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子夜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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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鎮的夜,從未如此漫長。
    沈清辭蜷縮在腳店房間的角落裏,聽著窗外由遠及近的嘈雜聲——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鈍響,日語的嗬斥,還有砸門聲、哭喊聲、狗吠聲。搜捕開始了,像一張大網,正在鎮子裏收緊。
    她手裏還攥著秦大夫留下的紙條,指尖反複摩挲著那句“火種不滅,希望永存”。字跡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清晰,每一筆都透著從容,仿佛寫字的人早已預見這一刻,早已做好準備。
    李浩坐在床邊,正在快速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幾件換洗衣物、老張留下的藥囊、那本至關重要的書。他的動作很慢,因為背上的傷口還未愈合,每一個彎腰、轉身都伴隨著隱忍的疼痛。但他有條不紊,像是在完成一項練習過千百遍的儀式。
    “不能從城門走。”李浩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異常清晰,蓋過了窗外的喧囂,“他們一定封鎖了四門。”
    “那我們從哪裏走?”沈清辭站起身,走到窗邊,從破了的窗紙孔洞向外窺視。街上有黑影跑動,手電筒的光柱胡亂掃射,偶爾照見一張驚恐的臉,隨即又被黑暗吞沒。
    李浩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牆邊,那裏糊著舊報紙,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後麵發黃的土牆。他用手指摳開一塊較大的裂縫,從裏麵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他趁沈清辭不在時藏好的。
    布包裏是一張粗糙的手繪地圖,畫在發黃的草紙上,墨跡已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安平鎮的輪廓,以及一些用紅筆標注的點和線。
    “我父親留下的。”李浩將地圖攤在膝上,就著昏暗的油燈細看,“他在華北各地搜集古籍時,習慣記下每座城鎮的暗道和密徑。安平鎮這裏……”他的手指沿著一條曲折的虛線移動,虛線的起點在城隍廟附近,終點則延伸到鎮外的一片樹林,“這裏有一條舊時的排水暗道,是明朝修城牆時留下的,後來淤塞了,知道的人不多。”
    沈清辭湊過去看。地圖繪製得並不精確,更像是憑記憶勾勒的示意圖,但關鍵處有文字標注:“城隍廟後槐樹下,石板可移”,“暗道曲折,遇岔左行”,“出口在亂葬崗西側枯井”。
    “現在去城隍廟,等於自投羅網。”沈清辭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秦大夫剛被抓,那裏必定是搜查的重點。
    “等。”李浩將地圖仔細折好,貼身藏好,“等搜捕最亂的時候。他們抓了秦大夫和蘇老師,以為抓到了‘要犯’,注意力會集中到鎮公所和審訊上。那時,城隍廟反而會鬆懈。”
    “等到什麽時候?”
    “子時。”李浩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子時換崗,人心最疲,也是夜最深的時候。”
    沈清辭不再說話。她坐回角落,將秦大夫給的小布包打開,裏麵是分門包好的草藥,還有一小瓶深褐色的藥膏。她將這些東西仔細分作兩份,一份塞進自己的貼身包袱,一份遞給李浩。然後是幹糧——硬餅子,最後一點炒米,用油紙包著的幾塊鹹菜疙瘩。水壺灌滿,火石檢查妥當。
    她拿起那把漢陽造,笨拙地拉開槍栓,檢查槍膛。老張死後,這把槍就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心理倚仗。槍很舊,槍托上有深深的劃痕,金屬部件摸上去冰涼,帶著硝煙和血腥混合的氣息。她想起老張最後站在火光裏的樣子,想起他說的“活著比死難”。手指收緊,粗糙的木紋硌著掌心。
    等待是最煎熬的。時間像是凝固的油脂,黏稠而緩慢。窗外的聲音起起伏伏:抓捕時的喧囂,短暫的寂靜,零星的哭喊和嗬斥,遠處鎮公所方向隱約傳來的嗬問聲……每一次聲響都讓沈清辭的心跳加速,她強迫自己不去想象秦大夫和蘇文君正在經曆什麽。她想起茶館裏蘇文君沉靜的側臉,想起秦大夫手指搭脈時專注的神情。這些人,這些微弱但固執的光,正在被黑暗吞噬。
    “你在想什麽?”李浩忽然問。他靠坐在牆邊,閉著眼睛,像是在養神,但沈清辭知道他沒睡。
    “想秦大夫,想蘇老師。”沈清辭低聲說,“想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李浩沉默了片刻。“想這些沒用。”他說,聲音裏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殘酷的平靜,“我們現在能做的,是活下來。隻有活下來,才能不辜負他們可能付出的代價。”
    “代價……”沈清辭咀嚼著這個詞。秦大夫從容赴死的姿態,蘇文君被捕時眼中的不屈,這些畫麵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知道李浩說得對,沉湎於悲痛和憤怒隻會讓人失去判斷力。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
    “你父親,”她換了個話題,試圖分散注意力,“他畫了很多這樣的地圖嗎?”
