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血色山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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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道拐並非地名,而是太行山深處一處險要隘口的俗稱。
    李浩憑記憶勾勒的地圖標注簡略:“三道拐,險隘,有瀑。”真正置身其中,沈清辭才明白“險”字的含義。這是三處近乎垂直的轉折,狹窄的山道貼著峭壁鑿出,僅容一人側身而過。腳下是雲霧繚繞的深淵,水聲從極深處悶雷般傳來,卻不見流水——瀑布隱在拐彎之後的絕壁間。山風凜冽,帶著水汽和岩石的寒氣,吹得人站立不穩。
    他們抵達時已近黃昏。連續兩日的跋涉,李浩的傷口雖未惡化,但失血和疲憊讓他的臉色近乎透明。沈清辭自己也到了極限,腳底磨出的水泡早已破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當那座幾乎半懸在峭壁上的破舊山神廟出現在第二道拐的平台上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廟比安平鎮外那座更小,更破敗。泥塑的山神連身子都殘缺了,隻剩下半截斑駁的軀幹。廟頂漏著幾個大窟窿,能看到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但牆壁還算完整,能擋風,角落裏甚至還堆著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潮朽的茅草,勉強可作鋪蓋。
    “今晚就這裏。”李浩的聲音嘶啞,他幾乎是被沈清辭攙扶著挪進廟裏,一進門便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閉目喘息。
    沈清辭放下包袱和槍,顧不上疲憊,先查看李浩的傷。左臂的傷口包紮處又滲出了新鮮的血跡,混合著之前幹涸的暗紅,在灰白的粗布上格外刺目。她小心解開布條,傷口有些紅腫,但未發現明顯的潰爛跡象。秦大夫的藥粉起了作用。她重新清洗上藥,動作比幾天前熟練了許多。
    處理完傷口,她又去廟後找到一股從石縫裏滲出的山泉,用隨身的小鐵罐接了水,回來用火石點燃一小堆撿來的枯枝。火光燃起,驅散了廟裏的陰寒,也給了兩人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就著火光,沈清辭拿出所剩無幾的幹糧——最後兩塊硬如石塊的玉米餅,掰碎了泡在熱水裏,等軟化了,一點一點喂給李浩。李浩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隻是閉眼靠著,眉頭因疼痛而微微蹙著。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明明滅滅,襯得那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更加瘦削。
    “明天我去附近看看,”沈清辭低聲說,更像是自言自語,“看能不能找點吃的,或者……采些草藥。”秦大夫給的藥粉不多了,李浩的傷需要持續護理。
    李浩沒睜眼,隻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夜深了。火堆漸漸微弱。沈清辭將大部分茅草鋪給李浩,自己隻留了一小簇,靠在離門不遠處的牆邊。漢陽造橫在膝上,手搭著冰涼的槍身。她不敢睡死,耳朵捕捉著廟外的一切聲響:風聲,遠處隱約的獸吼,還有那永無止息般的、從深淵底部傳來的水聲。
    後半夜,李浩發起了低燒,睡得極不安穩,偶爾會發出模糊的囈語,聽不真切。沈清辭一次次起身,用浸濕的布巾敷他的額頭,握著他未受傷的右手。那隻手骨節分明,冰涼,卻在昏迷中無意識地回握著她,很用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天快亮時,低燒終於退了。李浩沉沉睡去,沈清辭也抵不住疲憊,抱著槍,昏昏沉沉地合上眼。
    她是被一種奇異的寂靜驚醒的。
    不是沒有聲音,而是原本充斥耳畔的、屬於山林晨間的喧囂——鳥鳴、蟲窸、風過林梢——忽然消失了。隻剩下深淵底部永恒的水聲,顯得格外空洞、巨大。
    沈清辭瞬間清醒,握住槍,悄無聲息地挪到破敗的窗邊,向外窺視。
    晨霧彌漫,將山隘籠罩在一片灰白朦朧之中。能見度極低,隻能看見近處嶙峋的岩石和濕漉漉的苔蘚。但那種萬籟俱寂的感覺,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讓她後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不對勁。
    她退回李浩身邊,輕輕推醒他。李浩立刻睜眼,眼中沒有剛醒的迷蒙,隻有銳利的清醒。“有情況?”他聲音壓得極低。
    “太靜了。”沈清辭說,“鳥獸聲全沒了。”
    李浩凝神傾聽片刻,臉色微變。他示意沈清辭攙扶他起身,兩人挪到門邊另一側的石縫後。從這裏,可以透過一個狹窄的角度,看到下方第一道拐的部分山道。
    等待。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霧氣緩慢流動,像有生命的實體。
    然後,沈清辭看見了。
    下方的山道上,霧氣被攪動,幾個模糊的人影緩緩顯現。不是尋常山民——他們穿著統一的灰藍色製服,戴著布帽,背著長槍,行動間帶著一種刻意的、訓練過的謹慎,呈鬆散的搜索隊形向上推進。大約七八個人。
    “不是日本兵。”李浩的聲音貼著沈清辭的耳朵,氣息拂動她的發絲,“是偽軍。可能是安平鎮保安團的。”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安平鎮的追兵竟然搜到了這裏!三道拐地勢如此險要隱蔽,他們是怎麽找到的?是循著蹤跡,還是……有人指路?
