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夜奔八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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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鞍在胯下顛簸,每一記蹄聲都像敲在肋骨的傷處。清辭咬緊牙關,右手攥緊韁繩,左手按著腰間被血浸透的布條。夜風像刀子,刮過濕透的衣衫,帶走最後一點體溫。
李浩策馬在前,身影在月色下繃成一張弓。他不時回頭,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又轉向來路——黑暗裏,隱約有馬蹄聲追來。
“還能撐多久?”他勒慢馬速,與她並轡。
“到軍營。”清辭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別停。”
李浩沒再說話,從鞍袋裏扯出一件幹燥的外衫扔給她。清辭接過,裹在身上,布料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她聞到了血腥味,藥草味,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屬於戰場的氣味。
兩匹馬在官道上狂奔。這是黑水城通往西境的主道,白日裏車馬喧囂,入夜後卻成了鬼道。路旁是成片的稻田,收割後的稻茬在月光下泛著蒼白,風過時發出窸窣的嗚咽。
“抄近路。”李浩忽然調轉馬頭,衝下官道,鑽進一片樹林。
清辭緊隨其後。馬蹄踏碎落葉,驚起夜棲的鳥群。林間無路,枝椏抽打在臉上,留下火辣辣的疼。李浩像熟悉掌紋般穿梭,顯然這條路他走過不止一次。
“沈墨帶我來過。”他在前頭說,聲音被風聲扯碎,“他說,若有一日要逃命,就走這裏。”
清辭想起那個總愛笑的師兄。在北平的冬天,他會偷學校鍋爐房的煤塊,塞進她的書包。他說,清辭,你手總是冰的,要暖著。
現在他的手也冰了,沉在蘇州河底。
林子漸深,月光被樹冠切碎,灑下斑駁的光影。馬蹄聲在寂靜裏格外刺耳。清辭回頭望去,林外官道上,幾點火把的光正迅速移動。
“他們追來了。”
“不止一波。”李浩的聲音很冷,“前麵應該還有埋伏。”
話音未落,箭矢破空聲驟起!
清辭本能地俯身,一支羽箭擦著頭頂掠過,釘在前方的樹幹上,箭尾震顫。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從兩側的樹影裏射來。
李浩拔刀,刀光在黑暗中劃出銀弧,格開兩支箭。另一支射向他坐騎的前腿,馬匹慘嘶一聲,前膝跪地。他滾鞍落地,順勢拉住清辭的馬韁。
“下馬!”
清辭翻身下鞍,肋下一陣撕裂的痛,眼前發黑。李浩扶住她,拖到一棵粗壯的槐樹後。箭雨暫歇,林間陷入詭異的寂靜。
“多少人?”清辭喘息著問。
“不少於十個。”李浩從樹後窺探,“分兩翼包抄。訓練有素,不是尋常衙役。”
“金鱗的人?”
“或者二皇子的私兵。”
腳步聲在落葉上沙沙響起,緩慢,謹慎,呈扇形圍攏。月光照亮了幾張臉——都是生麵孔,衣著普通,但握刀的手勢整齊劃一,是軍中的架勢。
李浩數了數,十二個。他看向清辭:“還有多少力氣?”
