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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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黑水城的夜沉得能擰出墨來。
李浩吹熄了案上最後一盞燭火,卻沒有離開窗邊。驛館後院的柴垛方向,半個時辰前那聲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窸窣聲,此刻在他腦中反複回響——太過精準,太過巧合。
清辭的信號從西城廢園傳來,而幾乎同一時刻,驛館內便有了動靜。
這不是巧合。
他轉身從木匣底層取出一套深灰布衣,迅速換下身上略顯醒目的青衫。銅鏡中的麵容在昏暗光線下棱角分明,眼裏的疲憊被某種銳利取代。手指撫過腰間軟劍的劍柄,冰冷觸感讓他神思清明。
推門時,他沒有走樓梯。
驛館二樓走廊盡頭的窗戶半開著,李浩身形如狸貓般輕巧翻出,順著外牆凹凸處幾個借力,悄無聲息落入院中陰影。柴院在東側,與主樓隔著兩排馬廄和一個晾曬場。夜風穿過木架上的空繩,發出低啞的嗚咽,完美掩蓋了腳步聲。
距離柴垛還有十丈時,他停下了。
那堆壘得兩人高的薪柴在夜色中像一頭蟄伏的獸。李浩屏息凝神,視線一寸寸掃過柴垛高處——那裏,有一片陰影的輪廓與柴枝的自然交錯略有不同。太過規整的凹陷,像是被什麽重物長時間壓過。
人已經離開了。
但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淡的氣味:不是柴火黴味,也不是泥土腥氣,而是一種近乎無味的冷冽,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意。李浩對這種氣味並不陌生——北境某些專門培養暗樁的組織,會用特製的藥浴淬煉身體,減弱體味,增強耐力。
他繞到柴垛背麵,蹲身細察地麵。濕潤的泥土上,半個幾乎被夜露抹平的鞋印指向西北方。腳印很淺,落腳時控製得極好,但前掌著力點比常人稍深,說明此人輕功底子紮實,卻可能腿部帶傷,或是背負重物。
西北,正是西城廢園的方向。
同一時刻,西城廢園。
清辭背靠斷壁,捂住肋下滲血的傷口,呼吸壓得又輕又緩。廢園東南角的殘亭裏,三支火把插在石縫間,映出五六個晃動的人影。交談聲隨風斷續飄來:
“...必須在天亮前找到...”
“...金線圖若流出去,你我都是滅門之禍...”
“...那女人中了老七的袖箭,跑不遠...”
清辭垂眼看向手中緊攥的素絹——比傳給李浩的那張略大,邊緣染著暗紅。上麵除了地點信息,還用炭筆勾勒著幾道交錯弧線,乍看淩亂,細辨卻能看出是黑水城地下暗渠與部分官署的關聯脈絡。某些節點旁,標著蠅頭小楷的姓氏或代號。
這就是他們說的“金線圖”。
三日前,她在吏部舊檔房做灑掃時,無意撞見主事偷偷焚毀一批文書。灰燼中,半張未燃盡的草圖露出邊角——上麵竟有她父親生前慣用的標記符號。父親曾是工部水司小吏,六年前在督辦黑水城暗渠修繕時“失足落水”,屍身三日後才在下遊閘口找到,官府的結論是醉酒失足。
可她清楚記得,父親從不飲酒。
鬼使神差地,她偷藏了那半張殘圖。接下來的兩天,她按圖索驥,發現父親標記過的幾處暗渠節點,近月都出現了莫名其妙的“修繕記錄”,而負責修繕的工匠名錄裏,有三個名字與吏部那批被焚文書中的“編外協理”重合。
今夜,她本打算潛入廢園,在父親標記過的老槐樹根處,挖出他可能留下的線索。卻不知何時已被人盯上。若不是那人——柴垛上的黑衣人——在關鍵時刻擲出竹筒示警,她此刻已成階下囚。
想到那黑衣人,清辭眉頭微蹙。竹筒落入驛館的方向,讓她心悸。李浩在那裏。這警告是給李浩的,還是借驛館之手攪亂追兵視線?黑衣人是誰?為何要幫她?
傷口傳來一陣鈍痛,打斷了思緒。
她咬緊牙關,將素絹塞入懷中貼身暗袋,撕下袖口布條,草草捆緊肋下。必須離開這裏。追兵遲早會搜到這片斷壁區。
剛挪動半步,東南方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哨。
不是追兵既定的信號——調子更高,更急。
幾乎同時,廢園西側圍牆外響起雜遝腳步聲,火把光影亂晃,夾雜著呼喝:“北麵巷子有動靜!”“分一隊過去!”
亭中幾人顯然也聽到了,一陣騷動後,分出大半人馬朝西側追去。
調虎離山。
清辭心念電轉,沒有任何猶豫,趁此間隙向廢園東北角的破敗角門潛去。那裏連通一條早已廢棄的染坊後巷,岔路多,易隱蔽。
角門的木扉半朽,推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清辭側身擠過,卻在下—瞬僵在原地。
門後陰影裏,站著一個人。
深灰布衣幾乎融進夜色,隻有一雙眼睛在昏暗裏亮得驚人。
“李...李大人?”清辭的聲音卡在喉間。
李浩沒有立刻應聲。他的目光在她染血的袖口和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隨即轉向她身後廢園方向。“能走嗎?”