    “嗯。”李浩睜開眼,看著屋頂斑駁的痕跡,“他喜歡古籍,也喜歡踏勘古跡。常說‘山河表裏,俱是文章’。那些暗道、密徑、荒廢的古道,在他眼裏都是曆史留下的印記,是另一種‘書’。”他的聲音裏有一絲罕見的柔和,隨即又冷硬下來,“沒想到,這些‘書’,最後成了逃命的路。”
    “那些文物……”沈清辭遲疑了一下,“那本書裏記載的,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值得那麽多人付出生命?”她問出了藏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李浩沒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入懷,摸了摸貼身藏著的油紙包,感受著那本書的存在。“我父親說,”他緩緩開口,像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一個民族最深的根脈,不在疆土,而在記憶。器物、典籍、禮樂、文字……這些是記憶的載體。日本人占我們的土地,殺我們的人,還想斷我們的根。他們要搶走的,不隻是文物,是我們是誰、從哪裏來的憑證。”他看向沈清辭,眼神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張家莊的人或許不懂那些古籍善本的價值,但他們懂得‘義’。老張守著的,船夫拚死渡我們過的,秦大夫救的,不隻是你我的命,也不隻是一本書。他們守的,是心裏那點‘不甘心’。”
    不甘心做亡國奴,不甘心文明斷絕,不甘心子孫後代忘了自己是誰。
    沈清辭聽懂了。她想起報社被炸前,主編在最後一次編前會上說的話:“筆可能會斷,紙可能會燒,但隻要還有人記得,真相就不會死。”此刻,這話與李浩父親的話,與秦大夫的“火種不滅”,奇異地重合了。她胸腔裏堵著的那團東西,似乎鬆動了一些,化為一種更沉重、也更堅定的力量。
    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悶悶的,一下,兩下……子時到了。
    幾乎同時,街上的嘈雜聲似乎達到了一個頂峰,然後漸漸有規律地減弱、轉移。手電光柱大多集中向了鎮公所方向。窗外的狗吠也稀疏下來。
    李浩站起身,動作因牽動傷口而略顯滯澀,但眼神清明銳利。“時候到了。”
    兩人最後一次檢查行裝。沈清辭將漢陽造背在身後,用一塊破布裹住槍管。李浩將地圖牢記於心後,將草紙湊近油燈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他們吹滅油燈,讓眼睛適應黑暗,然後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門。
    腳店一樓,獨眼老板趴在櫃台上打盹,對樓上的動靜和街外的混亂渾然不覺,或者說,刻意不覺。亂世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常態。沈清辭和李浩像兩道影子,從他身邊滑過,推開虛掩的後門,沒入屋後的小巷。
    空氣冰冷,帶著初冬的肅殺和塵埃的味道。巷子狹窄而曲折,堆滿了雜物和垃圾。他們按照地圖的指示,盡量避開主街,在迷宮般的陋巷間穿行。偶爾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從巷口經過,兩人便立刻隱入最深的陰影,屏住呼吸,直到聲音遠去。
    越靠近城隍廟,空氣中的緊張感越濃。遠遠能看到廟門口有黑影晃動,是留守的崗哨,但隻有兩個,而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湊在一起低聲說話,煙頭的紅點在黑暗中明滅。
    李浩示意沈清辭停下。他觀察了片刻,指了指廟牆側麵一處塌了半邊的缺口。“從那裏進去,繞到殿後。”
    缺口處堆著碎磚爛瓦,兩人小心翼翼翻過,落地時盡量輕盈。城隍廟裏一片死寂,正殿黑洞洞的,秦大夫常坐的那張椅子空著,藥櫃敞開著,裏麵的藥材被翻得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空氣中殘留著草藥混合的苦澀氣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暴力和侵犯後的混亂氣息。
    沈清辭心中一痛,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跟著李浩快步穿過側廊,來到後院。後院有棵老槐樹,在夜色中張牙舞爪。樹下果然有幾塊石板,與周圍地麵並無二致。