“夠開六槍。”清辭從腰間抽出勃朗寧,檢查彈夾。
“省著用。”李浩從靴筒裏抽出另一把短刀,遞給她,“近身用這個。”
清辭接過。刀柄纏著牛皮,刀刃泛著幽藍的光——也淬了毒。她想起布莊密室裏那些毒箭,胃裏一陣翻湧。
人影近了。
李浩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留在樹後,自己卻突然躥出,像一道影子撲向左側的三人。刀光乍起,慘叫聲劃破夜空。幾乎同時,右側的敵人衝了過來。
清辭舉槍。
第一槍,命中衝在最前那人的眉心。他晃了晃,撲倒在地。第二槍打偏了,子彈擦著另一人的耳朵飛過。那人愣了一下,隨即怒吼著撲來。
太近了,來不及開第三槍。
清辭扔下槍,雙手握住短刀,迎了上去。那人刀法淩厲,劈砍帶風,她隻能格擋,震得虎口發麻。肋下的傷口徹底崩開,溫熱的血順著腰側往下淌。
刀鋒擦過她的脖頸,留下一道血痕。
清辭咬牙,不退反進,鑽進對方懷中,短刀狠狠紮進他肋下。那人悶哼一聲,抓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掐向她的喉嚨——
槍響了。
是李浩。他不知何時解決了左側的敵人,回身一槍打爆了那人的頭。血和腦漿濺了清辭一臉,溫熱,腥甜。
她鬆開手,短刀還插在屍體上。跪在地上,幹嘔起來。
李浩快步過來,拉起她:“沒時間了。”
林外傳來更多的馬蹄聲。
他拖著她往林子深處跑。身後,幸存的幾個追兵猶豫片刻,沒有立刻追來——他們在檢查同伴的屍體,清點損失。
“馬沒了。”清辭喘息著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前麵有地方可以藏。”李浩架著她,“堅持住。”
林子盡頭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牆塌了半邊,神像蒙塵。李浩帶她鑽進廟後的地窖——一個隱蔽的土洞,入口被荒草掩蓋。
洞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李浩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照亮了狹小的空間:一張破草席,一隻水囊,幾塊幹糧,還有一包用油布包著的物事。
“沈墨準備的。”李浩解釋,“他說,狡兔三窟。”
清辭癱坐在草席上,再也撐不住了。李浩跪在她身邊,解開她的外衫。肋下的包紮已經完全被血浸透,傷口邊緣翻卷,泛著不正常的青黑色。
“箭毒。”他低聲說。
清辭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隻有麻木,和一陣陣的寒冷。她看著李浩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黑色藥粉,灑在傷口上。藥粉觸到血肉,發出“嗤”的輕響,冒起白煙。
她疼得抽搐,咬住嘴唇,沒出聲。
“金瘡藥裏混了解毒散,能延緩毒性。”李浩重新包紮,動作快而穩,“但撐不過三天。必須到軍營,楊嘯軍中有軍醫,或許有辦法。”
“如果……”清辭的聲音很輕,“如果楊嘯不可信呢?”
李浩的手頓了頓:“那就死在那裏。”
他說得平靜,像在說一件尋常事。清辭看著他被火光照亮的臉,忽然覺得陌生。這個男人,她認識不過幾日,卻已經並肩經曆了生死。她知道他父親是誰,知道他的仇,他的使命,卻不知道他愛吃什麽,怕什麽,夢見過什麽。
“李浩。”她喚他。
“嗯。”
“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李浩愣了愣,隨即扯了扯嘴角:“調皮,總闖禍。父親常罰我跪祠堂,我就偷偷在蒲團下藏小人書。”
“後來呢?”
“後來父親死了。”他聲音淡下去,“我被送到舅舅家,在鄉下長大。十七歲那年,沈墨找到我,說父親留了東西給我。再後來,我就成了現在這樣。”
火折子快滅了,他換了根新的。光重新亮起時,清辭看見他眼角有細紋,是常年皺眉留下的痕跡。
“你恨嗎?”她問。
“恨誰?二皇子?金鱗?還是這世道?”李浩搖頭,“恨太奢侈,我隻想做完該做的事。”
“然後呢?”
“然後……”他想了想,“或許開間藥鋪,像陳掌櫃那樣。或者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種幾畝地。”
清辭笑了,很輕:“不像你。”
“那什麽像我?”
