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濟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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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二刻,城南“濟世堂”藥鋪的後院廂房裏,清辭猛地睜開眼。
    晨光透過窗欞上的舊麻紙,在青磚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特有的清苦氣息,混雜著炭火餘燼的微溫。她躺在窄窄的板床上,蓋著半舊的靛藍布被,肋下的傷口已重新包紮過,敷料下傳來清涼的刺痛感。
    昨夜記憶如潮水回湧——柴院的陰影、李浩沉穩的眼睛、矮牆外的夜巷、叩門時三急兩緩的節奏、以及開門那位白發老者的臉。
    陳掌櫃。
    李浩口中的“故交”,濟世堂的主人。初見時那雙渾濁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什麽也沒問,隻側身讓開:“進來吧,姑娘。”
    之後便是清洗傷口、重新上藥、煎服湯劑。老人動作慢而穩,手法嫻熟得不像尋常藥鋪掌櫃,倒像行醫多年的老軍醫。整個過程,兩人幾乎沒說話,隻有爐火劈啪聲和藥罐沸騰的咕嘟聲填滿廂房。
    清辭試圖道謝,被老人抬手止住:“李大人托付的人,老朽自當照料。姑娘且安心歇息,此處雖簡陋,尚算安穩。”
    安穩。
    清辭靠在床頭,聽著前堂隱約傳來的開門聲、抓藥客的詢問聲、陳掌櫃慢條斯理的應答聲。尋常市井的聲響,此刻聽來卻有種不真實感。六個時辰前,她還在廢園斷壁後,袖箭的毒讓她眼前發黑,追兵的火把正在逼近。
    而此刻,她還活著。
    傷口還在痛,但神智清明。金線圖已交給李浩,那份沉重又危險的秘密暫時離手。她本應感到輕鬆,心頭那塊石頭卻懸得更高——李浩孤身留在驛館,圖在他身上,那些暗處的眼睛遲早會盯上他。
    還有那個黑衣人。竹筒示警的人。
    他是誰?為何要幫她?又為何要將李浩引入局中?
    清辭掀被下床,動作牽動傷口,她蹙眉悶哼一聲,扶著床沿站穩。廂房不大,一床一桌一椅,牆角堆著幾個藥簍,窗台上曬著幾味草藥。桌上放著一碗溫在棉套裏的米粥,一小碟醬菜,還有她的粗布包裹。
    她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
    後院比廂房稍大,青石鋪地,靠牆立著幾排晾藥架,上麵攤曬著切片的根莖、風幹的草葉。院角有口井,井繩盤在軲轆上。陳掌櫃正蹲在藥架前,用竹篾翻動晾曬的當歸,晨光落在他花白的發髻上,泛起一層柔光。
    一切尋常得令人恍惚。
    “姑娘醒了?”老人沒回頭,手上動作未停,“粥還溫著,趁熱用些。傷處別沾水,午後老朽再給姑娘換藥。”
    清辭猶豫片刻,推門走出:“陳掌櫃,昨夜……多謝您。”
    老人這才抬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平淡:“分內之事。李大人既將姑娘托付於此,老朽自當盡責。”他頓了頓,“姑娘傷勢未愈,還是回房歇著為妥。前堂人來人往,若被不相幹的人瞧見,平添麻煩。”
    話雖委婉,意思卻明白——她需隱藏行跡。
    清辭點頭,卻沒有回房,而是走到井邊木凳坐下:“掌櫃的與李大人……相識很久了?”
    陳掌櫃翻動當歸的動作慢了一拍,隨即恢複如常:“有些年頭了。李大人初入工部時,曾隨上官來黑水城巡察水利,偶感風寒,來老朽這兒抓過幾帖藥。後來……便偶爾有些往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清辭注意到,老人提到“有些往來”時,眼神有瞬間的飄忽。
    不隻是抓藥那麽簡單。
    “掌櫃的可知,”清辭壓低聲音,“李大人如今處境……頗為微妙?”
