槍,李浩的砍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別...別殺我...”瘦高個臉色慘白,手裏的槍“啪嗒”掉在地上。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沈清辭甚至沒來得及眨眼,局勢已經逆轉。她看著李浩——這個滿身是傷的男人,此刻像一尊殺神,眼神冷得能把空氣凍結。
    “銀元。”李浩隻說了一個詞。
    “給...都給...”瘦高個顫抖著解下背後的布袋。
    李浩接過,掂了掂,然後一腳踹在瘦高個的肚子上。那人悶哼一聲,蜷縮在地。李浩沒有殺他,隻是收走了三人的武器和彈藥,又從那箱銀元裏抓了一把,塞進自己懷裏。
    “走吧。”他對沈清辭說,語氣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場生死搏殺從未發生。
    沈清辭看了眼地上呻吟的三個匪兵:“他們...”
    “死不了。”李浩已經開始往前走,“但會引來人。所以我們得快點。”
    沈清辭跟上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瘦高個正掙紮著爬起來,惡毒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在李浩背上。她突然明白了——李浩故意留他們活口,是為了製造混亂,引開可能存在的其他追兵。
    這個男人的每一步,都在計算。
    他們穿過墳地,進入一片楊樹林。陽光終於完全穿透晨霧,在林間投下斑駁的光影。李浩的腳步慢了下來,沈清辭看見他背上的血跡又擴大了。
    “得處理一下。”她說。
    李浩沒有反對,靠著一棵老楊樹坐下。沈清辭解下自己的包袱——裏麵除了幾件衣物,還有她從茅屋帶出來的一點繃帶和草藥,那是昨晚給陳啟明處理傷口時剩下的。
    她繞到李浩背後,小心地解開已經被血浸透的布條。傷口比她想象的要深,邊緣有些紅腫,是感染的跡象。
    “沒有酒精。”她低聲說,“隻能簡單清理。”
    “嗯。”李浩閉著眼,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沈清辭用清水洗淨傷口,敷上搗碎的草藥,再用幹淨的布條重新包紮。她的動作很輕,但李浩的肌肉還是時不時地繃緊。
    “你常這樣嗎?”她突然問。
    “什麽?”
    “受傷。殺人。”沈清辭說完就後悔了,這問題太蠢,在這年頭,誰不是這樣呢?
    李浩沉默了一會兒:“習慣了。”
    “在認識我之前,你是做什麽的?”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沈清辭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李浩開口了:
    “教書。”
    沈清辭的手頓住了。
    “在省立師範教曆史。”李浩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日本人打來的時候,學校遷往西南。我沒走。”
    “為什麽?”
    這次李浩沒有回答。他睜開眼睛,看著林間漏下的陽光:“該走了。天黑前得渡過滹沱河。”
    沈清辭知道追問無用,便不再說話。她打好最後一個結,退開一步。李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後從懷裏掏出那袋銀元,倒出一半,遞給沈清辭。
    “拿著。萬一走散了,用得著。”
    沈清辭沒有推辭。銀元沉甸甸的,帶著李浩的體溫。她分出一部分塞進貼身口袋,剩下的用布包好,藏在包袱最底層。
    他們繼續上路。楊樹林很快到了盡頭,前麵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地。滹沱河就在不遠處,河水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渾濁的黃色。對岸是一片起伏的丘陵,更遠處,山巒的輪廓隱約可見。
    “那裏就是太行山。”李浩指著遠方,“進了山,就安全些。”
    “然後呢?”
    “然後繼續往北。”李浩說,“去找真正在打仗的人。”
    沈清辭看著他被陽光勾勒的側臉。這個男人身上有太多謎團——一個教書先生,為何會有那樣的身手?為何滿身是傷卻執著北行?他口中的“大部隊”究竟是什麽?
    但她什麽也沒問。有些答案,需要時間才能浮出水麵。
    他們沿著河灘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終於找到一處水淺的渡口。李浩先下水試探深度,河水隻到腰部。他回頭朝沈清辭伸出手:
    “抓緊我。水流比看起來急。”
    沈清辭握住他的手。那隻手很粗糙,布滿老繭和傷痕,但很穩。他們一步步踏入河中,冰涼的河水瞬間浸透褲腿。水流確實很急,沈清辭不得不緊緊抓住李浩的手臂。
    走到河心時,水已經漫到胸口。沈清辭突然腳下一滑,險些被水流衝倒。李浩用力將她拉回,幾乎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裏。
    “沒事吧?”