“不知道。”她說,“總覺得你該在更大的地方,做更大的事。”
李浩沒接話,起身走到地窖口,側耳傾聽。外麵的馬蹄聲遠了,追兵似乎往另一個方向去了。他回來,掰了塊幹糧遞給清辭。
“吃一點,天亮前得走。”
幹糧硬得像石頭,清辭勉強咽了幾口。李浩自己也吃,就著水囊裏的涼水。兩人沉默著,隻有咀嚼聲和火折子燃燒的劈啪聲。
“清辭。”李浩忽然開口。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到了軍營,楊嘯不可信。我會拖住他們,你帶著證據走。去京城,找名單上第三個人,他叫徐階,現在是大理寺少卿。他是我父親的門生,可信。”
“我不——”
“聽我說完。”李浩打斷她,“證據比你我性命都重。沈墨死了,顧長明死了,那麽多人為這個死了。不能讓它白費。”
清辭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有不容置疑的決絕。
“好。”她終於說,“但你也得答應我,不到最後,別輕易赴死。”
李浩笑了笑,很短:“我盡量。”
火折子又滅了。這次他沒再點,黑暗徹底吞沒了地窖。清辭靠在土牆上,能聽見李浩的呼吸聲,平穩,綿長。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額頭。
“你在發燒。”
“嗯。”
“睡一會兒。”他說,“時辰到了我叫你。”
清辭閉上眼。黑暗中,記憶像潮水湧來。她看見父親伏案寫奏折的背影,看見母親在燈下縫補衣衫,看見沈墨在雪地裏衝她揮手,笑容明亮。
還有李浩。他握刀的手,他背對著她說“同往”時的側臉,他給她包紮時低垂的睫毛。
這些畫麵交織,旋轉,最後沉入黑暗。
她睡著了。
李浩沒睡。
他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著外麵每一絲聲響。風過樹梢,夜鳥啼鳴,遠處隱約的狼嚎。還有懷裏那疊證據的觸感——紙張被水泡過後微微發脹,邊緣已經起毛。
他想起父親。
記憶裏的父親總是忙碌,早出晚歸,身上常帶著墨香和藥草味。偶爾得閑,會教他認字,讀史書。父親說,為官者,當知興替,明得失,但最重要的是知民心。
“民心是什麽?”年幼的他問。
父親摸著他的頭:“就是你走在街上,看見的那些人。賣菜的阿婆,拉車的漢子,學堂裏的孩童。他們想過安穩日子,有飯吃,有衣穿,不受欺壓。這就是民心。”
後來父親死了。官府說是投江,屍骨無存。舅舅把他接走時,偷偷塞給他一封信,是父親留下的。
信很短:“浩兒,若父不歸,勿尋仇,勿入仕。去岐黃穀找陳師兄,學醫濟世,平安一生。”
他沒聽。
十七歲那年,他獨自去了京城,想查父親的死因。在父親舊宅外守了三個月,終於等到一個夜裏,有人翻牆而入。他跟進去,看見那人從書房暗格裏取出一本賬簿。
那人就是沈墨。
沈墨發現了他,沒殺他,反而帶他走。說,你父親是我老師,他死得不明白,我得查清楚。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
他願意。
那之後八年,他跟著沈墨,從京城到江南,從官場到江湖。他學會了用刀,用槍,用毒,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在謊言中分辨真相。沈墨說,你父親想讓你平安,但你骨子裏流著他的血,注定走不了安穩路。
沈墨說得對。
地窖外傳來窸窣聲。李浩瞬間握刀,屏住呼吸。
是腳步聲,很輕,踩在落葉上。不止一個人,至少三個。他們在廟外停住了。
“血跡到這裏就沒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壓低著。
“搜。”
李浩輕輕推醒清辭,手指按在她唇上。她立刻清醒,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李浩指了指地窖口,做了個手勢——有人,三個。
清辭點頭,摸到地上的勃朗寧。還剩四發子彈。
腳步聲進了廟。他們在翻找,推倒破爛的供桌,踢開腐朽的梁木。離地窖入口越來越近。
李浩計算著距離。地窖入口的荒草隻是簡單掩蓋,仔細看很容易發現。一旦被發現,在這狹小的空間裏,他們幾乎沒有還手餘地。
隻能先發製人。
他示意清辭準備,自己則挪到地窖口下方,耳朵貼著土壁。腳步聲停在入口上方,荒草被撥動——
就是現在!
李浩猛地推開地窖蓋板,整個人如豹子般躥出!刀光在月光下一閃,最靠近的那人喉嚨噴血,栽倒在地。另外兩人反應過來,拔刀就砍。
清辭也衝出地窖,舉槍。但其中一人已經撲到麵前,刀鋒直劈她麵門。她側身躲過,槍口抵住對方腹部,扣動扳機。
悶響。那人僵住,低頭看著腹部的血洞,緩緩倒下。
最後一個。
李浩正與他纏鬥。這人刀法極好,顯然是頭目,每一刀都狠辣刁鑽。李浩左臂有傷,動作慢了一分,被刀鋒劃過大腿,鮮血迸濺。
清辭舉槍,但兩人纏鬥在一起,她不敢開槍。
李浩悶哼一聲,突然棄守為攻,硬挨了一刀,刀尖紮進他肩頭。但他也趁機貼近,短刀從下往上,捅進對方下頜。
刀尖從顱頂穿出。
那人瞪大眼睛,喉頭咯咯作響,終於軟倒。
李浩拔出肩頭的刀,踉蹌一步,單膝跪地。清辭衝過去扶他。
“沒事。”他喘著氣,“皮肉傷。”
但血流得很凶。清辭撕下衣擺給他包紮,手指碰到他肩胛骨——那裏有一道很深的舊傷疤,像是箭傷。
“以前留下的。”李浩說,聲音有些虛。
清辭沒多問,快速包紮好。她檢查三具屍體,從他們身上搜出幾塊腰牌——不是官府的,也不是軍中的,是普通的木牌,但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三條波浪線,像水紋。
“金鱗的標記。”李浩看了一眼,“他們是‘水部’的人,專司暗殺追蹤。”
“還有多少部?”