    不容她細想,偽軍已經通過了第一道拐,正在向第二道拐,也就是他們藏身的平台接近。距離不過百十丈,在漸漸散去的晨霧中,甚至能看清為首那人臉上的一道疤。
    廟裏無處可藏。一旦偽軍登上平台,發現這座破廟是必然的。
    李浩的目光快速掃過廟內。空間狹小,除了那尊破泥像和一堆茅草,別無他物。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廟後那個透光的破洞上——那是他們昨夜觀察過的,外麵是近乎垂直的峭壁,但有一處狹窄的石棱,似乎可以勉強攀附。
    “從後麵走。”李浩當機立斷,聲音因急切而嘶啞,“貼著石壁,下到瀑布那邊去。那裏水聲大,霧氣重,或許能躲。”
    “你的胳膊……”沈清辭看著他還裹著布條、行動不便的左臂。
    “顧不上了。”李浩咬牙,“快!”
    兩人迅速收拾了最緊要的東西——那本書、剩下的藥、一點幹糧和水。沈清辭將火堆徹底踩滅,用茅草蓋住灰燼。李浩已經挪到廟後破洞處,探身向外觀察。
    平台邊緣向下幾尺,果然有一道不足半尺寬的石棱,斜斜向下,沒入下方翻湧的霧氣和水汽中。石棱濕滑,長滿青苔,下方就是雲霧遮蔽、不知深淺的絕壁。
    沈清辭先下。她將漢陽造背好,深吸一口氣,手腳並用,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腳尖踩上石棱。冰冷的濕滑感立刻傳來,她必須將身體緊緊貼在峭壁上,用手指摳住岩石的縫隙,一點點橫向移動。水聲驟然變大,轟鳴著衝擊耳膜,冰冷的水珠被風卷上來,打在臉上,又濕又冷。
    李浩緊隨其後。他隻能用一隻右手著力,左臂僵硬地貼著身體,行動極其艱難。每一次移動,受傷的左臂與粗糙岩石的摩擦都帶來鑽心的疼痛,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但他一聲不吭,隻是緊抿著唇,眼睛死死盯著腳下的方寸之地,跟著沈清辭挪動的節奏。
    兩人像兩隻壁虎,在垂直的峭壁上艱難挪移。下方雲霧翻騰,水聲震耳欲聾,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濕意和墜落的恐懼。沈清辭不敢往下看,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腳的觸感和身體的平衡上。她能聽見身後李浩壓抑的喘息,能感覺到他每一次移動時身體的顫抖。
    就在他們離開平台約莫兩三丈遠時,上方傳來了人聲和雜遝的腳步聲——偽軍登上了平台。
    “媽的,這鬼地方,真能藏人?”粗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
    “仔細搜!廟裏看看!”另一個聲音命令道。
    沈清辭和李浩立刻停止動作,將身體緊緊貼在濕冷的岩壁上,屏住呼吸。水聲掩蓋了他們可能發出的輕微聲響,但霧氣正在變淡,如果他們此刻往下看……
    破廟裏傳來翻找的聲音,茅草被踢開,泥像被推倒的悶響。
    “頭兒,沒人!但有火堆的灰,還是濕的!剛走不久!”一個偽軍喊道。
    “剛走?這他娘就一條路,能飛了不成?”被稱為“頭兒”的人罵罵咧咧,“肯定躲哪兒了!給老子仔細搜!石頭縫裏也掏一遍!”
