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金線虛實三合一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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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漸亮,濟世堂後院的藥香在空氣中緩慢流淌。
    清辭靠在板床床頭,靛藍布被搭在腰間,肋下的清涼刺痛感提醒著她昨夜的真實。窗外傳來碾藥的聲音,規律的“咕嚕”聲夾雜著偶爾的咳嗽——是那位白發陳掌櫃。
    她試著挪動身體,傷處傳來清晰的拉扯感,但不至於無法忍受。包紮的手藝很專業,敷料下的藥膏散發著薄荷與三七混合的氣味,顯然是上好的金瘡藥。
    “姑娘醒了?”
    門被輕輕推開,陳掌櫃端著黑漆木托盤進來,上麵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黍米粥、兩碟小菜,還有一隻白瓷藥碗。他看起來七十有餘,白發梳得整齊,臉上皺紋深刻卻不顯蒼老,反而有種經年累積的沉穩。
    “多謝陳掌櫃收留。”清辭試著坐直,老人已快步上前將軟枕墊在她身後。
    “李浩那小子送來的,老夫自然要管。”陳掌櫃將托盤放在床邊的矮凳上,自己在對麵的竹椅上坐下,“先喝藥,再進食。你這傷不輕,刀刃再偏半寸就傷及肺葉了。”
    清辭端起藥碗,褐色的藥汁苦澀中帶著一絲回甘。她小口喝完,才問:“李浩他……”
    “天沒亮就走了。”陳掌櫃接過空碗,將粥遞給她,“說是去城東辦件事,子時前會回來。”
    子時。
    清辭握勺的手微微一頓。昨夜李浩在柴院也提過這個時間——所有線頭,都指向今夜子時。
    “陳掌櫃和李浩很熟?”她舀起一勺粥,黍米的溫熱順著食道下滑,驅散了晨起的寒意。
    老人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杆黃銅煙袋,卻不點燃,隻是摩挲著光滑的煙嘴。“他父親李崇山,曾是我的師弟。”
    清辭抬眼。
    “四十年前,我和崇山同在岐黃穀學醫。”陳掌櫃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院中那株老槐樹,“他天賦極高,卻誌不在醫。學成三年便離穀入世,說是要醫這世道,而非一人之疾。”
    “後來呢?”
    “後來他入了仕途,又卷入些不該碰的事。”陳掌櫃搖頭,“崇山最後一次來濟世堂,是十八年前。那時李浩才五歲,被他抱著,怯生生拉著我的衣角叫‘陳伯伯’。”
    清辭的勺子停在半空。她忽然想起昨夜李浩提到“故交”時的神情——那不是尋常舊識的隨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崇山留下一個木匣,說若他日有不測,讓我轉交李浩。”陳掌櫃起身,走到廂房角落的老木櫃前,從最底層取出一隻深褐色桐木匣,約一尺長、半尺寬,匣麵沒有任何雕飾,隻有歲月磨出的光澤。
    他將木匣放在清辭床邊。
    “李浩昨夜來,我本想給他。他說今日事畢再取。”陳掌櫃看著木匣,聲音低沉,“但老夫有種預感……姑娘,若他子時未歸,這匣子,你替他保管。”
    清辭的手指觸到冰涼木麵:“為何給我?”
    “因為崇山當年說過一句話。”陳掌櫃重新坐下,終於點燃煙袋,青煙嫋嫋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他說,若有一日需將此匣交出,必是李氏已入漩渦,而能托付之人,必是願為他涉險之人。”
    老人看向她肋下的傷處:“你為他擋了一刀,不是嗎?”
    清辭沒有否認。她放下粥碗,雙手覆在木匣上。桐木的紋理在掌心清晰可感,匣蓋與匣身嚴絲合縫,沒有鎖孔,隻有側麵一個不起眼的凹槽,形狀奇特,似魚非魚,似鱗非鱗。
    “金鱗。”她低聲道。
    陳掌櫃煙鬥中的火光倏然一亮。
    辰時六刻,城東。
    李浩站在“錦繡布莊”對麵巷口的陰影裏,看著那扇朱漆大門。金線圖上,虛線的終點就指向這裏——一間開了三十年的老字號布莊,門麵普通,客流尋常。
    但沈墨死前吐出的“金鱗”二字,和這張由三處暗樁情報拚湊出的金線圖,都將矛頭指向此處:二皇子在黑水城最深的一枚暗樁。
    李浩從懷中取出那張薄如蟬翼的絹圖。羊皮紙質的底圖上,以金粉繪製著黑水城的地下水網脈絡,其中三條主幹道交匯處被朱砂圈出,旁注小字“子時收網”。而從城南柴院延伸出的一條虛線,蜿蜒穿過七條街巷,終點正是眼前這間布莊。
    虛線旁,是沈墨以血寫下的最後兩個字:金鱗。
    李浩收起圖,目光掃過布莊兩側的店鋪。左側是“陳記鐵鋪”,右側是“福來茶館”,都是經營多年的老店。晨光漸高,鐵鋪傳來打鐵聲,茶館卸下門板,夥計開始灑掃。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他等了半個時辰。
    布莊的門始終未開。這不合常理——錦繡布莊素以早市聞名,辰時三刻必開門迎客,今日已近巳時,仍無聲息。
    李浩繞到布莊後巷。這裏堆著幾隻空竹筐,牆角青苔濕潤,昨夜下過小雨。他蹲下身,指尖拂過青石板縫隙——有新鮮的車轍印,寬度是獨輪車的規格,深度卻異常,載重不輕。
    車轍從巷口延伸至布莊後門,消失在門檻下。
    後門是普通的榆木門,門楣上掛著一麵褪色的桃木符,刻著“出入平安”。李浩的目光落在門縫處——那裏夾著一縷極細的絲線,金色,在晨光下幾乎看不見。
    金線。
    他伸手欲觸,又停在半空。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用邊緣輕輕挑起絲線。線極堅韌,銅錢刃口竟未能割斷。李浩湊近細看,金線表麵有細微的螺旋紋,不是尋常絲線,而是——
    “金蠶絲。”
    聲音從頭頂傳來。
    李浩猛然抬頭,後巷高牆之上,蹲著一人。青灰色短打,麵覆黑巾,隻露出一雙眼睛,眼角有細密的皺紋,年紀不輕。
    “錦繡布莊今日歇業。”那人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粗木,“客官請回。”
    “我找金掌櫃。”李浩站起身,銅錢仍挑著那縷金線。
    牆頭人沉默片刻:“這裏沒有金掌櫃。”
    “那,”李浩緩緩道,“金鱗在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牆頭人身影驟動!