“不知道。”李浩撐著站起來,“但肯定不止這些。快走,槍聲會引來更多人。”
兩人來不及掩埋屍體,隻匆匆搜刮了些幹糧和兵器,便往林子更深處鑽。這次沒有馬,隻能靠雙腿。清辭的傷每走一步都像刀割,李浩肩頭的血也止不住地滲。
但他們不敢停。
天快亮時,他們終於鑽出林子,眼前是一條蜿蜒的山路。遠處,晨曦勾勒出群山的輪廓,像蟄伏的巨獸。
“翻過那座山,就是龍驤軍防區。”李浩指著最高的山峰,“但山路險,追兵肯定會抄近道在隘口堵我們。”
“還有別的路嗎?”
李浩想了想:“有,但更險。”
他指向左側,那裏是懸崖峭壁,崖下雲霧繚繞,隱約能聽見水聲。“崖下有棧道,是采藥人走的,年久失修。但如果我們能下去,可以繞過隘口,直接插到軍營後山。”
清辭走到崖邊往下看。深不見底,霧氣像牛奶一樣翻湧。
“你敢嗎?”李浩問。
清辭回頭看他:“你敢,我就敢。”
李浩笑了,這次是真的笑,眼角皺起細紋:“我父親常說,李家男兒,可以死,但不能慫。現在看來,李家的……朋友,也一樣。”
他從行囊裏翻出繩索,一頭綁在崖邊的大樹上,一頭扔下懸崖。繩子不夠長,隻垂下去十幾丈,便消失在霧氣裏。
“我先下。”李浩說,“找到落腳點,再拉你。”
他抓住繩子,腳蹬崖壁,幾下便滑了下去。清辭趴在崖邊,看著他的身影被霧氣吞沒。過了一會兒,繩子晃了三下——是信號。
她深吸一口氣,抓住繩子。
下滑的過程像墜入噩夢。岩壁濕滑,長滿青苔,幾次腳下一空,全靠手臂的力量吊住。繩子摩擦手掌,很快就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霧氣冰涼,鑽進領口袖口,帶走所有溫度。
不知滑了多久,腳下終於觸到實地。
是一個狹窄的平台,鑿在崖壁上,寬不過三尺。李浩站在那兒,正盯著崖壁上的什麽東西。
“怎麽了?”清辭問。
李浩側身,讓她看。崖壁上,有人用刀刻了一行字:
“棧道已斷,勿入。沈墨留。”
字跡很新,不超過三個月。
清辭的心沉下去。她看向平台前方——那裏本該是棧道的起點,現在隻剩下幾根腐朽的木樁,懸在虛空裏。棧道的主體已經塌了,斷裂的木梁垂在崖壁上,像巨獸的肋骨。
“他料到了。”李浩低聲說,“料到了有一天,我們會走這條路,會被逼到這裏。”
“現在怎麽辦?”
李浩沒回答,走到平台邊緣,往下看。霧氣稍散了些,能看見下方幾十丈處,有一片突出的岩架,上麵長著幾棵歪脖子鬆樹。
“跳下去。”他說。
清辭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麵是鬆樹,能緩衝。”李浩指著,“我算過,落點如果準,能抓住樹枝。但隻有一次機會。”
“如果抓不住呢?”