    陳掌櫃終於停下手,直起身,渾濁的眼睛看向她:“姑娘指的是昨夜之事,還是……更大的局?”
    清辭心頭一緊:“掌櫃的知道?”
    “老朽隻知道,”老人緩緩走回簷下,在竹椅上坐下,“三日前李大人入住驛館後,曾有兩位‘客人’先後來過濟世堂。一位是城西順風棧的賬房先生,問老朽可有上好的金瘡藥,說是棧裏夥計摔傷了。另一位……”
    他頓了頓,從懷中摸出個黃銅煙鍋,慢條斯理地塞煙絲:“是位麵生的軍爺,著便裝,但走路姿態、腰間佩刀的係法,都是北境邊軍的製式。他抓了副治咳疾的方子,卻多付了三倍的銀錢,說‘日後或許還要叨擾’。”
    順風棧。北境邊軍。
    清辭呼吸微促:“掌櫃的可知他們真實來意?”
    陳掌櫃點燃煙鍋,深吸一口,青煙嫋嫋升起:“藥鋪這行當,做久了,便知有些人抓藥是治身,有些人抓藥是……治事。”他抬眼,目光透過煙霧,竟有幾分銳利,“那賬房先生要的金瘡藥,藥性猛,見效快,但易留疤,尋常跌打損傷用不著。邊軍那位抓的止咳方,裏麵有兩味藥若調整劑量,可暫抑內傷疼痛,甚至……壓住毒性。”
    清辭指尖發涼。
    “李大人送姑娘來時,”陳掌櫃繼續道,聲音壓得更低,“老朽見他眼底有血絲,袖口有極淡的石灰粉味,靴底沾著荒草籽——那是城東廢棄土地廟附近才有的草籽。而昨夜四更天,城衛司曾派人去土地廟,說是發生了命案。”
    土地廟。命案。
    清辭猛地站起,肋下傷口一陣劇痛,她咬牙忍住:“李大人他——”
    “李大人無恙。”陳掌櫃示意她坐下,“清晨他來過一趟,未進門,隻在前堂抓了副安神茶。但抓藥時,他在藥方背麵寫了幾個字,讓夥計轉交老朽。”
    老人從袖中摸出一張折疊的藥方紙,展開。背麵,用極淡的墨跡寫著:
    “今夜子時,西城廢園。若未歸,將此箋交予清辭姑娘。”
    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匆寫就。下方,還有一個簡略的圖案——三條交錯的弧線,像個未完成的“網”字。
    清辭接過紙箋,指尖微顫:“他今夜要去廢園?獨自一人?”
    陳掌櫃點頭,又搖頭:“李大人未明說,但老朽猜,約他之人……或與昨夜土地廟的命案有關。”他沉默片刻,“姑娘,老朽多嘴問一句——你交給李大人的那幅圖,究竟牽涉多深?”
    晨光漸盛,前堂傳來抓藥客的催促聲。
    清辭握著紙箋,看著老人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那雙眼睛渾濁,卻並不昏聵,裏麵藏著某種了然,也藏著某種憂慮。
    她深吸一口氣。
    “六年前,我父親是工部水司的書吏,奉命督辦黑水城暗渠修繕。”她的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工程結束後三個月,西城軍備庫走水,燒毀一批弩機。父親當時已察覺渠體新砌磚牆厚度有異,提出複檢,卻被調離,後在下遊閘口……‘失足落水’。”
    陳掌櫃默默聽著,煙鍋裏的火光明明滅滅。
    “三日前,我在吏部舊檔房灑掃,撞見主事偷偷焚毀一批文書。灰燼中,有半張未燃盡的圖——上麵有我父親慣用的標記。我偷藏了殘圖,按圖索驥,發現父親標記過的幾處暗渠節點,近月都有莫名其妙的‘修繕記錄’,工匠名錄裏有三個名字,與吏部被焚文書中的‘編外協理’重合。”
    “昨夜我去西城廢園,想挖出父親可能留下的線索,卻遭人追殺。逃至驛館附近時,有人擲竹筒示警,引來了李大人。”
    “我交給他的圖,”清辭看向手中的紙箋,“畫的不僅是暗渠脈絡,還有幾處貨倉、碼頭、城防衛偏哨的位置。其中一條虛線指向城東某處,旁注……‘金鱗’。”
    陳掌櫃夾煙鍋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顫。
    煙灰簌簌落下。
    “金鱗……”老人重複這個詞,聲音幹澀,“姑娘可知這代稱指誰?”