    不是撲下,而是向後翻去,消失在牆後。幾乎同時,布莊後門“吱呀”一聲打開半尺寬,門內昏暗,看不清情形。
    李浩沒有立即上前。他側耳傾聽——門內沒有呼吸聲,沒有腳步聲,隻有極輕微的、機簧轉動的“哢嗒”聲。
    陷阱。
    他退後三步,從懷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扔向門內。火光劃過弧線,照亮門後狹窄的過道,以及過道兩側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
    弩箭孔。
    火折子落地熄滅的刹那,機簧聲暴響!數十支短弩箭從孔中射出,釘在對麵的牆壁上,箭羽震顫嗡鳴。若是剛才貿然闖入,此刻已成刺蝟。
    李浩等待箭雨停歇,才緩步上前。門內過道約三丈長,盡頭是向上的木梯。他俯身拾起一支弩箭,箭鏃泛著暗藍色——淬毒。
    這不是普通的商戶防衛。這是死士的機關。
    他踩上木梯,台階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二樓是倉庫,堆滿布匹的木架整齊排列,空氣中彌漫著樟腦與塵灰的氣味。窗戶全部用木板封死,隻有縫隙透入幾縷微光。
    李浩在布架間穿行。指尖拂過一匹匹綢緞,錦緞,粗布——直到觸到最內側架子上一匹靛藍棉布。
    觸感不對。
    棉布應該柔軟,這匹卻硬挺。他掀開布匹,後麵是牆壁,但手指敲擊傳來空響。李浩沿著牆縫摸索,在齊肩高處觸到一道細微的凸起。
    按下。
    牆壁無聲滑開,露出向下的石階。一股陰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混合著鐵鏽與某種難以名狀的腥氣。石階兩側嵌著螢石,發出幽綠微光,延伸向地底深處。
    李浩拾級而下。
    石階共四十九級,盡頭是一條石砌甬道,寬可容兩人並行。甬道壁上每隔十步有銅燈盞,燈油將盡,火苗微弱跳動。地上有拖拽的痕跡,新鮮,不止一人。
    甬道盡頭是一扇鐵門,門上有鎖,鎖孔形狀奇特。
    李浩取出金線圖,對比鎖孔——與圖上“金鱗”二字旁的紋樣完全吻合。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是沈墨死前塞入他手中的銅符,形如魚鱗。
    銅符插入鎖孔,嚴絲合縫。
    轉動。
    鐵門內傳來齒輪咬合的沉悶聲響,門向內開啟。門後是一間石室,約五丈見方,四壁鑿有壁龕,龕中擺著——
    賬簿。
    不是一本兩本,而是數以百計的賬簿,按年份排列,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五年前。李浩抽出最近的一冊,翻開,內頁記錄的不是布匹進出,而是人名、時間、地點、銀兩數目,以及簡短的備注。
    “癸卯年三月初七,城南漕運司王主事,五百兩,漕船查驗放行。”
    “四月十二,城防營校尉趙,八百兩,夜巡路線調整。”
    “五月廿一,府衙刑房書吏劉,三百兩,卷宗調換。”
    一頁頁翻過,李浩的手指逐漸發冷。這不是普通的賄賂賬冊,而是一張覆蓋黑水城官場、軍務、漕運、刑獄的巨網。每一筆銀錢,都對應著一個被收買的關節,一個被操控的環節。
    而這些記錄的末尾,都蓋著同一個印鑒:一枚金色的鱗片紋。
    金鱗。
    李浩合上賬冊,目光掃過其他壁龕。除了賬簿,還有信函、契約、地圖,甚至幾封蓋著官印的空白文書。最內側的壁龕中,放著一隻鐵匣,匣未上鎖。
    他打開鐵匣。
    裏麵沒有金銀,隻有一疊紙。最上麵是一張名單,列著三十七個名字,每個名字後標注著官職、弱點、控製時長。李浩的目光在名單上遊走——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黑水城知府,周明遠。
    漕運總督,鄭世榮。
    守備營參將,吳天雄。
    甚至,京中某部侍郎。
    名單末尾,有一行朱批小字:“網已成,待收。子時,水門。”
    水門。黑水城地下水網的閘口,控製著全城地下暗河的流量。李浩想起金線圖上那個朱砂圈——三條主幹道交匯處。
    子時收網。
    收什麽網?如何收?
    他繼續翻看鐵匣中的紙張。下麵是一張工程圖,繪製著水門的內部結構,其中幾處機關被紅筆圈出,旁注:“此處改動,可逆流。”
    逆流……
    李浩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麵:三日前,他在城南茶樓聽到的兩個漕工閑談。
    “聽說沒?老水閘那邊的暗河,這幾日水位不對。”
    “怎麽不對?”
    “該漲的時候不漲,該落的時候不落。昨兒劉老三下去摸魚,差點被卷進漩渦,說是水底有怪聲,像……像齒輪轉。”
    當時他隻當是醉話。此刻聯係這張工程圖,一個可怕的推測逐漸成形。
    如果有人控製了水門機關,使暗河逆流,會怎樣?