“那就摔死。”李浩看著她,“或者,我們回頭,跟追兵拚。但你現在這狀態,我肩上有傷,勝算不大。”
清辭看向來路。懸崖上方,隱約傳來人聲——追兵到了崖頂。
沒有選擇了。
“你先跳。”她說。
李浩搖頭:“我先跳,如果成了,你在上麵看著落點,調整姿勢。如果不成……”他頓了頓,“你就別跳了,想辦法藏起來,等他們走了,再找別的路。”
“李浩——”
“這是命令。”他打斷她,眼神不容置疑,“記住,證據比命重要。”
說完,他後退幾步,助跑,縱身躍下懸崖!
清辭撲到平台邊,看著他如石塊般墜下。霧氣吞噬了他,但幾秒後,她聽見樹枝斷裂的脆響,和一聲悶哼。
“李浩!”她喊。
沒有回應。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再喊,下方傳來一聲口哨——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他成功了。
清辭退後,深呼吸,助跑,躍出平台。
下墜的感覺像被無形的手拉扯,風在耳邊呼嘯,霧氣撲在臉上。她看見岩壁飛速上升,看見那幾棵鬆樹越來越近——
她伸開雙臂,抱向最粗的那根樹枝!
撞擊的力道幾乎讓她昏厥。樹枝斷裂,但她下墜的勢頭也緩了。第二根樹枝接住了她,彈了幾下,終於穩住。
清辭吊在半空,渾身骨頭像散架了。她低頭,看見李浩站在下方的岩架上,正仰頭看著她,臉上有血,但還活著。
“鬆手!”他喊,“我接住你!”
清辭鬆開手。
墜落,撞擊,有人接住了她,兩人一起滾倒在岩架上。李浩墊在她身下,悶哼一聲。
“你怎麽樣?”清辭撐起身。
“肋骨……可能斷了。”李浩臉色煞白,“但死不了。”
岩架比上麵的平台大得多,有十幾丈見方。邊緣就是萬丈深淵,但岩架本身很穩固。角落裏甚至有個淺淺的山洞,裏麵有燒過的柴灰,和幾張破爛的獸皮。
“采藥人的歇腳處。”李浩撐著想坐起來,又倒下去。
清辭扶他靠在山洞壁上,檢查他的傷。肩頭的包紮又滲血了,肋骨處有明顯凹陷,呼吸時帶著雜音。
“別動。”她撕下自己的襯衣,給他固定肋骨,“我們必須在這裏歇一歇。”
李浩想反對,但沒力氣說話。
清辭在山洞裏翻找,居然找到個破鐵鍋,和半袋發黴的米。洞口有積水,她舀了些,生火煮粥。火光亮起時,她才看清這個山洞的全貌:岩壁上刻著些簡陋的圖畫,像是孩童的塗鴉,畫的都是山、樹、太陽。
還有一行小字:“平安歸家。顧小滿,六歲留。”
顧小滿。
清辭的手抖了一下。她想起顧長明,那個死在火災裏的江南製造局技師。沈墨說,他女兒當時在蘇州念書,逃過一劫,但人不見了。
這個顧小滿,會不會就是……
“清辭。”李浩喚她。
她回過神,端著煮好的粥過去。粥很稀,但熱氣騰騰。她扶起李浩,一勺勺喂他。
“你也吃。”他說。
“嗯。”
兩人沉默地喝著粥。外麵的天完全亮了,霧氣散盡,能看見下方的山穀。遠處,有軍營的輪廓,還有飄揚的旗幟——龍驤軍的青龍旗。
“不遠了。”李浩說,“下了這個山穀,再翻一座小山,就到了。”
“但你現在的樣子——”
“天黑前必須到。”李浩打斷她,“毒性在你體內擴散,每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我的傷死不了,你的毒會。”
清辭沒說話,低頭喝完最後一口粥。
“清辭。”李浩忽然又喚她。
“嗯?”
“如果……”他頓了頓,“如果這次我們能活下來,你有什麽想做的事?”
清辭想了想:“去北平,給我父母掃墓。告訴他們,女兒沒給他們丟臉。”
“然後呢?”
“然後……”她看向洞外的天空,“或許寫本書,把這些事記下來。讓後人知道,曾經有人,在這樣的夜裏,為了某些東西,拚命過。”
李浩笑了:“好。我幫你找書局。”
“你呢?”清辭問,“你想做什麽?”