    清辭點頭,又搖頭:“我聽過傳言,但……不敢確信。”
    “有些事,不知比知好。”陳掌櫃將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姑娘先回房歇息,午後老朽給你換藥時,再細說。”
    他轉身欲走,清辭叫住他:“掌櫃的!”
    老人回頭。
    “您……”清辭咬唇,“您方才說,李大人處境微妙。若他今夜赴約,恐有危險。我……我不能在此幹等。”
    陳掌櫃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眼中的決意,沉默良久,終是歎了口氣。
    “姑娘,你傷勢未愈,貿然行動,隻會成為李大人的拖累。”他走回簷下,從懷裏摸出一串鑰匙,打開牆角一個不起眼的矮櫃,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著的舊冊子。
    “這是老朽行醫四十餘年,記錄的一些……特殊病例。”他將冊子放在桌上,緩緩展開,“有些傷,不是尋常跌打;有些毒,不是市井可見。而受傷中毒之人,也往往……身份特殊。”
    清辭走近,看向攤開的冊頁。泛黃的紙上,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病例,但某些條目旁,標注著簡略的符號——刀劍、箭矢、甚至……火器灼傷的示意圖。
    “二十年前,老朽曾隨軍做過幾年醫官。”陳掌櫃的聲音平靜,卻字字沉重,“北境不太平,戰事頻仍,暗流更多。有些傷,軍營裏治不了,或是不敢治,便會悄悄送到相熟的信得過的民間大夫處。濟世堂,接過不少這樣的病人。”
    他翻到其中一頁。
    紙上記錄著六年前的某個病例:“臘月初八,中年男子,溺水,喉部有扼痕,肋骨折斷三根,左手小指缺失——與月前另一溺亡者傷痕高度相似。送來時已無氣息,僅做記錄。”
    清辭瞳孔驟縮。
    父親,就是六年前臘月初八被發現的。喉部有扼痕,肋骨折斷,左手小指在幼年事故中缺失。這些細節,外人絕難知曉。
    “這病例……”她聲音發顫。
    “送來的人,說是下遊漁民。”陳掌櫃合上冊子,目光深遠,“但老朽認得那人的靴子——是官靴,且是……北境邊軍中級將領的製式。”
    邊軍。
    清辭踉蹌後退,扶住桌沿:“為……為什麽?我父親隻是工部小吏,與邊軍何幹?”
    陳掌櫃搖頭:“老朽不知。隻知那日後,濟世堂周圍,多了些‘閑人’。老朽閉門三日,後來……便再未接過類似的病例。”他看著清辭,“姑娘,你父親的事,或許比你想象的更複雜。牽扯的,也不止是吏部工部。”
    前堂傳來夥計的呼喚:“掌櫃的,有位軍爺抓藥!”
    陳掌櫃神色一肅,迅速收起冊子鎖回矮櫃,低聲道:“姑娘回房,無論聽到什麽動靜,莫出來。”
    清辭點頭,退回廂房,虛掩上門,隻留一道縫隙。
    腳步聲從前堂轉入後院。
    來者一身靛藍便裝,身形挺拔,腰間佩刀,正是昨夜在土地廟見過的寒鴉營副尉——沈墨。
    “陳掌櫃,”沈墨拱手,神色如常,“奉命抓幾副金瘡藥,要見效快的。”
    陳掌櫃眯起眼,打量他片刻:“軍爺是……邊軍的人?”