    黑水城依水而建,半數建築的地基都與地下河網相連。一旦暗河逆流,水壓失衡,那些薄弱地段會首先崩塌——碼頭倉庫、沿河民宅、甚至……城牆根基。
    而這僅僅是開始。逆流會導致上遊積水,一旦水門重新開閘,積蓄的水量會如猛獸出籠,衝向地勢低窪的城南。
    李浩的手微微顫抖。他抽出最後一張紙。
    這是一封信,沒有署名,沒有落款,隻有寥寥數語:
    “子時三刻,水門開閘。水過城南,痕跡盡湮。金鱗之人,借水遁去。此後黑水,再無舊網。”
    信末,畫著一枚金色鱗片,鱗片中心,有一點朱紅,如血。
    李浩盯著那點朱紅,忽然明白這是什麽了。
    這不是計劃。
    這是屠殺的通知。
    城南地勢最低,聚集著全城最稠密的貧民居所。子時三刻,正是夜深人靜,百姓熟睡之時。水門開閘,逆流積蓄的河水會如城牆般壓下,頃刻間淹沒半個城南。
    而他們要湮滅的“痕跡”,恐怕不隻是這間密室裏的賬簿。
    還有那些可能知情的人。
    那些可能阻礙這張“網”完全收起的人。
    比如,曾暗中調查漕運賬目的城南書吏。
    比如,三日前在碼頭倉庫發現異常貨箱的巡更老卒。
    比如——李浩的手指收緊——比如今晨在濟世堂養傷的那個女子,清辭。她肋下的傷,來自昨夜柴院外的伏擊。那些人要滅口的,不隻是沈墨,還有所有可能接觸過“金鱗”線索的人。
    子時三刻,水淹城南。濟世堂,正在城南。
    李浩將名單、工程圖、信件全部塞入懷中,轉身衝上石階。他必須在午時前趕回濟世堂,帶清辭離開。不,不隻是清辭——必須通知城南百姓撤離。
    但如何通知?以什麽理由?誰會相信一個無名小卒的“預言”?況且,若“金鱗”的網已覆蓋官場,他剛去衙門報信,下一刻就可能被扣上妖言惑眾的罪名下獄。
    石階盡頭,布莊倉庫。
    李浩剛踏出密室暗門,就聽見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不止一人,靴底沉重,是官靴。
    “搜!每個角落都搜仔細!”
    是衙役。
    他閃身躲到布架後,透過縫隙看去。七八名黑衣衙役已衝上二樓,為首的是個絡腮胡壯漢,腰佩寬刀,正是府衙捕頭雷橫。
    “頭兒,這裏沒人。”
    “密室找到了!”另一人喊道。
    雷橫大步走向暗門所在的布架,盯著敞開的密室入口,臉色陰沉。“有人先來了一步。”他蹲下身,查看地麵灰塵上的腳印,“一個,男性,體重約一百三十斤,身高七尺有餘。離開不到一刻鍾。”
    他站起身,目光如鷹掃視倉庫:“搜!他走不遠!”
    衙役分散搜索。李浩屏住呼吸,縮在布架頂層的陰影裏。腳步聲在下方來回,有人用刀鞘撥動布匹。
    “頭兒,這裏有血跡!”
    李浩心頭一緊——是他左臂的傷,昨夜在柴院被劃了一刀,包紮後本已止血,但剛才在密室翻找時可能又崩裂了。
    雷橫走到那處,指尖蘸了點血跡,撚開:“新鮮的。他受傷了,跑不遠。”他抬頭,目光緩緩掃過倉庫上方的橫梁、布架頂端。
    “上麵也搜。”
    兩名衙役開始攀爬布架。李浩緩緩移動,從這架挪到相鄰的木架。倉庫寬大,布架密集,但可供藏身的空間有限。他瞥向窗戶——全部封死,唯一出口是樓梯,但那裏守著兩名衙役。
    下方,一名衙役已爬上他剛才藏身的布架頂端。
    “沒人!”
    “繼續搜!”
    李浩已挪到倉庫最內側,背靠牆壁。前方是三名搜過來的衙役,後方無路。他手指摸向腰間——那裏有沈墨留下的最後一枚煙丸,擲地可生濃煙,但隻有三息時間。
    三息,夠他衝到樓梯嗎?
    不夠。
    但可以一試。
    他捏住煙丸,正要擲出——
    “轟!”
    倉庫外忽然傳來巨響,似是重物倒塌。緊接著是驚呼聲、奔跑聲。
    “走水了!隔壁鐵鋪走水了!”
    雷橫臉色一變:“留兩人守在這裏,其他人跟我來!”
    大部分衙役衝下樓。留下的兩人背對背,警惕地掃視倉庫。李浩趁他們視線轉向樓梯的瞬間,從布架躍下,落地無聲,一個翻滾躲到樓梯下方的陰影裏。
    兩名衙役毫無察覺。
    樓下傳來救火的嘈雜聲。李浩等待片刻,從樓梯下閃出,迅疾衝下樓梯,穿過一樓店麵,從後門衝入小巷。
    巷內無人。
    他貼著牆根疾行,在巷口停步,側目望去——錦繡布莊門前已聚集數十人,街對麵陳記鐵鋪濃煙滾滾,火苗已竄上房梁。街坊們提著水桶奔走,衙役在維持秩序。
    不是意外走水。
    李浩看見,鐵鋪斜對麵的茶館二樓,一扇窗後站著個人,青灰色短打,麵覆黑巾——正是早晨在布莊後巷牆頭那人。
    兩人目光隔街相撞。
    蒙麵人抬手,在頸間橫劃一下。
    然後轉身消失。
    李浩沒有停留,轉身混入救火的人群,朝城南方向疾行。懷中那些紙張如烙鐵般滾燙,每一張都寫著死亡倒計時。
    午時已過。
    距離子時,還有六個時辰。
    城南,濟世堂。
    清辭喝完第二碗藥,靠在床頭閉目養神。肋下的刺痛感已減輕許多,陳掌櫃的醫術果然了得。那桐木匣放在枕邊,她指尖無意識地描畫著匣麵的紋路。
    “姑娘,”陳掌櫃推門進來,神色凝重,“外麵有些不對勁。”
    清辭睜眼。
    “一刻鍾前,街口來了幾個生麵孔,在茶攤坐著,眼睛卻一直瞟著濟世堂。”陳掌櫃壓低聲音,“剛才夥計去買藥,看見巷尾也守著兩人,雖作尋常百姓打扮,但站姿是軍中的架勢。”
    清辭坐直身體:“李浩有麻煩了。”
    “恐怕是。”陳掌櫃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縫隙向外看,“這些人不進來,隻是守著,像是在等什麽。”
    “等子時。”清辭低聲道。
    陳掌櫃回頭:“什麽?”
