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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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瀑布的聲音是從地底傳來的。
    沈清辭側身貼在峭壁上,碎石隨著她的動作簌簌滾落,掉進下方看不見的深淵,很久之後才傳來極其微弱的回響。水汽彌漫在空中,浸濕了她的額發和衣領,冰冷得像冬日的霜。
    她回頭看了一眼李浩。他靠坐在三米外的岩壁凹陷處,雙眼緊閉,胸口的起伏微弱而急促。傷口雖然已經被重新包紮過,但連續兩天的攀爬和寒冷,正一點點榨幹他所剩無幾的體力。
    “再堅持一下。”沈清辭的聲音很輕,幾乎被瀑布的轟鳴吞沒,“轉過這個彎,應該就能找到可以過夜的地方。”
    李浩沒有睜眼,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沈清辭重新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絕路。說是路,其實不過是峭壁上一些深淺不一的凹坑和突起,最窄處不足半尺寬,而下方是雲霧遮掩、不知幾百米深的裂穀。地圖上李浩用炭筆寫下的“險隘”二字,此刻顯得如此輕描淡寫。
    她解下腰間纏繞的麻繩——這是在安平鎮時,雜貨鋪老板塞給她的,說是山裏用得著。繩子粗糙但結實,她將一端在腰間係緊,另一端拋向李浩。
    “綁在腰上。”她說,“我走前麵,你跟緊。如果踩空,至少不會直接掉下去。”
    李浩睜開眼,盯著那截麻繩看了兩秒,然後緩慢地開始動作。他的手指因為寒冷和失血有些不聽使喚,一個簡單的繩結打了三次才勉強成型。
    “你確定要這樣?”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如果我掉下去,會連你一起拖下去。”
    “那就在掉下去之前,抓緊岩壁。”沈清辭轉過身,不再看他,“跟好了。”
    她開始移動。
    第一步踏出去時,岩壁上的碎石再次滑落。沈清辭屏住呼吸,身體緊貼冰冷的石麵,手指摳進岩縫。水汽更濃了,幾乎凝成細密的水珠掛在她的睫毛上。她能聽見自己心髒擂鼓般的跳動,與瀑布的低吼在胸腔裏形成奇特的共振。
    三步之後,她停下來,確認李浩跟上了。
    他移動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透著竭力控製的僵硬,但至少沒有猶豫。麻繩在他們之間繃成一條直線,隨著兩人的移動輕輕晃動,像懸在生死之間的脈搏。
    轉過第一道拐彎時,視野驟然開闊。
    原來瀑布並非藏在絕壁之後,而是從更高處的山脊傾瀉而下,水流在半空中被突出的岩層打散,化作萬千水珠,在夕陽餘暉中形成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而在瀑布與岩壁的交界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凹陷——與其說是洞穴,不如說是一處稍微寬敞的岩棚,但足夠容納兩三個人避風躲雨。
    “看那裏。”沈清辭朝那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李浩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疲憊的眼睛裏終於閃過一絲光亮。
    接下來的二十米,是整段路最危險的部分。岩壁幾乎垂直,落腳點稀稀落落,有幾處沈清辭不得不手腳並用,像壁虎一樣貼著石麵橫向挪動。麻繩不斷繃緊又鬆弛,每一次李浩腳下的碎石滑落,沈清辭都能感覺到腰間傳來拖拽的力量。
    有兩次,她以為李浩真的要掉下去了。
    一次是他腳下的一塊岩石突然鬆動,整個人向下滑了半尺,全靠手臂死死扒住一處岩縫才穩住。另一次是山風毫無預兆地增強,裹挾著水霧撲麵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李浩失去平衡向後仰倒,沈清辭幾乎被拖得一同滑落,最後是膝蓋頂住一塊凸起的石頭才勉強停下。
    等兩人終於挪到岩棚邊緣時,天邊的最後一縷餘暉已經熄滅。
    沈清辭先爬上去,然後轉身抓住李浩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拖了上來。兩人癱倒在粗糙的岩石地麵上,渾身濕透,大口喘著氣,好幾分鍾都說不出話。