    “正是。”沈墨微笑,“前日抓過止咳方的那位同袍,說掌櫃的藥好,特地推薦沈某前來。”
    “止咳方……”陳掌櫃慢吞吞走向藥櫃,“那位軍爺的咳疾,可好些了?”
    “勞掌櫃掛心,已大好了。”沈墨的目光掃過院子,在晾曬的藥架上停留片刻,又轉向廂房方向,“掌櫃的這兒……似乎還住著別的客人?”
    陳掌櫃拉開藥櫃抽屜,取藥的手未停:“老朽的遠房侄女,前日來探親,染了風寒,在廂房歇著呢。”
    “哦?”沈墨挑眉,“那可真是不巧。不知侄女病情如何?沈某略通醫術,或可幫忙瞧瞧。”
    “不敢勞煩軍爺。”陳掌櫃包好藥,遞過去,“風寒小症,將養幾日便好。”
    沈墨接過藥包,卻不急著走。他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藥錢。多餘的部分,算是……酬謝掌櫃的照料之情。”
    “軍爺客氣了。”陳掌櫃推回銀子,“診金藥費,已足數。”
    沈墨笑了笑,收回銀子,卻從腰間解下一塊烏黑的鐵牌,輕輕放在櫃上。
    鐵牌掌心大小,邊緣有鴉羽紋路,正中刻著一個“七”字。
    寒鴉營第七隊的令牌。
    “掌櫃的是明白人,”沈墨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沈某今日來,一是抓藥,二是……傳句話。”
    陳掌櫃盯著令牌,臉上皺紋更深了。
    “請說。”
    “請轉告廂房裏的‘侄女’,”沈墨目光再次飄向廂房,“今夜子時,西城廢園,有人約見李浩。約見之人……或非良善。”
    清辭在門後屏住呼吸。
    “軍爺為何要傳這話?”陳掌櫃不動聲色。
    “因為,”沈墨收回令牌,“有些局,不該將無辜女子卷入。也因……”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李浩此人,沈某……不想他今夜孤身赴險。”
    說完,他拱手一禮,轉身大步離開。
    後院重歸寂靜。
    清辭推開房門,臉色蒼白:“掌櫃的,他——”
    “聽到了。”陳掌櫃望著沈墨離去的方向,許久,緩緩道,“這位沈副尉,話中有話。”
    “他在警告我?”清辭蹙眉,“還是……真的在提醒李大人有危險?”
    陳掌櫃搖頭:“難說。寒鴉營行事,向來莫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看向清辭,“今夜廢園之約,絕非尋常會麵。”
    清辭握緊手中紙箋,那三條交錯的弧線仿佛在指尖發燙。
    “我要去。”她抬頭,眼中再無猶豫。
    陳掌櫃注視她片刻,終是歎了口氣:“姑娘傷勢未愈,此去凶險。”
    “正因凶險,才不能讓他獨自麵對。”清辭聲音堅定,“金線圖是我交給他的,這局,本就是我牽出來的。”
    老人沉默良久,走回矮櫃前,重新打開鎖,這次取出的不是冊子,而是一個扁平的木盒。
    盒中,整齊排列著數十個細小的瓷瓶、紙包,以及幾樣奇特的器具——輕薄如蟬翼的刀片、可伸縮的銅管、甚至還有幾枚烏黑的、不起眼的丸藥。
    “老朽年輕時,除了行醫,也……略懂些防身之道。”陳掌櫃取出一枚丸藥,遞給清辭,“含在舌下,危急時咬破,可噴出煙霧,遮蔽視線,氣味辛辣刺眼,常人難以靠近。”
    又取出一包藥粉:“外敷金瘡藥,能暫止劇痛,但藥效過後痛楚加倍,非萬不得已莫用。”
    最後,他拿起那把薄如蟬翼的刀片,嵌入一個特製的木柄中,做成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刃:“貼身藏著,或許……用得著。”
    清辭接過這些東西,指尖冰涼。
    “掌櫃的,”她喉間發哽,“您為何……”
    “因為李浩的父親,”陳掌櫃緩緩合上木盒,“曾救過老朽全家的性命。”