    清辭將昨夜李浩的話,以及今晨的推測簡單告知。老人聽著,臉色越來越沉,手指不自覺地攥緊煙袋。
    “水淹城南……他們敢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如果賬簿上那些名字都是真的,他們沒什麽不敢。”清辭掀被下床,肋下一陣抽痛,她咬牙站穩,“陳掌櫃,濟世堂可有後門?”
    “有,但未必沒人守。”老人扶住她,“你想做什麽?”
    “李浩若在城東發現真相,一定會趕回來。但若那些人已盯上這裏,他回來就是自投羅網。”清辭快速整理衣衫,將桐木匣用布包好係在腰間,“我得去迎他,至少要知道他現在何處,是否平安。”
    “你傷未愈——”
    “總比坐以待斃強。”清辭打斷他,目光堅定,“掌櫃,您也需早做打算。若真如我所料,子時前必須疏散街坊。您德高望重,說的話,他們或許會聽。”
    陳掌櫃沉默良久,重重點頭:“老夫這就去聯絡幾位老街坊。但姑娘,你一個人太危險,我讓夥計阿福跟著——”
    “不必。”清辭已走到門邊,“人多反易暴露。掌櫃,若我申時未歸,您就帶著賬簿和這匣子,去城西白雲觀找玄明道長。李浩說過,那是可信之人。”
    “姑娘!”
    清辭已推開後門,閃身沒入小巷。
    午後的陽光斜照青石板,巷內寂靜。她貼著牆根移動,每到一個巷口都先窺探。果然,濟世堂所在的街巷,四個出口都有人蹲守,雖偽裝成貨郎、閑漢,但目光銳利,不時掃視過往行人。
    清辭退回巷內。硬闖不行,隻能另尋他路。
    她抬頭看向兩側房屋。黑水城的民居多為磚木結構,屋簷相連,高低錯落。若是平時,以她的身手翻牆上房並非難事,但此刻肋下有傷,發力不便。
    正思索間,身後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清辭瞬間轉身,背靠牆壁,右手已摸向腰間——那裏藏著李浩留下的短匕。
    腳步聲在轉角處停住。
    “清辭姑娘?”
    是個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
    清辭沒有應答。
    “我是阿福,陳掌櫃讓我來的。”少年從轉角探出半張臉,約莫十五六歲,麵黃肌瘦,但眼睛很亮,“掌櫃說姑娘可能需要幫手。我知道一條路,狗洞,通隔壁街的染坊,染坊後門臨河,有小船。”
    清辭盯著他:“陳掌櫃讓你來的?”
    “掌櫃說,姑娘是好人,李浩哥也是好人。”阿福從懷裏掏出半塊玉佩,“這是李浩哥去年給我的,說若有急事,憑此物可信。”
    清辭接過玉佩。普通的青玉,雕著簡單的雲紋,確是李浩之物。她曾見他佩戴過。
    “帶路。”
    阿福點頭,轉身鑽進巷子深處。清辭緊隨其後。少年對這片街巷極為熟悉,七拐八繞,來到一處堆滿破籮筐的牆角。他搬開兩個籮筐,露出牆根下一個尺許見方的破洞,邊緣被磨得光滑,顯然常被使用。
    “我先過。”阿福伏身鑽過,清辭隨後。牆那邊是染坊的後院,晾曬著各色布匹,空氣中彌漫著靛藍和茜草的氣味。院中無人,阿福領著清辭穿過布匹間的縫隙,來到一扇小木門前。
    門外是一條狹窄的水道,黑水城的支流之一,水色深綠,水麵漂著幾片枯葉。岸邊係著一條烏篷小船,僅容兩三人。
    “上船。”阿福解開纜繩,“這水道通三條街外的石橋,從橋下過,可避開主要街口。”
    清辭跳上船,肋下一痛,她悶哼一聲扶住船篷。阿福撐起竹篙,小船無聲滑入水道。
    “阿福,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清辭坐在船頭,觀察著兩岸。
    “我從小在這片長大。”少年撐篙的動作熟練,“爹娘早沒了,是陳掌櫃收留我在藥鋪打雜。這些巷子水道,我閉著眼都能走。”
    小船穿過低矮的石橋,進入更窄的水巷。兩側是高聳的磚牆,頭頂一線天光。水聲潺潺,襯得巷子愈發寂靜。
    “姑娘,”阿福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李浩哥是不是惹上大麻煩了?”
    清辭看向他。
    “今早天沒亮,李浩哥來找掌櫃,我送茶時聽見幾句。”阿福低著頭,“他說什麽‘金鱗’、‘子時’、‘必須毀掉’。掌櫃當時臉色很難看,給了他那匣子,但李浩哥沒要,說辦完事再來取。”
    “他還說了什麽?”
    阿福搖頭:“後來他們聲音壓得很低,我聽不清。但李浩哥走時,拍了拍我肩膀,說……”少年頓了頓,“說如果晚上他沒回來,讓我護著掌櫃出城,去北邊。”
    清辭心頭一沉。李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小船拐過一個彎,前方水道漸寬,隱約傳來人聲。阿福停下竹篙,示意清辭俯身。兩人趴在船底,任由小船隨水流緩緩漂出巷口。
    外麵是黑水城的主河道之一,河麵寬約十丈,兩岸店鋪林立,行人如織。清辭透過篷隙看去,隻見石橋上有衙役設卡,盤查過往行人車輛。
    “今天查得特別嚴。”阿福低聲道,“說是搜捕江洋大盜,但我看不像——那些衙役手裏拿著畫像,問的都是‘有無見過此人’,畫像上的人……”
    “怎樣?”
    阿福從懷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那是一張粗劣的拓印畫像,但眉眼輪廓,赫然是李浩。
    “我在碼頭撿的。”阿福將紙揉成一團扔進河裏,“姑娘,李浩哥到底做了什麽,官府要這樣抓他?”