    李浩蹲下,用手指摸索著石板邊緣,找到一處微小的凹陷。他用力摳住,沈清辭也幫忙,兩人合力,將一塊沉重的石板緩緩移開,露出下方黑洞洞的入口,一股陳年泥土和黴爛的潮濕氣味湧了上來。
    洞口很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李浩從懷裏掏出火折子,晃亮,先探身下去。沈清辭緊隨其後,在下去前,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被洗劫的城隍廟後院,看了一眼那棵沉默的老槐樹,然後彎下腰,鑽進了黑暗。
    暗道比想象中更窄、更矮,必須彎腰前行。腳下是滑膩的淤泥和破碎的磚石,頭頂不時有濕冷的水滴落。火折子的光隻能照亮前方幾步,兩側是粗糙濕滑的磚壁,長滿了滑膩的青苔。空氣汙濁,彌漫著濃重的腐敗氣息,每呼吸一口都令人作嘔。
    李浩走在前麵,火折子的光映著他蒼白的臉和緊抿的唇。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顯然傷口在疼痛。沈清辭緊跟其後,一手扶著濕冷的牆壁,一手緊握著背後的槍柄。暗道裏寂靜得可怕,隻有他們壓抑的呼吸聲、腳下泥水的攪動聲,以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極輕微的滴水聲。黑暗像有實質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仿佛要將人永遠吞噬在這地底。
    不知走了多久,或許隻有一刻鍾,或許有一個世紀,前方出現了岔路。按照地圖指示,他們選擇了左邊那條。這條岔路更加難行,空間更加逼仄,有時甚至需要側身擠過。沈清辭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對黑暗、對狹窄、對未知的恐慌。她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想上海報社樓下那家生煎包的味道,想第一次看到自己文章變成鉛字時的激動,想母親溫暖的手……但這些畫麵很快被更近的記憶覆蓋:燃燒的村莊、鷹愁澗的風、老張最後的火光、秦大夫平靜的臉……
    就在她的神經快要繃斷時,前方李浩停了下來。
    “到了。”他低聲說,聲音在狹窄的通道裏回蕩。
    頭頂是一塊粗糙的木板,邊緣透著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光。李浩熄滅火折子,摸索著找到木板邊緣的凹槽,用力向上推。木板很重,且被什麽東西壓著。沈清辭上前幫忙,兩人合力,木板終於鬆動,被緩緩頂開一條縫。
    寒冷的、帶著草木灰和淡淡腐臭氣息的新鮮空氣湧了進來。沈清辭貪婪地吸了一口,盡管那氣味並不好聞,但比起地下的汙濁,已是甘霖。
    他們從枯井中爬出,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亂葬崗中。月光被薄雲遮擋,光線昏暗,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墳包和歪斜的墓碑,像一群沉默的鬼影。遠處,安平鎮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一頭匍匐的巨獸,燈火稀疏,唯有鎮公所方向還有幾處亮光,像野獸不眠的眼睛。
    終於出來了。
    兩人靠在枯井邊,大口喘息。地下的黑暗和壓抑仍殘留在感官裏,但冰冷的夜風讓他們迅速清醒。
    “地圖上說,穿過這片亂葬崗,往西五裏,有個廢棄的山神廟,可以在那裏暫避,天亮再走。”李浩指著西邊模糊的山影。
    沈清辭點頭。兩人不敢停留,稍作歇息,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亂葬崗。腳下是鬆軟的腐殖土,不時會踩到散落的骨頭或破碎的棺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夜梟在不遠處的枯樹上發出淒厲的啼叫,更添幾分陰森。
    突然,李浩一把拉住沈清辭,將她按在一個較大的墳包後麵。“有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沈清辭凝神傾聽。除了風聲和夜梟叫,果然有另一種聲音——很輕的腳步聲,還有壓低的說話聲,從他們來時的方向傳來,正在接近亂葬崗!
    是追兵?怎麽會這麽快發現暗道?