    清辭一怔。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人望向窗外,目光悠遠,“老朽那時還是遊方郎中,攜妻兒途經北境,遇上馬匪。是李將軍——李大人的父親,率親兵路過,殺退馬匪,將奄奄一息的老朽從屍堆裏扒出來,親自送至醫營。”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李將軍說,‘醫者活人,不該死於匪患’。後來,老朽在黑水城落腳,開了這濟世堂。李將軍偶爾路過,會來坐坐,喝盞茶,說說邊關之事……直到十二年前,李將軍戰死蒼雲嶺。”
    清辭聽說過那場慘烈的戰役。鎮北將軍李岩,率三千精銳斷後,全軍覆沒,屍骨無存。朝廷追封忠勇侯,但李家自此衰微,獨子李浩那一年才十四歲。
    “李大人承襲父誌,入工部,治水利,走的雖是文官路,骨子裏卻有李將軍的風骨。”陳掌櫃看向清辭,“他將你托付於此,老朽不能辜負。但姑娘若執意赴險……”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枚古樸的銅錢,與李浩那枚相似,但邊緣光滑,沒有劃痕。
    “這是老朽與李將軍當年的信物。你若見到李大人,將此物交他,隻說……”他沉吟片刻,“‘故人之子,勿忘來處’。”
    清辭接過銅錢,握在手心,金屬的冰涼漸漸被體溫焐熱。
    “我記下了。”
    陳掌櫃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前堂。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姑娘,保重。”
    腳步聲遠去。
    清辭站在廂房中,晨光越來越亮,將滿屋的草藥香照得纖毫畢現。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銅錢、藥丸、小刃,最後目光落在紙箋上那三條交錯的弧線上。
    金線纏局。
    局中有局。
    而現在,她也成了網上的一根線。
    同一時刻,驛館房間內。
    李浩站在窗前,看著街上漸漸熙攘的人流。晨霧散盡,秋陽高照,黑水城仿佛從昨夜的詭譎中蘇醒,恢複尋常的市井煙火氣。
    但他知道,這隻是表象。
    袖中,那枚前朝銅錢硌著手腕。懷中,兩張素絹緊貼心口。腦中,沈墨的話反複回響——“你才是他們真正想網住的人。”
    為何是他?
    因為他工部主事的身份?因為他奉旨巡查北境水利?還是因為……他是李岩的兒子?
    父親戰死已有十二年。十二年來,李家淡出朝堂視野,他也刻意避開北境邊務,專心於河道漕運。此番北上,是吏部例行輪調,並非他主動請纓。
    可若真有人布局,將他算入其中,那這局……至少從半年前他接到調令時,就已開始。
    甚至更早。
    李浩轉身走回案前,鋪開一張白紙,提筆蘸墨,開始梳理時間脈絡:
    半年前,吏部發文,調工部主事李浩赴北境巡查漕運水利。
    三個月前,他途經黑水城,原本隻計劃停留三日,卻因下遊河道突發淤塞,不得不延期。
    一個月前,吏部舊檔房“意外”失火,焚毀一批文書。清辭在那時發現殘圖。
    三日前,他入住驛館。隔壁馮姓商人同期入住。
    昨夜,清辭遭追殺,黑衣人示警,土地廟命案,沈墨現身。
    所有節點,看似偶然,卻隱隱有根線在暗中牽引。
    筆尖停在“黑衣人”三字上。
    沈墨承認銅錢是他所留,但昨夜柴垛上潛伏的,真是他嗎?寒鴉營副尉親自潛伏兩個時辰,隻為觀察自己?未免大材小用。
    除非……柴垛上另有其人。
    而沈墨,是在那人離開後才出現的。
    李浩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黑衣人與沈墨,或許並非同一人。甚至可能……分屬不同陣營。
    那麽,昨夜柴垛上的,是誰?擲竹筒的,又是誰?