    清辭沒有回答。她盯著河麵,那張紙很快被河水浸透,墨跡暈染,畫像模糊成一片混沌。
    小船順流而下,避開橋卡,在一處僻靜河灣靠岸。阿福係好船,率先跳上岸:“從這兒上去,穿過魚市,就到城東了。但魚市人多眼雜,姑娘最好遮掩一下。”
    清辭點頭,從船上扯下一塊舊篷布裹在頭上,遮住大半麵容。兩人混入魚市的人群。午後的魚市正是最熱鬧時,腥氣撲鼻,人聲鼎沸。清辭低頭疾行,阿福在前開路。
    穿過魚市,是一條相對清淨的街道。兩側多是木器行、竹編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於耳。再往前,就是城東地界了。
    “姑娘,前麵就是錦繡布莊所在的街。”阿福指著前方十字路口,“但我建議繞道,剛才來時我看見布莊門口有衙役。”
    清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十字路口人來人往,一切如常,但若細看,會發現街角茶攤坐著兩人,目光不時掃過布莊方向。
    “有後巷嗎?”
    “有,但窄,且是死胡同。”
    “去看看。”
    兩人繞到街後,鑽進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巷內昏暗,兩側牆壁高聳,盡頭果然被一堵磚牆封死。但清辭的目光落在牆根——那裏有幾處新鮮的刮痕,青苔被蹭掉,露出下麵的磚石。
    有人曾從這裏翻牆。
    她蹲下身細看。刮痕的高度、間距,像是成年男子蹬踏所致。牆頭瓦片也有兩片碎裂,痕跡很新。
    “阿福,蹲下。”
    少年依言蹲身,清辭踩上他肩膀,忍痛發力攀上牆頭。牆那邊是錦繡布莊的後院,院中一片狼藉——花盆破碎,晾衣架倒伏,地上有雜亂的腳印,還有幾處深色汙漬。
    是血。
    清辭的心沉下去。她翻過牆頭,輕巧落地,肋下傷口一陣撕裂痛,她扶牆喘息片刻,才直起身。
    後院通往後門的石板路上,血跡斷斷續續,一路延伸到後門。門虛掩著,門板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她推門進去。
    布莊一樓店麵無人,貨架倒塌,布匹散落一地,櫃台被掀翻,賬本紙張淩亂。空氣中除了塵灰味,還有淡淡的血腥氣。
    清辭蹲下身,指尖沾了一點地上的深色汙漬。已半幹,是血,時間不超過兩個時辰。
    血跡從店麵延伸到樓梯。她握緊短匕,拾級而上。
    二樓倉庫比一樓更混亂。布架東倒西歪,綢緞錦緞被撕扯得滿地都是。牆壁上有數十個孔洞——弩箭孔,箭已不見,隻留下深嵌牆體的箭鏃。地上散落著折斷的弩箭,箭鏃暗藍。
    毒箭。
    清辭撿起一支斷箭,指尖發涼。李浩來過這裏,遭遇了機關,但他應該躲過了——地上沒有大量血跡。
    她的目光掃過倉庫,最終落在最內側的布架上。那匹靛藍棉布被掀開,露出後麵的暗門。暗門敞開,石階向下延伸。
    她走下石階。
    甬道內燈火將熄,螢石幽光映著石壁,地上拖拽痕跡雜亂,有靴印,有血印。盡頭鐵門洞開,門鎖被破壞。清辭進入石室,壁龕中的賬簿被翻得七零八落,顯然已被搜查過。
    但鐵匣還在。
    她打開鐵匣,裏麵空空如也。李浩帶走了所有東西。
    清辭退出石室,在甬道中仔細搜尋。火光搖曳,她看見石壁某處有新鮮劃痕——是利器劃過,留下一個淺淺的箭頭標記,指向左側牆壁。
    她伸手摸索,在齊腰高處觸到一塊鬆動的磚。按下,牆壁無聲滑開一道窄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
    縫後是另一條更窄的暗道,潮濕陰冷,有流水聲。清辭側身擠入,暗道向下傾斜,走了約二十步,前方出現微光。
    是出口。
    出口外是一條地下河,水聲嘩啦,河麵寬約兩丈,水流湍急。岸邊係著一條小木筏,筏上扔著一件染血的青灰色外衫。
    是李浩的衣服。
    清辭撿起外衫。左袖被利刃劃破,血跡已幹。衣襟處沾著幾點暗褐色,是更早的血跡——不是他的血。
    她將外衫翻過來,在內襯角落,摸到一個硬物。撕開縫線,一枚銅符掉出,形如魚鱗,與開密室鎖的那枚一模一樣,但背麵刻著一個字:沈。
    沈墨的銅符。
    李浩故意留下這件衣服,留下這枚銅符,是在告訴她什麽?
    清辭握緊銅符,環視四周。地下河兩岸是天然石壁,頭頂是岩層,有縫隙透下天光。這是一條天然水道,人工開鑿的痕跡很新,石壁上有鎬鑿印記。
    水聲來自上遊。她逆流望去,水道蜿蜒,遠處隱約有更大的轟鳴聲。
    是水門。
    李浩去了水門。
    清辭跳上木筏,解開纜繩。筏子順流而下,速度很快。她俯身抓緊筏緣,水流衝擊著木筏,濺起冰涼水花。肋下傷口被水浸濕,刺痛加劇,但她咬緊牙關。
    木筏轉過一個彎,前方豁然開朗。
    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窟,高逾十丈,寬不可測。洞窟中央,一道石砌水閘橫跨水道,閘門緊閉,閘上鐵索粗如兒臂,連接著岸邊的絞盤。絞盤旁立著數座石台,台上機括複雜,齒輪咬合。
    這就是黑水城地下水網的總閘,控製著三條暗河的水流。
    此刻,水閘前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李浩,背靠絞盤,手中握刀,刀尖垂地,身上數處傷口,但站得筆直。
    另一個,青灰色短打,麵覆黑巾,手中長劍斜指地麵。正是早晨在布莊後巷,以及茶館二樓出現的那人。
    兩人對峙,劍拔弩張。
    “李浩!”清辭喊道。
    兩人同時轉頭。蒙麵人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冷笑:“又來個送死的。”
    李浩看見清辭,瞳孔驟縮:“走!”
    話音未落,蒙麵人已動!