    岩棚比從遠處看時要深一些,大約有兩米進深,三米多寬。地麵不平,但足夠幹燥——瀑布的水簾垂掛在岩棚外一丈開外,水汽雖重,但雨水本身濺不進來。最深處甚至有一些枯草和幹苔蘚,不知是被風吹進來的,還是很久以前有動物在此築巢。
    沈清辭掙紮著坐起來,從包袱裏摸出火折子。手抖得厲害,試了三次才點燃。微弱的火光在岩棚中搖曳,勉強照亮四周。她看到岩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劃痕,像是人為的,但年代久遠,難以辨認。
    “這裏...有人來過。”李浩也注意到了那些痕跡,他靠在岩壁上,聲音虛弱但清晰。
    沈清辭沒有回答,隻是小心翼翼地收集岩棚角落的枯草和苔蘚,堆成一個小堆,又從包袱裏拿出幾根沿途撿拾的枯枝。火苗漸漸升起,驅散了一部分寒意和黑暗。
    她這才有心思檢查李浩的狀況。
    解開他胸口浸透血汙的繃帶時,沈清辭的眉頭皺緊了。傷口邊緣泛白,微微紅腫,雖然沒有化膿的跡象,但顯然沒有好轉。她在安平鎮搞到的磺胺粉已經用完,現在隻能重新清洗包紮。
    “你發燒了。”她的手背碰了碰李浩的額頭,觸感滾燙。
    “我知道。”李浩閉著眼,任由她處理傷口,“從今天早上就開始了。”
    沈清辭沉默地取出水囊和最後一塊幹淨的布。水是中午在溪流裏裝的,冰涼刺骨。她用布蘸了水,小心擦拭傷口周圍,然後從自己內衣下擺撕下一條相對幹淨的布條,重新包紮。
    “明天必須找到藥。”她說,聲音在岩棚中顯得異常清晰,“或者至少找到一個能讓你休息兩天的地方。”
    “追兵不會等兩天。”李浩終於睜開眼,火光在他的瞳孔裏跳動,“你比我清楚,清辭。”
    沈清辭當然清楚。
    從安平鎮逃出來已經四天。四天前那個血色黃昏,她帶著那本書和一支漢陽造,拖著腹部中彈的李浩,躲進了鎮外的山林。追捕他們的人至少有三撥:日本人、偽軍,還有一夥身份不明但手段狠辣的黑衣人。那本書裏記著的東西,足夠讓許多人夜不能寐。
    “書還在嗎?”李浩忽然問。
    沈清辭的手下意識按向胸口。硬質的封麵硌著肋骨,一種沉重而確鑿的存在。
    “在。”
    “你看了嗎?裏麵的內容。”
    “看了開頭幾頁。”沈清辭往火堆裏添了根枯枝,火星劈啪炸開,“人名,數字,日期。還有一些像是代碼的東西。安平鎮小學校長、藥鋪掌櫃、鐵匠...後麵跟著金額和時間。最近的一筆是三個月前。”
    李浩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那是買命錢。”
    沈清辭轉頭看他。
    “那本書的主人姓陳,叫陳墨之。表麵上是個往來於太原和北平之間的古董商人,實際上...”李浩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隨時會斷線的風箏,“實際上他是個掮客,專門為各方勢力牽線搭橋。日本人想要的情報,重慶那邊想除掉的人,延安需要運送的物資...隻要價格合適,他都能經手。那本書裏記的,就是他這些年經手的所有交易。”
    岩棚裏隻剩下瀑布的轟鳴和火堆的劈啪聲。
    良久,沈清辭才問:“他怎麽會死?”
    “因為太貪心。”李浩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他想兩邊下注,結果兩邊都想要他的命。我在安平鎮見到他時,他已經中了三槍。臨死前把這東西塞給我,說‘交給該給的人’。”
    “然後你就成了下一個目標。”
    “然後我們成了下一個目標。”李浩糾正道,“你本來可以不管我的,清辭。在安平鎮,你大可以自己走。”
    沈清辭沒有接話,隻是盯著跳躍的火焰。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讓她的表情難以辨認。
    她為什麽沒有自己走?
    這個問題她自己也沒有確切的答案。也許是因為李浩曾經在鄭州救過她一次,也許是因為那本書裏某個名字觸動了她的記憶,也許隻是因為,在這個人人自保的時代,她厭倦了一次又一次的獨自逃離。
    “你打算把它交給誰?”她換了個問題。
    “不知道。”李浩坦白得令人意外,“陳墨之沒說清楚。也許是重慶,也許是延安,也許是...某個能把這些名字公之於眾的地方。但無論交給誰,都必須確保它不被銷毀。這裏麵有些名字,位高權重。”
    沈清辭從懷裏掏出那本書。在火光照耀下,深棕色的皮質封麵泛著幽暗的光澤。很薄,不過百來頁,但拿在手裏卻沉甸甸的。她翻開襯頁,依然是空白一片,但李浩說過,需要用特殊的藥水塗抹,字跡才會顯現。
    “你見過裏麵的全部內容嗎?”