清辭點頭,又搖頭:“肋下中箭,不深,但流血不少。”
“先離開。”李浩伸手虛扶她肘部,引她拐入左側窄巷,“追兵很快會折返。西邊的動靜拖不了太久。”
兩人一前一後,在迷宮般的巷弄間穿行。李浩似乎對這片區域頗為熟悉,幾次在岔路口毫不猶豫選擇方向。半刻鍾後,他們停在一處低矮院牆外。牆頭探出半棵老槐樹——正是驛館後院那棵。
“翻過去就是柴院。”李浩壓低聲音,“你的傷需要處理,驛館現在反而相對安全。最危險的地方,有時最易被忽略。”
清辭看著那並不算高的院牆,肋下卻傳來一陣撕裂痛,讓她眼前發黑。試了兩次,竟沒能提起氣力。
李浩見狀,不再多言。他環視四周,確定無人後,單手托住她未受傷的側腰,低聲道:“得罪。”另一手攀住牆頭,借力一縱,兩人便輕巧落在牆內柴垛旁的陰影裏。
落地時,清辭幾乎軟倒。李浩及時扶住她肩膀,半攙半扶將她帶到柴垛後一個隱蔽的凹陷處——這裏三麵被薪柴圍擋,前方視野卻被巧妙留出一線,能觀察大半個院子。
“坐下。”李浩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和幹淨布條,“驛館備的金創藥,效果尚可。”
清辭靠著柴垛坐下,看著李浩熟練地檢查傷口、清創上藥。他的手指穩而快,動作間沒有絲毫逾矩。火光從驛館二樓某扇窗戶透出,微弱地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讓清辭有一瞬恍惚。
六年前父親下葬那日,這位剛中進士不久、時任工部見習主事的年輕官員,曾來吊唁。許多同僚隻走了過場,唯有他認真看了父親的遺物,還問了她幾個關於暗渠標記的問題。當時她沉浸在悲痛中,答得零碎,後來卻總想起他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
“李大人,”清辭輕聲開口,“今夜在廢園,有人擲竹筒示警。方向...正是驛館。”
李浩包紮的動作未停:“我看到了。柴垛上有人潛伏近兩個時辰。”
“您知道是誰?”
“尚不確定。”李浩打好最後一個結,抬眼看她,“但此人輕功極好,潛伏能力一流,且似乎對追兵的行動規律頗為熟悉。他製造西側的騷動,為你爭取了脫身時間。”
清辭從懷中取出那張染血的素絹,遞過去:“這是我從吏部殘灰裏找到的。上麵有些標記...與我父親生前所用類似。”
李浩接過,就著微弱光線展開。炭筆勾勒的脈絡圖在他眼中逐漸清晰,那些交錯的金線仿佛有了生命,連接起黑水城地下的暗渠、幾處不起眼的貨倉、碼頭,以及——他瞳孔微縮——城防衛兩個偏哨的位置。
而在脈絡中心節點,標著一個小小的篆體“危”字,墨跡尤新,顯然是清辭後來加上的。
“金線纏局...”李浩喃喃重複第二十三章的標題,指尖撫過圖紙上的線條,“原來不是比喻。”
“父親當年負責暗渠修繕的第三段,”清辭聲音發澀,“那段渠連通西城軍備庫的排水暗道。工程結束後三個月,軍備庫‘意外’走水,燒毀了一批即將調往北疆的弩機。父親當時已察覺渠體有幾處新砌的磚牆厚度不對,提出複檢,卻突然被派往下遊巡查...然後便出了‘意外’。”
李浩凝視著圖中一條從西城廢園附近延伸出的虛線,終點指向城東某處。“這條虛線,是你補上的?”
清辭點頭:“根據父親舊筆記裏的片段推測。他可能懷疑暗渠有隱蔽岔道,通向...某個不在官方圖紙上的地方。”
話未說完,院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不止一匹。
李浩迅速收起素絹,示意清辭噤聲。兩人隱在柴垛陰影裏,從縫隙望去。
驛館前院燈火通明,三騎疾馳而至,為首者身著黑色勁裝,肩繡銀紋——是刺史府的親衛。守門驛丞提著燈籠慌忙迎上,交談聲隨風飄來:
“...全城搜捕一名受傷女賊,疑藏有吏部失竊密件...”
“...各館驛即刻盤點入住人員,凡有傷者或行跡可疑者,報...”