    劍光如電,直刺李浩咽喉。李浩橫刀格擋,金鐵交鳴,火星四濺。兩人瞬間交手十餘招,刀光劍影在幽暗洞窟中閃爍。
    清辭跳下木筏,肋下一陣劇痛,她踉蹌幾步,扶住石壁。蒙麵人劍法淩厲,李浩刀勢沉穩,但身上有傷,漸漸落了下風。
    “小心!”清辭驚呼。
    蒙麵人一劍蕩開李浩的刀,左掌拍向他胸口。李浩急退,仍被掌風掃中,悶哼一聲撞在絞盤上。蒙麵人長劍緊隨而至,直刺心口——
    清辭拔出短匕,用盡全力擲出!
    匕首破空,蒙麵人回劍格擋,“鐺”一聲擊飛匕首,但這一瞬的耽擱,李浩已滾地躲開,刀鋒橫掃,斬向蒙麵人下盤。
    蒙麵人縱身後躍,落在三丈外,目光掃過清辭,又看向李浩,忽然笑了。
    “也罷。”他收劍入鞘,“子時將至,你們就留在這裏,親眼看著這張網,如何收起。”
    他轉身走向洞窟另一側的暗道,身影沒入黑暗。
    李浩拄刀站起,咳出一口血沫。清辭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麽樣?”
    “沒事。”李浩抹去嘴角血跡,目光急切,“你怎麽來了?陳掌櫃呢?”
    “濟世堂被盯上了,但掌櫃暫時安全。”清辭快速道,“我跟著你留下的痕跡找來。李浩,賬簿上的名單我看了,水門工程圖我也看了,他們要在子時開閘,水淹城南,對嗎?”
    李浩看著她,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對。子時三刻,開閘放水。城南地勢最低,又是貧民聚居,一旦水至,頃刻成澤國。屆時‘金鱗’之人可借水遁走,而所有可能知情的線索,都會被大水抹去。”
    “賬簿上那些官員……”
    “一部分會被滅口,一部分會因‘救災不力’被問罪,換上‘金鱗’的人。”李浩聲音沙啞,“然後,一張全新的、更牢固的網,會覆蓋黑水城。而背後的人,可以徹底控製這座連通南北漕運的樞紐。”
    清辭倒吸一口涼氣:“背後的人……是二皇子?”
    “賬簿最後一頁,有一封未署名的信。”李浩從懷中取出那封信,展開,“字跡是模仿的,但用印習慣改不了——每句話結尾的朱點,是二皇子門客特有的標記。他在京中籠絡文士,常以此標點批注,以示嘉許。”
    信紙上,每句話後果然都有一點朱紅。
    “所以這一切,是二皇子要徹底掌控黑水城?”
    “不隻是黑水城。”李浩指向水閘,“控製了水門,就控製了漕運。控製了漕運,就掐住了江南糧賦入京的咽喉。而今聖體欠安,東宮未立,幾位皇子暗中角力。二皇子若握有此牌,無論將來誰登基,都要讓他三分。”
    清辭感到一陣寒意:“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去報官?”
    “官?”李浩苦笑,“知府、漕運總督、守備參將……名單上一半的官員都已入網。我們去找誰報?誰又能信?”
    “可水閘一旦打開,城南數萬百姓……”
    “我知道。”李浩打斷她,握刀的手指節發白,“所以我們必須毀掉水閘的機關,至少讓它無法在子時開啟。”
    他走到絞盤前。那絞盤直徑逾丈,鐵索纏繞,連接著水閘的閘門。絞盤旁是控製機括的石台,齒輪咬合,結構複雜。
    “這是主閘,開啟需要轉動絞盤,同時啟動三處機括。”李浩指著石台,“但水閘年久,為防止誤開,當年設計時留了後手——若強行破壞機括,閘門會徹底鎖死,除非炸毀,否則無法開啟。”
    “炸毀?”
    “水閘基座埋有火藥,本是當年建閘時開山所用,剩餘的就封存在基座石室裏,以防萬一需拆閘重建。”李浩看向水閘下方,“但火藥室的位置隻有曆任水監使知道,鑰匙也在他手中。”
    “水監使是誰?”
    “鄭世榮,漕運總督,也是賬簿上的人。”李浩閉了閉眼,“他已入網,鑰匙恐怕早已交出。”
    清辭沉默片刻,忽然道:“不一定。”
    李浩看向她。
    “賬簿上,鄭世榮的名字後有個標記。”清辭回憶著在密室看到的賬頁,“是朱筆圈出的三角。其他人名字後,有的是圓點,有的是叉。我起初以為隻是隨意標記,但現在想來,可能有別的含義。”
    “什麽含義?”