    “沒有。陳墨之隻給我看了幾頁,證明他所言非虛。”李浩咳嗽了幾聲,身體微微蜷縮,“但他說...裏麵有一個名字,如果曝光,足以震動半個華北。”
    沈清辭合上書,重新塞回懷裏。這個動作她已經做過無數次,但每一次,都感覺像是將一塊燒紅的炭貼在胸口。
    “睡吧。”她說,“今晚我守夜。明天天亮我們就出發,必須在天黑前翻過這道山梁。地圖上顯示,山那邊有一個小村落,也許能搞到藥和食物。”
    李浩沒有反對。高燒和失血正在迅速消耗他的意識,能撐到現在已近乎奇跡。他摸索著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躺下,背對著火堆,很快呼吸就變得沉重而不規律。
    沈清辭抱著膝上的漢陽造,槍身的冰涼透過衣物傳到皮膚。她盯著岩棚外垂落的夜色,耳朵捕捉著除了瀑布聲之外的一切響動——風聲、遠處偶爾傳來的夜鳥啼鳴、岩石因溫度變化發出的細微開裂聲。
    還有記憶深處的聲音。
    她想起安平鎮那個傍晚,槍聲響起時她正走在青石板路上,手裏拎著剛買的燒餅。李浩從巷子裏衝出來,胸口一片血紅,看到她時愣了一下,然後撲過來將她推倒在地。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打進身後的磚牆。
    “跑!”他嘶吼著,將一本硬皮小冊子塞進她手裏,“往西山跑,別回頭!”
    然後就是無止境的奔逃。穿過鎮子,翻過圍牆,鑽進山林。李浩的血滴了一路,她撕下衣襟試圖止血,但無濟於事。天黑時,追兵的火把在山腳下晃動,她拖著他躲進一個獵人遺棄的木屋,用草木灰掩住血跡,屏息等到天亮。
    那一夜,李浩在昏迷中說了很多胡話。一些名字,一些地點,一些斷斷續續的詞句:“鐵路...軍火...七月十五...不能讓他們過黃河...”
    還有一句話,他說了三次,每一次都帶著不同的語氣——一次是憤怒,一次是恐懼,最後一次幾乎是懇求:
    “名單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裏。”
    沈清辭從回憶中抽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槍托。火光將她的影子投在岩壁上,隨著火焰搖曳而變形、拉長,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也像一個伺機而動的幽靈。
    她忽然想起什麽,伸手在岩壁上那些模糊的劃痕處摸了摸。指尖傳來的觸感不像天然形成,倒像是用某種金屬工具刻意鑿刻的。她湊近火堆,借著光亮仔細辨認。
    劃痕很淺,大部分已經被風雨侵蝕得難以辨識,但依稀能看出是幾個字,或者說是符號。最上方是一個圓圈,裏麵有個點,像是日晷的簡圖。下方是幾道交錯的線條,可能是地圖的一部分。最下麵...
    沈清辭的手指停住了。
    最下麵是一個標記,雖然模糊,但她認得出——那是一個三角形,裏麵套著一個更小的圓。她在安平鎮見過類似的標記,刻在陳墨之古董店後門的門框上,非常隱蔽,不仔細看會以為是木材的自然紋理。
    心跳驟然加快。
    她環顧這個岩棚,目光變得銳利。如果這個標記意味著什麽,那這裏就不僅僅是一個偶然發現的避風處。也許是某個聯絡點,或者藏匿點,甚至是...