    “沒...”沈清辭抬起頭,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李浩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映著河水的波光,也映著她自己慌張的臉。
    就在這時,對岸的樹林裏傳來一聲槍響。
    不是流彈,是衝他們來的——子彈打在李浩身側的河麵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低頭!”李浩按下沈清辭的腦袋,拉著她迅速朝對岸衝去。
    更多的槍聲響起。對岸的樹林裏,至少有三四個人在朝他們射擊。李浩一邊跑一邊從背上取下剛繳獲的步槍,單手拉栓上膛,朝樹林方向盲射還擊。
    子彈“嗖嗖”地從身邊掠過。沈清辭感到左臂一熱,隨即是火辣辣的疼痛——被擦傷了。她咬緊牙關,跟著李浩衝上對岸的河灘,滾進一片灌木叢。
    李浩檢查了她的傷口,隻是擦破皮,不嚴重。他撕下一截衣擺,快速包紮。
    “是劉大麻子的人?”沈清辭喘著氣問。
    “不像。”李浩盯著對岸,“槍法太準。是專業的。”
    專業的?日本人?還是...
    對岸的槍聲停了。但沈清辭知道,那些人不會放棄。他們會找地方渡河,繼續追擊。
    李浩顯然也明白這點。他站起身,看了眼西斜的太陽:“走。進山。”
    他們離開河灘,鑽進茂密的山林。山路崎嶇,沈清辭的體力漸漸不支。李浩不時回頭拉她一把,但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傷口在流血,體力在流失,而追兵就在身後。
    黃昏時分,他們爬到半山腰一處隱蔽的岩洞。洞不深,但足夠藏身。李浩在洞口做了些偽裝,然後靠著岩壁坐下,終於露出了疲憊的神色。
    “今晚在這裏過夜。”他說,“他們夜裏不敢搜山。”
    沈清辭點點頭,開始收集洞裏的枯枝落葉,鋪成一個簡陋的床鋪。她又找了些幹柴,用李浩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火光驅散了洞內的陰冷,也照亮了李浩毫無血色的臉。
    “你的傷...”
    “死不了。”李浩還是那句話,但聲音已經很虛弱。
    沈清辭不由分說地解開他的衣襟。傷口果然崩開了,鮮血不斷滲出。更糟的是,傷口周圍的紅腫在擴散,摸上去燙手——感染加重了。
    “你需要藥。”沈清辭的聲音在發抖,“真正的藥,不是這些草藥。”
    “明天。”李浩閉上眼睛,“明天翻過這座山,山下有個村子...或許...”
    他的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沈清辭慌了。她搖著李浩的肩膀,呼喚他的名字,但李浩毫無反應。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額頭滾燙——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燒。
    怎麽辦?在這荒山野嶺,前有追兵,後有險路,唯一的同伴又昏迷不醒。沈清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檢查了李浩的傷口,用最後一點清水清洗,重新敷藥包紮。然後她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李浩身上,自己則緊緊挨著他,試圖用體溫幫他取暖。
    洞外傳來夜梟的啼叫,遠處似乎還有狼嚎。沈清辭抱著膝蓋,盯著跳動的火苗。她想起陳啟明,想起老金和鐵頭他們,想起報社裏那些為了真相而死的同事,想起這個破碎的山河。
    然後她看向李浩。這個男人,這個謎,此刻脆弱得像個孩子。但他的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把砍刀,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鬆開。
    沈清辭突然明白了什麽。她輕輕掰開李浩的手指,拿過砍刀,握在自己手裏。刀刃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很沉,但握著它,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力量。
    洞外傳來腳步聲。
    很輕,但確實有人靠近。不止一個。
    沈清辭的心髒狂跳起來。她看了眼昏迷的李浩,又看了眼手中的刀。然後她深吸一口氣,輕輕起身,躲到洞口陰影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低語:
    “...肯定在這附近...”
    “...血跡到這就沒了...”
    “...分頭找...”
    沈清辭握緊了刀柄。洞口偽裝的枝葉被撥開,一張陌生的臉探了進來——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著便裝,但手裏端著步槍。他一眼就看見了洞內的火光和李浩,臉上露出喜色。
    就在他要喊同伴時,沈清辭從陰影裏撲出,用盡全身力氣,將砍刀砍向他的脖頸。
    溫熱的血噴了她一臉。
    男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滿臉是血的女人,然後軟軟倒下。洞外的同伴聽到動靜,大喊著衝過來。
    沈清辭撿起死者的步槍——很沉,她從沒開過槍。但她記得李浩的動作,拉栓,上膛,對準洞口。
    第二個身影出現。
    她扣下扳機。
    後坐力幾乎震碎她的肩膀,槍聲在狹小的山洞裏震耳欲聾。那人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世界突然安靜了。隻有耳鳴在嗡嗡作響。
    沈清辭顫抖著放下槍,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然後她轉過身,走回李浩身邊,重新坐下,將砍刀放在膝上。
    火苗還在跳動。洞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
    但她知道,這個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