    “沈墨死前,除了‘金鱗’,還說了一個詞。”清辭盯著李浩,“‘三角為餌’。”
    李浩怔住。
    “當時他氣息微弱,我以為他說的是‘三角而已’,但若是‘餌’……”清辭快步走到水閘基座前,蹲下身,手指拂過石壁上的青苔。基座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石縫嚴密,但有一處三角形的凹陷,邊長約三寸,深約半寸。
    “這是……”
    “鑰匙孔。”清辭道,“但不是尋常鑰匙。賬簿上,鄭世榮名字後的三角標記,也許不是在說他本人,而是在說這個。”
    她從懷中取出沈墨的銅符。魚鱗形狀,但若倒轉過來,邊緣恰好呈三角形。
    李浩接過銅符,對準基座上的凹陷。嚴絲合縫。
    他轉動銅符。
    石壁內傳來“哢噠”輕響,一塊青石向內縮進,露出後麵的暗格。暗格中,整整齊齊碼放著數十個陶罐,罐口用油布密封,以蠟封口。
    火藥。
    “沈墨早就知道。”清辭低聲道,“他知道水閘下有火藥,知道鑰匙孔的形狀,甚至可能知道鄭世榮的立場——他不是‘金鱗’的人,而是故意入網,留下反製的後手。”
    李浩看著那些陶罐,忽然明白了。
    賬簿上那些不同的標記:圓點,是已徹底收買的人;叉,是不配合已被處理的人;而三角,是假裝入網,實則留下把柄或後手的“餌”。
    鄭世榮是餌。
    沈墨也是餌。
    甚至可能,還有更多人。
    這張“金鱗”織成的網,看似嚴密,實則早已被滲入無數的“餌”,隻等收網之時,從內部撕開裂口。
    “沈墨死前,不隻是要給我線索。”李浩握緊銅符,“他是要我找到這些‘餌’,找到反製這張網的機會。”
    “但現在的問題是,”清辭看向那些火藥罐,“就算我們有火藥,怎麽用?炸毀水閘?那整個地下河網都會崩塌,黑水城一半地基都會受損。”
    “不炸水閘。”李浩搖頭,“炸機括室。”
    他指向洞窟東側,那裏有一扇鐵門,門上掛著粗大鐵鎖。“控製水閘開閉的機括核心在裏麵。隻要炸掉機括,閘門就無法開啟,至少短期內無法修複。”
    “但炸毀機括,也會驚動他們。”
    “子時將至,他們很快會發現異常。”李浩看向來路,“蒙麵人離開,很可能是去調集人手。我們必須趕在他們之前。”
    他取下兩罐火藥,用布條捆好,背在肩上。清辭也取了兩罐。
    “清辭,”李浩忽然道,“你帶著剩下的火藥,從原路返回,去濟世堂找陳掌櫃。然後……”
    “然後看著你一個人去送死?”清辭打斷他,將火藥罐背好,“李浩,從柴院那夜起,我就已經在這局中了。現在抽身,太遲了。”
    李浩看著她,少女臉色蒼白,肋下衣衫滲出血跡,但眼神明亮堅定。
    “況且,”清辭走向鐵門,“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些。”
    鐵門上的鎖是精鋼所鑄,尋常刀劍難斷。李浩用刀試了試,隻在鎖身上留下淺痕。
    “讓我來。”清辭從發間拔下一根銅簪,簪頭細長,頂端有細微的鉤齒。她將銅簪插入鎖孔,側耳傾聽,手指極輕地轉動。
    “你還會這個?”李浩挑眉。
    “行走江湖,總要學點手藝。”清辭全神貫注,銅簪在鎖孔中緩緩移動。片刻,鎖芯傳來“哢噠”輕響,鐵鎖彈開。
    推開門,門後是狹窄的石室,正中一座青銅機括,大小如磨盤,上嵌數十齒輪,彼此咬合,複雜精密。機括中心,一根粗大的鐵軸深入地下,連接著水閘的閘門。
    “就是它。”李浩放下火藥罐,“炸毀主軸,閘門就廢了。”
    兩人迅速布置。將四罐火藥分置機括四角,用布條搓成引線,連接成一條。李浩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吹亮。
    “清辭,你退到洞口。”
    “你呢?”
    “我點燃引線就出來。”李浩看著她,“快走。”
    清辭搖頭,奪過一支火折子:“一起點,一起走。”
    四罐火藥,四根引線。兩人各執火折,對視一眼,同時點燃引線。
    火花“嗤”地竄起,沿著布條迅速蔓延。
    “走!”
    兩人衝出機括室,奔向洞口。引線燃燒極快,他們剛衝出鐵門,身後就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
    轟!
    氣浪從背後襲來,將兩人掀飛出去。清辭在空中翻滾,撞上石壁,眼前一黑。李浩伸手抓住她,兩人一起摔進地下河,冰冷河水瞬間淹沒頭頂。
    水浪翻湧,碎石如雨落下。清辭屏住呼吸,在混亂的水流中掙紮。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出水麵。
    是李浩。他臉上有擦傷,但眼神清醒。
    “沒事吧?”
    清辭咳嗽著點頭。兩人爬上木筏,回頭看去——機括室所在的石壁已塌陷大半,青銅機括的殘骸被巨石掩埋,鐵軸扭曲斷裂。水閘依舊緊閉,但已無法開啟。
    成功了。
    但還沒結束。
    洞窟另一端傳來嘈雜人聲,火光晃動,越來越近。
    “他們來了。”李浩撐起竹篙,“走!”
    木筏順流而下,速度極快。後方傳來怒喝聲、追趕的腳步聲,但水道狹窄曲折,追兵一時難以逼近。
    “前麵是岔道!”清辭喊道。
    水道一分為三,左中右三條支流。李浩毫不猶豫撐向左邊的水道:“這條通城西!”
    木筏衝入左側水道,水流漸緩,兩側石壁變成磚砌,頭頂出現拱頂——進入了人工修築的暗渠。暗渠中昏暗潮濕,隻有零星的氣孔透下天光。
    “這是黑水城最早的地下渠,已廢棄多年,但可通城外。”李浩喘息道,“沈墨以前帶我來過。”
    清辭回頭看去,追兵的火光在岔道口停頓片刻,分成三路,其中一路朝他們追來。但暗渠複雜,岔路極多,追兵的速度明顯減慢。
    木筏在黑暗中穿行,隻有竹篙點水的聲音,和兩人粗重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微光,是出口。
    木筏衝出暗渠,眼前豁然開朗。
    已是城外。
    一條小河蜿蜒流過荒野,兩岸蘆葦叢生,遠處是黑水城的城牆,在暮色中如巨獸匍匐。夕陽西下,天邊雲霞如血。
    “子時要到了。”清辭低聲道。
    李浩望向城牆方向。城內燈火次第亮起,平靜如常。那些百姓,那些街坊,那些對今夜將臨的洪水一無所知的人們,仍在為生計奔波,在炊煙中等待夜晚。
    “我們攔下了水閘,但他們不會罷休。”李浩聲音低沉,“‘金鱗’經營多年,不可能隻有這一個計劃。水淹城南不成,必有後手。”
    “賬簿上那些人……”
    “賬簿在我懷裏,名單、信件、工程圖,都是證據。”李浩從懷中取出油布包,層層包裹的文件浸了水,但字跡仍可辨認,“但這些證據,要交給誰?朝中哪位大員,敢動二皇子?”
    清辭沉默。她想起父親生前的話:朝堂如棋局,黑白錯綜,有時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執子,誰為子。
    “但如果我們什麽都不做,”她輕聲道,“今夜之後,還會有無數個‘子時’,無數張‘網’。”
    李浩看向她。少女渾身濕透,臉色蒼白,但眼睛在暮色中亮得驚人。
    “你想怎麽做?”