    沈清辭輕輕起身,盡量不發出聲音,開始仔細檢查岩棚的每一寸。地麵,岩壁,甚至頂棚。她的手拂過粗糙的石麵,感受著每一處凹凸不平。
    在岩棚最深處,靠近岩壁與地麵交界的地方,她發現了一處異常——那裏的石頭顏色與周圍略有不同,而且邊緣過於規整,像是被切割過。她用力推了推,石塊紋絲不動。又試著向各個方向用力,向左,向右,向上提,向下按。
    當她的手向內側壓,並同時向左旋轉時,石塊動了。
    伴隨著細微的摩擦聲,一塊大約一尺見方的岩板向內滑開,露出後麵黑暗的縫隙。一股陳腐的、帶著塵土和紙張氣息的空氣從裏麵湧出。
    沈清辭屏住呼吸,抓起一根燃燒的枯枝,湊到縫隙前。
    裏麵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勉強能容一人蜷縮。而在這個小洞窟的底部,放著一個鐵皮箱子。
    箱子不大,約莫一尺長,半尺寬,表麵已經生鏽,但鎖扣完好。沈清辭猶豫了幾秒,伸手將它拖了出來。箱子比看起來要沉,移動時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她看了一眼李浩。他依然在昏睡,對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沈清辭將箱子搬到火堆旁。鎖是老式的黃銅掛鎖,已經鏽死了。她抽出匕首,用刀尖撬了幾下,鎖扣應聲而開。
    掀開箱蓋的瞬間,灰塵揚起,在火光中形成旋轉的光柱。
    箱子裏沒有金銀財寶,隻有幾樣東西:一疊用油紙包裹的文件,一個牛皮筆記本,幾支鉛筆,還有一個小鐵盒。沈清辭先打開鐵盒,裏麵是幾枚銀元和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長衫,站在一棵槐樹下,麵容清秀,眼神溫和。背麵有一行小字:“攝於北平,民國二十六年春。願山河無恙,人間皆安。”
    民國二十六年,那是1937年。盧溝橋事變的前幾個月。
    沈清辭放下照片,拿起那疊文件。油紙包裹得很仔細,邊緣用蠟封過。她小心地拆開,裏麵是十幾頁手寫的材料,紙張已經發黃變脆,但字跡依然清晰。
    開篇第一行字就讓她的呼吸停滯了:
    “華北地區潛伏人員名單及聯絡方式,絕密。”
    她的手開始顫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冰冷的、沿著脊椎爬升的寒意。她快速翻閱,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一個又一個地址,一個又一個代號。有些人她聽說過,有些人沒有。涉及的地區包括北平、天津、保定、石家莊、太原...幾乎涵蓋整個華北。
    最後一頁的末尾,有一行稍顯淩亂的字跡,墨色與其他部分不同,像是後來添加的:
    “若見此信,我已不在。名單務必交予‘老槐樹’。切記,不可經第二人之手。民國二十八年冬。”
    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四年前。
    沈清辭猛地合上文件,仿佛那些名字會從紙頁上跳出來,刺傷她的眼睛。她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瀑布的轟鳴。
    “老槐樹”。
    她在安平鎮聽到過這個代號。不是從李浩那裏,而是更早之前,在鄭州,在一次她幾乎已經遺忘的接頭中。那個賣煙的老頭遞給她一包香煙,低聲說:“如果有一天你走投無路,去找‘老槐樹’。但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給你指路的人。”
    她當時以為那是瘋話,是戰爭年代人們常有的臆想和迷信。但現在...
    “清辭?”
    李浩的聲音突然響起,嘶啞而虛弱。
    沈清辭幾乎是本能地將文件塞回箱子,合上箱蓋,用身體擋住。她轉過頭,努力讓表情保持平靜:“我在。怎麽了?傷口疼?”
    李浩沒有回答,隻是盯著她,眼神在火光中異常清醒,清醒得讓人不安。
    “你找到了什麽?”他輕聲問。
    沈清辭的喉嚨發幹。她想撒謊,想說沒什麽,隻是一些舊石頭。但李浩的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視她拚命隱藏的東西。
    沉默在岩棚中蔓延,隻有火堆劈啪作響。
    許久,沈清辭緩緩移開身體,露出身後的鐵皮箱子。
    “我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找到了比那本書更麻煩的東西。”
    李浩掙紮著撐起上半身,目光落在箱子上,然後是散落在一旁的油紙和照片。他的表情在火光中變幻,從困惑到驚訝,再到某種沈清辭讀不懂的複雜情緒。
    “打開它。”他最終說,聲音裏有一種沈清辭從未聽過的緊繃。
    沈清辭重新打開箱子,取出那份文件,遞給他。她沒有鬆手,兩人各執文件一端,在火光中對視,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李浩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瞳孔驟然收縮。
    “老天...”他喃喃道,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紙張邊緣被捏出褶皺。
    “你認識這些人嗎?”沈清辭問。
    “認識一些。”李浩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動什麽,“這個,‘夜鶯’,是保定地下電台的負責人,去年被捕,犧牲了。這個‘鐵匠’,是太原兵工廠的內線,今年春天暴露,失蹤。這個...”
    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久久不動。
    沈清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個普通的名字,王守義,後麵跟著一個地址:北平西四牌樓胡同七號。代號:槐安。
    “‘老槐樹’?”沈清辭脫口而出。
    李浩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你怎麽知道這個代號?”