    腳步聲在平台邊緣徘徊。沈清辭幾乎能感覺到有道目光掃過他們藏身的這片峭壁。她的心髒狂跳,手指因用力摳著石縫而發白,冰冷的岩石棱角硌得腳底生疼。
    “頭兒,這下麵好像能下去!”一個偽軍探身到破洞處,喊了一聲。
    沈清辭和李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麵?”頭兒走過來,靴子踩在碎磚石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下麵是他媽的懸崖!摔不死你!”
    “可是……這有腳印,新鮮的,往這邊去了……”那偽軍的聲音帶著遲疑。
    短暫的沉默。然後,頭兒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狠厲:“管他娘的!猴子,拿繩子來!你,還有你,下去看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沈清辭暗叫不好。她向李浩投去焦急的一瞥。李浩的臉色在霧氣和水光中顯得更加蒼白,但他眼神冷靜,用口型無聲地說:“繼續下,快。”
    隻能往下。石棱還在延伸,但越來越窄,越來越滑。下方的水聲震耳欲聾,霧氣濃重得化不開,幾乎看不清一尺之外。冰冷的瀑布水汽像細雨般撲麵而來,很快打濕了他們的頭發和衣服,徹骨的寒意浸透骨髓。
    上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偽軍在綁繩子準備下來。
    “快!”沈清辭低聲催促,也顧不得掩飾聲音了,反正有水聲掩蓋。她加快速度,幾乎是在石棱上小步挪動,全然不顧危險。
    李浩緊跟其後,受傷的左臂在一次重心移動時重重撞在岩壁上,他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晃,腳下打滑!
    “小心!”沈清辭驚呼,下意識伸手去抓他。
    李浩右手死死摳住一塊凸起的岩石,腳尖在濕滑的石棱上蹬踏了幾下,才勉強穩住身形。幾塊鬆動的碎石被他踢落,墜入下方的雲霧和轟鳴中,連個回聲都沒有。
    這動靜顯然被上方的人察覺了。
    “下麵!在下麵!”偽軍的喊聲穿透水霧傳來。
    緊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和一聲粗暴的命令:“開槍!往下麵打!”
    “砰!砰!砰!”
    槍聲在山隘間炸響,壓過了部分水聲。子彈打在峭壁上,濺起點點火星和碎石,發出尖銳的撞擊聲。有的子彈從沈清辭和李浩身邊呼嘯而過,最近的一顆甚至擦著沈清辭的肩膀飛過,灼熱的氣流讓她渾身一僵。
    “別停!”李浩吼道,聲音被槍聲和水聲撕扯得破碎。
    沈清辭咬牙,幾乎是用本能驅動著身體繼續向下挪動。槍林彈雨之中,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恐懼。她能感覺到李浩緊跟在身後,他的喘息聲粗重得像破風箱。
    石棱到了盡頭。前麵是一段近乎垂直的濕滑岩壁,隻有幾條粗大的藤蔓從上方垂下,在瀑布激蕩起的水汽中搖擺。
    “抓住藤蔓!蕩下去!”李浩喊道,率先用右手抓住一根看上去最粗的藤蔓,腳在岩壁上一蹬,身體向下方的濃霧中蕩去!
    沈清辭別無選擇,也抓住一根藤蔓。藤蔓濕滑冰冷,幾乎抓不住。她學著李浩的樣子,用盡全身力氣一蕩!
    失重感猛地襲來,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震耳欲聾的水聲。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蕩了多遠,隻知道必須死死抓住藤蔓。
    “鬆手!”下方傳來李浩的喊聲,似乎離得不遠。
    沈清辭下意識地鬆開手。
    身體墜落。時間仿佛被拉長,又仿佛隻是一瞬。
    “噗通!”