    清辭從懷中取出那枚桐木匣,放在木筏上:“陳掌櫃說,若你子時未歸,讓我保管此匣。現在,匣在你手。”
    李浩接過木匣,指尖撫過匣麵的凹槽。那魚鱗形狀的凹槽,與他手中的銅符一模一樣。
    他將銅符放入凹槽。
    嚴絲合縫。
    匣內傳來“哢噠”輕響,匣蓋彈開一線。李浩緩緩推開匣蓋。
    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三樣東西:
    一封信,信封泛黃,火漆完好。
    一枚令牌,青銅所鑄,正麵刻“監察”二字,背麵是一條盤龍。
    還有一張薄絹,上麵密密麻麻寫滿小字,是數十個人名、官職、住址,有些人名旁有朱批,有些人名被劃去。
    李浩展開信紙。是父親李崇山的筆跡,字跡蒼勁:
    “浩兒,若你見此信,為父應已不在人世。世事如棋,人心如網,李氏卷入此局,非你之過,亦非你所能避。匣中令牌,乃先帝賜予李氏‘監察禦史’之信物,可直奏天聽,百官無權過問。名單所列,是為父多年暗查所得,皆忠直之士,可信可托。然朝局詭譎,敵暗我明,故隱忍多年,未敢輕動。今交於你手,用與不用,何時用,皆由你決斷。唯記:為官者,當為民請命;為武者,當為國守土;為人子者,當繼父誌。李氏世代清名,不可墮於你手。父,崇山,絕筆。”
    信末日期,是十八年前,李崇山去世前三日。
    李浩握著信紙,手指微微顫抖。十八年來,他一直以為父親是卷入黨爭,無辜獲罪。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父親從未屈服,從未退縮。他隱忍,他潛伏,他編織另一張網,隻為在某一日,撕開黑暗。
    名單上的人,有些他已聽過名字,有些早已不在人世。但還有幾人,仍在朝中,仍在地方,仍在等待一個時機。
    “監察禦史……”清辭輕聲道,“可直奏天聽……”
    “是。”李浩合上木匣,握緊令牌,“但從此處到京城,千裏之遙。就算令牌可通行無阻,等奏疏上達天聽,再派人來查,黑水城早已換了天地。”
    “那如果,”清辭看向西方,“不去京城呢?”
    李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暮色中,西方天際最後一抹餘暉下,隱約可見連綿山影。
    “西邊八十裏,是龍驤軍大營。”清辭道,“龍驤軍統領楊嘯,是我父親舊部。此人剛正不阿,最恨貪腐。若以監察禦史令牌,攜二皇子謀逆證據前去,他必不會坐視。”
    李浩看著她:“你如何確定?”
    “因為名單上有他。”清辭指向匣中薄絹,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有一個名字旁無標記,但以朱筆圈出:
    楊嘯,龍驤軍統領,可信。
    李浩與清辭對視。暮色四合,荒野寂靜,隻有風吹蘆葦的沙沙聲,和遠處黑水城隱約的更鼓。
    子時將至。
    “八十裏,快馬一夜可至。”李浩收起木匣,令牌揣入懷中,“但城門已閉,如何出城?”
    清辭指向下遊:“從此處順流而下三十裏,有一處廢棄渡口。渡口旁有漁村,村中老馬三,是陳掌櫃的舊識,家中養著幾匹好馬。”
    “你怎知——”
    “陳掌櫃今晨給我的。”清辭從懷中取出一枚木牌,上麵刻著一個“馬”字,“他說,若需離城,可尋老馬三。”
    李浩看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有疲憊,有欣慰,有某種如釋重負的複雜情緒。
    “你早就想好了?”
    “從看到賬簿的那一刻起。”清辭也笑了,盡管肋下疼痛,渾身濕冷,但眼中光芒未減,“李浩,這局棋,我們還未輸。”
    木筏順流而下。夜色完全降臨,星河初現。黑水城在身後漸行漸遠,城牆上的燈火如螢火點點。
    更鼓聲隱約傳來。
    子時到了。
    但這一次,水閘未開,洪水未至。
    那張金線織成的網,在即將收攏的最後一刻,被撕開了一道裂口。
    木筏在夜色中前行。李浩撐篙,清辭坐在筏頭,望著前方黑暗中的水路。遠處,漁村的燈火依稀可見。
    “清辭。”
    “嗯?”
    “到了龍驤軍營,你留下。”李浩聲音平靜,“我與楊將軍去京城。”
    “為何?”
    “此去凶險,你不能——”
    “李浩。”清辭轉過身,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從柴院那夜起,這條路就是我們一同選的。現在你要我半途而廢?”
    “不是半途而廢,是……”李浩頓住,不知該如何說。
    是保護?是愧疚?是不願她再涉險?
    清辭搖頭:“我父親曾是禦史,因彈劾權貴被貶,鬱鬱而終。他生前常說,這世道如夜行,需有人執燈。我雖為女子,亦願為執燈人。”
    她看著李浩,一字一句:“今夜之後,無論前路是荊棘還是深淵,我與你同往。”
    李浩沉默良久,竹篙劃破水麵,蕩開漣漪。
    “好。”他終於道,“同往。”
    木筏靠岸。廢棄渡口,老槐樹下,一個佝僂身影提著燈籠等候。是老馬三,陳掌櫃的舊識,不問緣由,不問去向,隻默默牽出兩匹駿馬,備好幹糧水囊。
    “此去八十裏,山路難行,二位保重。”老人聲音嘶啞,將韁繩遞上。
    李浩與清辭翻身上馬。回望黑水城,夜色深沉,但那座城還矗立著,萬家燈火,炊煙未絕。
    “我們會回來。”李浩輕聲道。
    “一定。”清辭策馬,與他並轡。
    兩騎絕塵,沒入夜色。
    遠處,黑水城的更鼓聲再次傳來,已是子時三刻。
    今夜無雨,無水患,無災厄。
    但暗流仍在湧動,金線織成的網,仍在黑暗中延伸。
    隻是執刀的手,已握緊刀柄。
    隻是執燈的人,已踏上征途。
    長夜漫漫。
    但天,總會亮的。
    (第四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