    “聽說過。”沈清辭避重就輕,“這個人很重要?”
    “如果這份名單是真的,”李浩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他就是整個華北地下情報網的總負責人之一。但問題是...”
    “問題是什麽?”
    “問題是,”李浩鬆開文件,向後靠在岩壁上,閉上眼睛,“王守義已經在三年前病逝了。我親眼見過他的墓碑,在西山。”
    沈清辭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那這個代號...”
    “要麽是假情報,故意放在這裏誤導發現者。”李浩重新睜開眼,目光在火光中明滅不定,“要麽就是,‘老槐樹’從來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位置,一個身份。王守義死後,有人接替了他,繼續使用這個代號。”
    岩棚裏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的沉默與之前不同。它沉重、粘稠,充滿未說出口的猜測和疑慮。
    “還有一個可能。”沈清辭緩緩說,手指撫過文件上那些發黃的名字,“這份名單本身就是陷阱。有人故意把它藏在這裏,等著像我們這樣的人發現,然後按照上麵的指示行動,自投羅網。”
    李浩沒有否認。他盯著跳躍的火光,表情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那本書,和這份名單,有沒有關聯?”沈清辭忽然問。
    “我不知道。”李浩誠實地說,“陳墨之沒提過這個。但兩樣東西都出現在安平鎮附近,時間又如此接近...不太可能是巧合。”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沈清辭,眼神複雜:“你打算怎麽辦?”
    沈清辭沒有立刻回答。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名單,那些名字在火光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紙頁上低語、呼喊、沉默。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條命,一個家庭,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而現在,這些命運算是在她手中,在她這個本不該卷入這一切的女人手中。
    “我們需要做出選擇。”她最終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感到驚訝,“要麽燒掉這一切,假裝從未見過,繼續逃命。要麽...”
    “要麽賭一把。”李浩接道,語氣裏有一種聽天由命的疲憊,“賭這份名單是真的,賭‘老槐樹’還活著,賭我們能活著把東西送到該送的人手裏。”
    “你願意賭嗎?”
    李浩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呢?”
    沈清辭看向岩棚外。夜色濃稠如墨,瀑布的水聲永恒不息,像是大地的心跳,也像是時間的流逝。在這片被戰爭撕裂的土地上,每一天都有人在做出選擇,有些選擇通往生,有些通往死,而更多的時候,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不清,就像這夜色中的山巒輪廓。
    她想起父親,想起那個教她識字、給她講嶽飛故事的老學究,最後死在日本人監獄裏,罪名是“思想犯”。她想起母親,在逃難途中將最後一塊幹糧塞給她,自己餓死在潼關道上。她想起弟弟,十歲那年被流彈打死,甚至不知道子彈來自哪一方。
    她想起自己,想起這些年的東躲西藏,想起那些擦肩而過的死亡,想起每一次在絕境中咬牙活下來的清晨。
    然後她想起那本書,想起陳墨之臨死前的眼神,想起安平鎮的槍聲,想起李浩胸口綻開的血花。
    “我不喜歡賭博。”沈清辭最終說,將名單仔細疊好,放回油紙包裹,“但我更不喜歡讓那些人白死。”
    她蓋上箱蓋,扣上鎖扣,將鐵皮箱子推到岩棚最深處,用枯草和碎石掩藏好。
    “今晚先休息。明天天亮,我們繼續翻山。”她重新抱起漢陽造,槍身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像是一種無言的承諾,“至於這些東西...等我們活下來再決定。”
    李浩看著她,許久,緩緩點了點頭。他重新躺下,背對火堆,但沈清辭注意到,這一次他沒有完全閉上眼睛,而是留了一條縫,目光落在岩棚入口處的夜色中。
    沈清辭也沒有睡。她抱著槍,盯著火光,耳朵捕捉著夜色中的每一個聲響。懷裏的那本書沉甸甸地貼在胸口,而岩棚深處,那個鐵皮箱子靜靜躺在陰影中,像一個沉睡的、隨時可能醒來的秘密。
    夜還很長。而山的那一邊,晨曦尚未升起。
    但沈清辭知道,無論前方是什麽,她都隻能繼續往前走。帶著秘密,帶著槍,帶著那些已經死去和即將死去的人們的重量,走向下一個血色黃昏,下一個深淵,下一個回響著無數未言之語的黎明。
    因為在這個時代,停下腳步,就意味著死亡。
    而她還不想死。
    至少,在完成該完成的事情之前,她還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