    還有那隻黑貓,那枚銅錢,那場土地廟的交易與滅口……
    線索紛亂如麻,但李浩捕捉到了一個關鍵——所有事,都圍繞“六年前暗渠修繕案”展開。而此案的核心證據,那批工料實錄賬冊,如今在沈墨手中。
    沈墨說,今夜子時,西城廢園,他會告知真相。
    但清辭父親當年的同僚,那個潛逃的書吏,剛剛死在土地廟,死在寒鴉營麵前。
    寒鴉營,真的值得信任嗎?
    李浩放下筆,走到牆邊,再次側耳貼上牆壁。
    隔壁房間依舊寂靜無聲。馮商人自清晨離開後,尚未歸來。
    他昨夜去土地廟,是與那書吏交易?還是……另有所圖?
    李浩想起老仆的話——馮商人曾打聽“穩妥的貨棧”。順風棧。
    或許,該去順風棧看看。
    他換上一身尋常布衣,將軟劍藏於袍內,素絹與銅錢貼身收好。臨出門前,看了眼案上那枚前朝銅錢,猶豫一瞬,還是將它放入懷中。
    或許,今夜用得上。
    推開房門時,走廊空無一人。隔壁房門緊閉,門下縫隙依舊漆黑。
    李浩下樓,經過前廳時,值夜的老仆正在打盹。他放輕腳步,走出驛館。
    秋陽正好,街上行人如織。叫賣聲、車馬聲、交談聲混雜成一片喧囂。李浩融人人流,看似隨意漫步,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走了約莫一刻鍾,拐入西城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順風棧的招牌掛在巷口,黑底金字,略顯陳舊。
    棧門半掩,裏麵光線昏暗。李浩推門而入,一股混雜著黴味、草料味和劣質煙草味的氣息撲麵而來。
    櫃台後,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正低頭撥弄算盤,聞聲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客官是……”
    “找人。”李浩走到櫃台前,放下一小塊碎銀,“馮商人可在此寄存了東西?”
    男人瞥了眼碎銀,沒有立刻去拿,反而笑了笑:“客官說笑了,棧裏每日進出那麽多人,小的哪記得住哪位馮商人李商人。”
    李浩又放下一塊稍大的碎銀。
    男人這才伸手收起,壓低聲音:“馮老板確實存了個箱子,說是皮貨樣品,要存五日。”他頓了頓,“不過今兒一早,有人來取走了。”
    “取走了?”李浩心頭一凜,“什麽人?”
    “一個年輕後生,拿著馮老板的親筆條子。”男人回憶道,“二十出頭,模樣周正,說話帶點北地口音,但……走路姿態,像是行伍出身。”
    又是邊軍的人。
    “箱子裏裝的什麽?”
    “這小的可不知。”男人搖頭,“箱子是鎖著的,馮老板寄存時特意交代,不許開箱查驗。”
    李浩不再多問,轉身離開。
    走出棧門時,陽光刺眼。他站在巷口,眯眼看向熙攘的街道。
    馮商人的箱子被取走了,取箱子的人疑似邊軍。土地廟的書吏死了,賬冊落在寒鴉營手中。清辭在濟世堂,暫時安全。而他自己,今夜要去西城廢園,赴一個不知是陷阱還是轉機的約。
    所有線頭,都指向今夜子時。
    他抬頭望天。
    秋日晴空,萬裏無雲。
    但李浩知道,黑水城的地下水網深處,暗流正在加速湧動。那張金線織成的網,即將收起。
    而他,必須在那之前,找到撕開網眼的刀。
    轉身,他朝城東走去。
    那裏,是金線圖虛線指向的地方。
    也是沈墨口中,“二皇子‘金鱗’暗樁”可能存在的地方。
    他要去看看,那條虛線盡頭,究竟藏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