    冰冷刺骨的激流瞬間將她吞沒。巨大的衝擊力讓她眼前一黑,口鼻耳瞬間灌滿了水。瀑布下的水潭遠比想象中深,也遠比想象中湍急。水流裹挾著她,翻滾著,衝撞著,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拉扯揉捏。她拚命劃水,試圖浮出水麵,但水流太急,方向難辨。
    就在肺裏的空氣即將耗盡時,她的腳觸碰到了水底的石塊。她用力一蹬,借著這股力,終於衝破水麵。
    “咳!咳咳!”她劇烈地咳嗽,貪婪地呼吸著冰冷潮濕的空氣。眼前水花四濺,霧氣彌漫,隻能勉強看清自己在一個洶湧的深潭裏,潭邊是亂石堆積的淺灘。
    “李浩!”她大喊,聲音被水聲淹沒。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是李浩。他也剛從水裏冒出來,臉色慘白,嘴唇凍得發紫,但眼神依舊清醒。他的左臂傷口處,包紮的布條已經被水衝散,傷口泡得發白,看著觸目驚心。
    “那邊!”李浩指向潭水下遊,那裏水流稍緩,隱約可見石灘。
    兩人奮力向岸邊遊去。水流依然湍急,幾次險些將他們重新卷回深潭。沈清辭感到體力在迅速流失,冰冷的潭水帶走她身上最後一點熱量,四肢開始僵硬麻木。
    終於,她的膝蓋碰到了水底的碎石。她連滾帶爬地撲上石灘,癱倒在地,劇烈地喘息,咳出嗆進去的冷水。李浩也癱倒在她旁邊,胸膛劇烈起伏。
    槍聲停了。或許偽軍認為他們墜崖必死,或許那險峻的峭壁和瀑布讓他們放棄了追擊。隻有震耳欲聾的水聲,永恒地轟鳴著,像大地粗重的喘息。
    暫時安全了。
    沈清辭掙紮著坐起,看向李浩。他的情況很糟,左臂傷口泡水後猙獰地外翻著,失血加上寒冷和體力透支,讓他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身體不住地顫抖。
    必須生火,必須處理傷口,必須取暖。
    沈清辭強迫自己站起來,環顧四周。這裏似乎是瀑布衝擊形成的一個相對平緩的河穀地帶,兩邊是高聳的峭壁,前方河道變窄,水流湍急地奔向下遊。石灘上堆積著不少被衝下來的枯枝。
    她撿拾了一些相對幹燥的樹枝,用最後一點力氣,在背風的一塊巨石後麵,用火石點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燃起,微弱的溫暖開始驅散徹骨的寒意。
    她將李浩挪到火堆旁,脫下自己濕透的外衣擰幹,鋪在石頭上烤,又幫李浩解開濕透的、粘在傷口上的破布條。傷口被水泡得腫脹發白,邊緣有些潰爛的跡象。她拿出那個貼身藏好的小布包——秦大夫的藥,幸好用油紙包了好幾層,隻有最外層有些浸濕。
    她小心地清理傷口,重新撒上藥粉。沒有幹淨的布了,她撕下自己內衣相對幹燥的部分,為李浩包紮。做完這一切,她才處理自己身上的擦傷和劃痕。
    火堆劈啪作響,溫暖逐漸彌漫開來。李浩在溫暖中緩過來一些,睜開眼睛,目光有些渙散,但總算有了焦距。
    “我們……還活著。”沈清辭說,聲音幹澀。
    李浩扯了扯嘴角,想笑,卻變成一陣壓抑的咳嗽。他看向自己重新包紮過的左臂,又看向沈清辭濕漉漉的頭發和蒼白疲憊的臉,眼神複雜。“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清辭搖搖頭,往火堆裏添了根柴。“是秦大夫的藥救了你。”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也是老張,是船夫……是很多人。”
    沉默籠罩下來,隻有水聲和火聲。他們都想起了那些倒在路上的人。那些名字,那些麵孔,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
    “他們怎麽會找到這裏?”沈清辭終於問出心中的疑惑,“三道拐這麽隱蔽。”
    李浩盯著跳躍的火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留下了蹤跡,他們中有追蹤的好手。二是……有人指路。”
    “指路?”沈清辭心頭一凜,“誰會知道這裏?”