李浩沉默了很長一會兒。
“我想……”他聲音很輕,“我想看看太平世道是什麽樣子。想走在街上,不用擔心背後有刀。想在茶館裏聽人說書,而不是聽他們傳遞暗號。想……像個普通人一樣,活到老。”
他說得平淡,但清辭聽出了裏麵的渴望。
“會的。”她說,“太平會來的。”
李浩看著她:“你這麽相信?”
“我父親相信,沈墨相信,你父親也相信。”清辭說,“如果連我們都不信了,那這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李浩沒再說話,閉上眼睛休息。
清辭也靠在山壁上,看著洞外的天色。陽光穿過雲層,灑在山穀裏,給一切都鍍上金邊。她想起父親常念的一句詩: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會的。總會有人掛起帆,衝破這漫漫長夜。
她摸了摸懷裏的桐木匣,還有那疊用油布包著的證據。這些紙很輕,但壓在她心上,重如千鈞。
沈墨用命換來的。
顧長明用命守著的。
還有李崇山,用十八年的隱忍埋下的。
不能辜負。
她看向李浩。他已經睡著了,眉頭還皺著,即使在夢裏也不得安寧。清辭輕輕挪過去,用僅剩的幹燥布料蓋在他身上。
然後她也閉上眼睛。
再醒來時,已是午後。
李浩已經醒了,正試著站起來。看見清辭睜眼,他咧嘴一笑:“還能走嗎?”
清辭點頭,撐起身。肋下的麻木感已經蔓延到整片胸口,呼吸變得費力。她知道,毒在深入。
李浩也看出來了。他沒多說,隻遞給她一根樹枝當拐杖。
“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岩架邊緣有鑿出的石階,但年久失修,很多已經崩塌。他們隻能攀著岩縫,踩著突出的石頭,一點點往下挪。
李浩肋骨有傷,每一次發力都疼得冒汗。清辭毒發,眼前陣陣發黑。兩人互相攙扶,像兩個破布娃娃,在懸崖上艱難移動。
一個時辰後,他們終於踩到了山穀的地麵。
清辭癱倒在草地上,再也動不了了。李浩跪在她身邊,拍她的臉:“不能睡,清辭,不能睡!”
她睜開眼,看見他焦急的臉。
“我背你。”他說著,就要把她往背上拉。
“不……”清辭推開他,“你自己走,帶著證據,去找楊嘯……”
“別廢話!”李浩怒吼,眼眶紅了,“我說過,同往!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他強行把她背起來。清辭掙紮,但沒力氣了。她伏在他背上,能感覺到他每一步的踉蹌,聽到他粗重的喘息。
但他沒停。
穿過山穀,開始爬最後那座小山。山路陡峭,李浩幾乎是在爬。手抓著草根,腳蹬著石頭,一寸寸往上挪。血從他肩上、腿上、肋下滲出來,滴在身後的石頭上。
清辭的眼淚掉下來,滴在他頸窩裏。
“別哭……”他喘著氣說,“快到了……真的……快到了……”
太陽開始西斜時,他們終於爬到了山頂。
李浩跪倒在地,把清辭輕輕放下。兩人癱在地上,像兩條離水的魚,大口喘氣。
清辭抬眼,看向前方。
山下,是龍驤軍的大營。
連綿的帳篷,整齊的隊列,操練的喊殺聲隨風傳來。營門處,青龍旗在夕陽下獵獵作響。
到了。
他們真的到了。
李浩撐著坐起來,從懷裏掏出那枚監察禦史令牌,還有那疊證據。他看向清辭,咧嘴笑了,滿嘴是血。
“我們……做到了。”
清辭也笑了,眼淚卻止不住。
李浩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舉起令牌,對著山下軍營,嘶聲大喊:
“監察禦史李浩——求見楊嘯將軍——!”
聲音在山穀間回蕩。
營門處,士兵們轉頭望來。
片刻,號角吹響。
營門緩緩打開。
一隊騎兵疾馳而出,朝山頂奔來。
李浩轉頭看著清辭,伸手握住她的手。
“一起。”
清辭點頭,握緊他的手。
騎兵越來越近。夕陽把他們的盔甲染成金色,像從光裏奔來的神兵。
清辭閉上眼,感覺到李浩掌心的溫度。
還活著。
他們還活著。
長夜未盡,但天邊,已有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