    “分開躲。”李浩急促地說,指了指另一個方向的小土坡。沈清辭會意,兩人迅速分開,各自隱入黑暗。
    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聲音不止一人。手電筒的光柱在墳包間掃來掃去。
    “媽的,這鬼地方……真能找到?”一個粗嘎的男聲抱怨道。
    “少廢話,仔細搜!胡先生說了,那兩人可能知道密道,說不定就從這裏跑了!”另一個聲音嗬斥道,聽起來年輕些,帶著一股狠勁。
    是鎮公所小樓的人!那個“胡先生”果然沒放鬆警惕,竟然派人來出口堵截!
    沈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蜷縮在一個塌了半邊的墳坑裏,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泥土,連呼吸都屏住了。手電光幾次從她藏身的上方掃過,最近的一次,她甚至能聽到搜捕者粗重的呼吸和皮靴踩在泥土上的嘎吱聲。
    “頭兒,這裏有腳印!”遠處有人喊道。
    幾道光柱立刻集中過去。沈清辭從墳坑邊緣小心地窺視,看見幾個人圍在枯井附近,正是他們剛才爬出來的地方。新鮮的腳印在潮濕的泥土上很明顯。
    “剛走不久!分頭追!他們跑不遠!”那個年輕的聲音下令。
    雜亂的腳步聲向不同方向散開。一道光柱朝著沈清辭藏身的大致方向掃來,越來越近。她握緊了背後的槍柄,手心全是冷汗。開槍?那會立刻暴露,引來所有人。不開槍?如果被發現了呢?
    就在光柱即將照到墳坑的瞬間,另一個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倒,緊接著是一聲短促的驚呼,隨即戛然而止。
    “那邊!”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光柱和腳步聲迅速轉向。
    是李浩!他故意弄出動靜引開了追兵!
    沈清辭來不及多想,從墳坑裏爬出,朝著與動靜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李浩之前指的山神廟方向,貓腰疾行。她必須相信李浩能應付,必須盡快到達約定地點,或者製造更大的混亂接應他。
    亂葬崗邊緣是一片稀疏的樹林。沈清辭剛衝進樹林,就聽見身後傳來叫罵聲和奔跑聲,追兵似乎發現了李浩的蹤跡,正朝那個方向圍攏。緊接著,一聲槍響劃破夜空!
    清脆的槍聲在寂靜的荒野裏格外刺耳。是追兵開的槍?還是李浩?
    沈清辭猛地停住腳步,幾乎要轉身衝回去。但理智告訴她,現在回去非但幫不上忙,還可能讓李浩的冒險白費。她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跑,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嚐到了血腥味。
    槍聲驚動了安平鎮。遠遠的,鎮子方向響起了警哨聲,更多的燈光亮起,人聲嘈雜。但這片亂葬崗和樹林,暫時成了燈下黑。
    沈清辭在樹林裏拚命奔跑,樹枝刮破了她的臉和衣服,她也渾然不覺。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山神廟,到山神廟去!李浩會去那裏,他一定會去!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火辣辣地疼,腿像灌了鉛。終於,樹林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座破敗的小廟輪廓在微弱的月光下顯現。廟牆塌了一半,門扉歪斜,屋頂長滿了荒草。
    沈清辭跌跌撞撞衝進廟裏。廟內空空蕩蕩,隻有一尊掉了腦袋的山神泥塑,歪倒在供台上。蛛網密布,灰塵滿地。她靠在冰冷的泥牆上,劇烈喘息,耳朵卻豎著,捕捉著外麵的每一絲聲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遠處安平鎮的喧囂漸漸平息,警哨聲也停了,似乎追捕並未擴大範圍,或者……他們已經抓到了想抓的人?亂葬崗方向再無槍聲,死一般的寂靜。
    李浩沒有來。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緊沈清辭的心髒。她想起李浩蒼白虛弱的臉,想起他背上未愈的傷口,想起那聲槍響……不,他一定能脫身,他那麽冷靜,那麽堅韌,還有地圖,還有……她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吞噬時,廟外傳來極其輕微的、拖遝的腳步聲。
    沈清辭立刻躲到泥塑後麵,舉起漢陽造,槍口對準門口。
    一個黑影踉蹌著出現在廟門口,扶著門框,似乎隨時會倒下。月光勾勒出他熟悉的輪廓。
    “李浩?”沈清辭壓低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黑影頓了一下,然後慢慢挪進廟裏,靠著牆壁滑坐下來,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沈清辭放下槍,撲過去。借著破窗透進的微光,她看見李浩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他的左臂無力地垂著,衣袖被鮮血浸透,暗紅色的液體正順著指尖往下滴落。