    “知道我父親地圖的人不多,”李浩的目光變得幽深,“但並非沒有。當年參與文物南遷秘密押運的,除了我父親,還有幾位信得過的同道。但時局動蕩,人心易變……”
    他沒再說下去,但沈清辭聽懂了。也許那些“同道”中,有人已經變了節,或者落入了敵手,吐露了秘密。也許那張地圖,早已不是秘密。
    “那我們……”沈清辭感到一陣寒意,比冰冷的河水更甚。
    “地圖不能全信了。”李浩深吸一口氣,努力坐直身體,“後麵的路,得靠我們自己判斷。”
    他看向河穀下遊的方向,“瀑布水流這麽急,這裏不能久留。等衣服烤幹,我們得往下遊走,找個更隱蔽的地方藏身,等你……等我的傷好些。”
    沈清辭點頭。她看向李浩被火光映照的側臉,那上麵有疲憊,有傷痛,但還有一種更堅硬的東西,像被反複淬火的鐵。
    衣服半幹時,兩人便熄滅火堆,用沙土仔細掩埋痕跡,互相攙扶著,沿著河穀向下遊走去。李浩幾乎將大半重量都壓在沈清辭身上,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沈清辭咬著牙支撐,肩膀被壓得生疼,但她一聲不吭。
    河道曲折,亂石嶙峋。他們走得極慢,既要小心腳下濕滑的石頭,又要警惕可能的追兵。幸運的是,這一路並未再發現偽軍的蹤跡。或許那些人真的以為他們摔死了,或許這複雜的地形讓對方放棄了搜索。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日頭已過中天。河穀漸趨平緩,兩側峭壁變成了長滿灌木的低矮山坡。前方出現了一片相對開闊的河灘,灘地上有被水流衝積形成的沙地,還有幾塊巨大的岩石可以遮蔽。
    最讓沈清辭驚喜的是,她在河灘邊緣的灌木叢裏,發現了幾株熟悉的植物——那是秦大夫教她辨認過的,可以消炎止血的草藥。
    “就在這裏吧。”李浩也看到了那幾塊巨石形成的天然遮蔽處,喘息著說。
    沈清辭扶他過去,讓他靠著一塊最平整的石頭坐下。她則立刻去采集那些草藥,用石頭搗碎,準備給李浩換藥。傷口經過上午的折騰,必須立刻重新處理。
    她撕開早上匆忙包紮的布條,傷口果然又紅腫了幾分。她仔細地用清水清洗——水是直接從河裏取的,冰冷刺骨——然後敷上新鮮的草藥泥,再用最後一點幹淨的布條包紮好。
    李浩一直默默看著她忙碌,直到她做完這一切,才開口,聲音很輕:“你學得很快。”
    沈清辭動作一頓,沒有抬頭。“不想學,也得學。”她低聲道,“這世道,由不得人。”
    又是一陣沉默。隻有河水潺潺流過石灘的聲音。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李浩忽然說,“你把記得的那些情報,都寫下來。用我們之前說的方法。”
    沈清辭抬頭看他。
    “如果……我走不到重慶,”李浩的目光平靜地與她對視,“你就帶著那些東西,繼續走。總得有人把消息帶出去,總得有人告訴外麵,這裏正在發生什麽。”
    他說得那麽平靜,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沈清辭卻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湧上心頭。
    “你不會死。”她硬邦邦地說,用力係緊布條,“秦大夫說了,傷口在好轉。我們都能走到重慶。”
    李浩看著她,沒再反駁,隻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沈清辭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別的什麽。
    敷完藥,沈清辭讓李浩休息,自己則在河灘附近尋找可以果腹的東西。運氣不錯,她在淺水處用削尖的樹枝插到了兩條不大的魚,又在山坡向陽處找到一些野生的漿果,雖然酸澀,但總能補充些體力。
    她用最原始的方法——鑽木取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點燃一小堆篝火,將魚烤熟。魚很小,沒什麽肉,但總比幹硬的餅子強。兩人分食了魚肉和漿果,又喝了些河水,體力總算恢複了一些。
    下午的陽光溫暖地照在河灘上,驅散了部分寒意。沈清辭靠在石頭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聽著李浩逐漸平穩悠長的呼吸——他累極了,終於沉沉睡去。
    她卻沒有睡意。安平鎮的遭遇,三道拐的驚險,秦大夫和蘇文君的麵容,老張最後的身影……一幕幕在腦海中翻騰。還有李浩平靜交代“後事”的語氣。
    她想起離開上海時,自己隻想著活下去,找到弟弟,找到一條生路。但現在,這條生路上沾滿了別人的血,背負了別人的囑托,變得如此沉重,又如此……不容後退。
    記者沈清辭或許已經死在了上海的炮火裏。活下來的是另一個沈清辭,一個會開槍、會包紮傷口、會分辨草藥、會在絕壁上攀爬、會在冰冷河水中掙紮求生的沈清辭。這個沈清辭,手裏握著用米湯寫滿秘密的書,肩上扛著不止一條人命。
    她輕輕拿出那本書,翻開襯頁。上麵還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就會寫滿從安平鎮小樓裏記下的那些數字、那些名字。那是火種,也是枷鎖。
    夕陽西下,將河水染成一片血紅。遠處的山巒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沈清辭將書仔細收好,重新抱緊了膝上的漢陽造。槍身冰冷,卻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
    夜風又起,帶著山間的寒意。她往火堆裏添了把柴,看著跳躍的火光,默默守候著這片血色黃昏裏,來之不易的、短暫的安寧。
    明天,還要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