清辭呼吸一滯。
李浩按住她手腕,力道沉穩。“不急。”他聲音壓得極低,“驛館今日入住二十七人,其中女客僅五位,皆有名錄。你是以浣衣幫雜役身份臨時入內漿洗被褥,不在住客簿上。”
“但他們若搜查——”
“不會大張旗鼓搜。”李浩目光仍盯著前院,“刺史府的人要的是密件,不是打草驚蛇。最多詢問驛丞,查看簿冊。柴院這種地方,除非有確切線索,否則不會費人力。”
果然,那幾名親衛在前院盤問片刻,取了住客名錄副本,便策馬離去,並未進入後院。
清辭鬆了半口氣,另半口卻堵在胸口。“李大人,您為何...”她頓了頓,“為何冒險幫我?您應該看得出,這事水深,牽扯的可能不止吏部。”
李浩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那張清辭最初傳回的素絹。“‘金線,吏,危’。”他輕聲念道,“六年前你父親的事,我後來私下查過。暗渠修繕的賬目有幾處對不上,但當時我剛入工部,人微言輕,線索又被人刻意抹平。”
他轉向清辭,目光在昏暗裏顯得格外沉靜:“今夜之前,我不知‘金線’所指為何。現在看了這張圖,大約明白了——有人以暗渠為脈絡,在黑水城地下織了一張網。這張網連著吏部的文書篡改、軍備的‘意外’損耗,甚至可能更多。而你父親,是因為觸到了網的邊緣。”
“那‘危’字...”
“既是你當下的處境,也可能是指某個臨界點。”李浩望向驛館外沉沉的夜幕,“網將收攏,或是撕開的開端——清辭,你傳回這個字時,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清辭握緊手指,傷口傳來陣陣隱痛。“父親筆記最後一頁,寫著一句話:‘渠成之日,或危或機,然金線已纏,恐難獨善。’我一直不懂。直到看見這張圖,發現某些節點旁標注的姓氏...其中有兩個,是現任戶部侍郎和一位皇子府幕僚的遠親。”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浩緩緩吐出一口氣。“皇子...”他重複這個詞,眼中掠過複雜神色。
大梁朝立國百年,當今聖上年事已高,三位成年皇子暗鬥已久。黑水城雖非京畿,卻是北境物資樞紐,掌控此地,等於扼住北疆三分之一的糧草軍備通道。
若真有皇子勢力插手,以暗渠為隱秘脈絡,勾結吏部篡改文書、倒賣軍資,甚至鋪設更大的局...那麽清辭父親當年的“意外”,便不是孤立事件。
而這張“金線圖”,便是能撕裂整張網的利刃。
“圖不能留在我身上。”清辭忽然說,“他們搜捕的重點是我。若我被抓,圖便落入他們手中。若我毀圖,父親和那些可能被害的人,就永遠沉冤難雪。”
她看向李浩:“李大人,圖交給您。您有官身,行事比我方便。我隻求一件事——若有機會,讓真相大白。不為我父親一人,為所有被這張網吞噬的人。”
李浩沒有立刻回答。他注視著眼前女子蒼白卻堅毅的麵容,六年前那個在靈堂前強忍眼淚的少女,如今已獨自在這黑暗漩渦中掙紮許久。
“圖我暫且保管。”他終於開口,“但你不能留在此處。天亮前,必須離開黑水城。”
“可我——”
“我有安排。”李浩打斷她,“城南有家藥鋪,掌櫃是我故交。你去那裏暫避,治傷。三日後,若風頭稍緩,我會設法送你出城。”
“那您呢?您拿了圖,便是將自己置於險境。”
李浩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某種決意。“六年前我未能深究,已是遺憾。今夜既然金線已遞到我手中,便沒有放開的道理。”
他起身,從柴垛深處摸出一個油布包裹,遞給清辭:“裏麵是粗布衣裳和些幹糧。換上衣服,從後院矮牆出去,沿西巷直走到底,左轉第三家門楣有藤蘿的藥鋪,叩門三急兩緩,報我名字。”
清辭接過包裹,手指觸到粗布紋理,喉間發緊。“李大人...多謝。”
“不必。”李浩轉身,望向柴垛高處那片曾被黑衣人占據的陰影,“要謝,就謝今夜那個擲竹筒的人。他或許才是真正在網外窺視全局的眼睛。”
話音落時,遠處傳來隱約的更鼓聲。
寅時初刻,夜最深時。
清辭換好衣裳,將染血衣物塞進柴垛深處。李浩送她到矮牆邊,在她翻牆前最後一刻,低聲道:“記住,活下去,才有機會見證網破之日。”
牆外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落地聲。
李浩站在原地,聽著那腳步聲迅速遠去,融入夜色。他抬頭看向天際——濃雲密布,不見星月。黑水城的夜確實還漫長,但東方地平線下,終有一線微光在積蓄。
他回到柴垛凹陷處,重新展開兩張素絹。一張是清辭拚死傳回的簡訊,一張是染血的金線脈絡圖。炭筆線條在昏暗中交錯,仿佛真有金色絲線在紙上流動,纏繞成一張龐大而隱秘的網。
而此刻,網上已出現第一道裂痕。
李浩從懷中取出一截細小炭筆,在圖邊緣空白處,緩緩寫下幾個字:
“網動,影現,金線纏局方啟。”
風過柴院,帶著深秋的寒意。
驛館二樓某扇窗後,一點燭火忽然亮起,又迅速熄滅。
夜色依舊沉濃,但在某個看不見的維度,棋盤上已有棋子開始移動。執棋者是誰尚未可知,唯有一點確定——金線纏縛的,從來不止是局中之人。
還有那些試圖扯斷絲線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