    “你中槍了?”沈清辭的聲音發顫,手忙腳亂地去檢查他的傷口。
    “擦傷……沒事。”李浩的聲音虛弱,但努力保持著平靜,“引開他們時……被流彈劃到了。沒傷到骨頭。”
    沈清辭撕開他的衣袖,傷口在小臂外側,確實不深,但很長,皮肉翻卷,還在滲血。她連忙拿出秦大夫給的藥粉和幹淨布條,笨拙但快速地為他包紮。止血藥粉撒上去時,李浩的身體明顯繃緊,但他咬緊牙關,沒發出一點聲音。
    “追兵呢?”沈清辭一邊包紮一邊問,聲音仍帶著後怕的顫抖。
    “甩掉了……在亂葬崗繞了幾圈。”李浩喘息著說,“他們人多……但地形不熟。我躲進一個……廢棺裏,他們沒找到。”
    包紮完畢,沈清辭扶李浩靠牆坐好,又拿出水壺遞給他。李浩喝了幾口水,閉目休息,胸膛起伏得厲害。
    沈清辭坐在他對麵,看著他被傷痛和疲憊折磨的臉,看著包紮好的、仍微微滲血的胳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堵在胸口。是慶幸?是後怕?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麽?她分不清。她隻知道,眼前這個人,又一次從鬼門關爬了回來,帶著她一起。
    “下次……”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下次別這樣。別一個人去冒險。”
    李浩睜開眼,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她。他的眼神很複雜,有疲憊,有痛楚,還有一絲沈清辭看不懂的東西。“如果我們兩個都被堵在下麵,就都完了。”他簡單地說。
    “那也不行。”沈清辭固執地說,像是在跟自己較勁,“要活一起活,要死……”她頓住了,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
    廟裏陷入沉默。隻有夜風吹過破窗的嗚咽,以及兩人並不平穩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李浩從懷裏摸出那個油紙包——書還在。他鬆了口氣,將包重新貼身藏好,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珍寶。
    “天快亮了。”李浩看著廟門外逐漸泛青的天空,“我們不能在這裏久留。安平鎮的人發現追丟了,可能會擴大搜索範圍。得繼續走。”
    “你的傷……”
    “死不了。”他又說出了這三個字,但這次,沈清辭聽出了一絲不同。不再是逞強,而是一種近乎冷漠的陳述,一種對命運粗暴安排的逆來順受,卻又帶著不肯徹底低頭的執拗。
    沈清辭不再勸說。她起身,將最後一點幹糧分成兩份,遞給李浩一份。兩人默默吃著,就著冷水,吞咽著這簡陋的、維係生命的能量。
    吃完東西,沈清辭整理好行裝,將漢陽造重新背好。她走到廟門口,向外張望。天色正在由深藍轉向灰白,遠山露出朦朧的輪廓,林間的鳥兒開始發出零星的啼叫。安平鎮的方向靜悄悄的,仿佛昨夜的一切騷亂都隻是一場噩夢。
    但沈清辭知道不是夢。秦大夫和蘇文君可能正遭受拷打,鎮公所小樓裏那些觸目驚心的文件還在,日本人中村少佐出現在這裏絕非偶然,而她和李浩,這兩個帶著秘密的逃亡者,前路依然迷霧重重,殺機四伏。
    李浩也站了起來,他試著活動了一下受傷的左臂,眉頭因疼痛而皺起,但動作還算流暢。“往西,”他說,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地圖上顯示,往西三十裏,有個叫‘三道拐’的地方,是進山的隘口,地形複雜,容易隱藏。我們在那裏休整幾天,等你……等我的傷再好些,再做打算。”
    沈清辭點頭,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伸出手,攙住他未受傷的右臂。李浩身體微微一僵,似乎想拒絕,但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份支撐。
    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出破敗的山神廟,走進漸漸亮起的晨光裏。
    身後,安平鎮蜷伏在黎明前的最後黑暗中,像一頭受傷的、沉默的獸。而前方,是連綿的、未知的群山,是望不到盡頭的、染血的逃亡路。
    但至少,此刻,他們還活著,還能走,還能相互攙扶著,走向下一個不確定的黎明。
    沈清辭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安平鎮模糊的輪廓。她在心裏默念著那兩個名字:秦致遠,蘇文君。還有那八個字:火種不滅,希望永存。
    然後,她轉過身,扶緊李浩的手臂,腳步堅定地,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