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青龍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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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騎兵卷起的煙塵像一條黃龍,直撲山頂而來。
    李浩跪坐著,左手撐著地,右手還高高舉著那枚監察禦史令牌。青銅在夕陽下反射著冷硬的光,盤龍紋路深刻,仿佛隨時會破牌而出。他的虎口在發抖——失血太多,力氣快耗盡了。但他咬緊牙關,手臂繃得筆直。
    清辭靠在他身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毒已經蔓延到胸口,每次呼吸都像有針在紮。她努力睜著眼,盯著山下奔來的騎兵。最前麵那個騎白馬的人,盔甲樣式與旁人不同,頭盔上多了一簇紅纓。
    是軍官。
    馬隊衝到離他們十丈處,驟然勒停。白馬上的軍官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他看起來四十出頭,方臉,濃眉,下巴有道陳年刀疤。盔甲下的身形魁梧,但腳步輕得反常——是個練家子。
    軍官的目光先落在李浩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清辭,最後定格在那枚令牌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縮。
    “放下兵器。”軍官開口,聲音低沉如擂鼓,“所有人。”
    騎兵們唰地拔刀,扇形圍攏。李浩沒動,隻將令牌又舉高了一寸。
    “監察禦史李浩,奉先帝密令,攜要案證據,求見龍驤軍統領楊嘯將軍。”他一字一句,聲音嘶啞但清晰,“令牌在此,見令如見君。”
    軍官盯著令牌,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清辭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在刀柄上輕輕摩挲——那是緊張的下意識動作。
    “楊將軍不在營中。”軍官說。
    李浩的眼神沉了沉:“何時回來?”
    “不知。”軍官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李浩肩上、腿上、肋下滲血的傷口,又看了看清辭慘白的臉色,“你們受傷了。”
    “追兵在後。”李浩說,“至少二十人,訓練有素,不是尋常匪寇。”
    軍官轉頭對身後騎兵吩咐了幾句。騎兵中分出五人,調轉馬頭,向來路奔去——是去探查和阻擊的。剩下的依然保持著包圍圈。
    “令牌給我看看。”軍官伸手。
    李浩猶豫一瞬,還是遞了過去。軍官接過令牌,翻來覆去仔細查看,指尖在盤龍紋路上緩慢劃過。最後,他舉起令牌,對著夕陽,看內側鐫刻的小字。
    “天啟十七年,禦製監造。”他念出聲,抬眼看向李浩,“先帝賜給你父親的?”
    “是。”
    “李崇山……”軍官緩緩點頭,“我聽說過他。八年前在京城,因貪腐案被問罪,投江自盡。”
    “我父親是冤枉的。”李浩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他是被人滅口。”
    軍官沒接這話茬,將令牌遞還:“你們這身傷,撐不了多久。先隨我回營,讓軍醫看看。”
    “楊將軍——”
    “將軍不在,我說了算。”軍官打斷他,“我是龍驤軍副統領,趙鐵山。”
    他招了招手,兩名騎兵下馬,要來攙扶李浩和清辭。李浩擋開伸來的手:“我們自己能走。”
    趙鐵山看了他一眼,沒堅持。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難走——兩人都已到了強弩之末。李浩每走一步,臉上就白一分。清辭被攙扶著,眼前景物開始旋轉。她知道,再拖下去,不用等追兵來,他們自己就先倒下了。
    軍營越來越近。
    轅門外立著兩座箭樓,各站四名哨兵,弩機對著來路。看見趙鐵山,哨兵收起弩機,營門緩緩打開。
    軍營裏的景象讓清辭短暫地清醒了一瞬。
    太整齊了。
    帳篷排列得像棋盤上的格子,橫豎筆直。士兵在操練,隊列變換時腳步踏地的聲音整齊劃一。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擦得鋥亮,在夕陽下泛著寒光。空氣裏有汗味、皮革味、馬糞味,還有一種緊繃的、隨時準備廝殺的氣息。
    這就是龍驤軍。大周朝西境最強的邊軍,十年來擋了北狄七次大規模入侵,從無敗績。
    統領這支軍隊的楊嘯,會是什麽樣的人?
    趙鐵山帶他們穿過大半個軍營,來到一處單獨的帳篷前。這帳篷比周圍的大,帳外立著兩名親兵,手按刀柄,眼神銳利得像鷹。
    “這是楊將軍的帥帳。”趙鐵山說,“他不在,暫由我使用。你們先進去休息,軍醫馬上到。”
    帳內陳設簡單:一張鋪著虎皮的行軍床,一張擺滿地圖的木桌,幾把椅子。角落裏有火盆,炭火正旺。
    清辭被扶到床上躺下。床鋪硬邦邦的,但虎皮柔軟溫暖。她閉上眼,感覺意識在一點點飄散。
    有人掀開她的外衣,檢查肋下的傷。手指觸到傷口時,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中毒很深。”是個陌生的聲音,蒼老,帶著西北口音,“箭毒混了蛇毒,還有一味老夫認不出的東西。再晚兩個時辰,神仙難救。”
    “能治嗎?”李浩問。
    “得先放血,再敷藥。”老軍醫說,“但姑娘身子弱,放血有風險。而且解毒需要幾味稀罕藥材,軍營裏未必齊全。”
    “缺什麽,寫下來。”趙鐵山的聲音,“我讓人去城裏找。”
    “先處理外傷。”李浩說,“我的傷也看看。”
    清辭想睜眼,但眼皮像灌了鉛。她聽見剪刀剪開布料的聲音,聞到了金瘡藥刺鼻的氣味,感覺到冰涼的手在傷口周圍按壓。然後是一陣劇痛——老軍醫開始清創。
    她咬住嘴唇,沒出聲。
    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粗糙,有繭,但溫暖。
    是李浩。
    他坐在床邊,任由另一個軍醫處理他肩頭和腿上的傷。消毒藥水澆在傷口上時,他肌肉繃緊,但一聲沒吭,隻更用力地握緊了清辭的手。
    “你這肋骨斷了兩根。”軍醫說,“得固定。一個月內不能劇烈活動。”
    “沒時間。”李浩說。
    “那你就等著斷骨戳破肺葉,活活憋死。”
    李浩沉默了。
    清辭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不是因為疼,是因為著急——證據在身,追兵在後,楊嘯不知何時歸來。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讓沈墨、顧長明,還有所有為此而死的人,白白犧牲。
    傷口處理完,老軍醫開始配藥。帳篷裏彌漫起苦澀的藥香。
    趙鐵山一直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等軍醫忙完,他才開口:“現在,說說你們帶來的證據。”
    李浩從懷裏掏出油布包裹。布已經濕透,但裏麵的紙張被他用油紙又包了一層,基本完好。他一層層打開,露出賬簿、名單、工程圖、信件。
    趙鐵山走到桌邊,一張張翻看。
    他的表情始終平靜,但翻到那封標注“子時三刻,水門開閘”的信時,眉頭皺了起來。看到末尾那枚金色鱗片印記時,手指停在紙麵上,久久不動。
    “金鱗……”他低聲說。
    “你知道?”李浩盯著他。
    趙鐵山沒直接回答,繼續翻看名單。看到“楊嘯,龍驤軍統領,可信”那一行朱批時,他抬頭看向李浩:“這份名單,誰給的?”
    “我父親。”
    “李崇山為何會有這份名單?”
    “他潛伏了八年。”李浩說,“表麵上是因貪腐被貶的罪臣,實際上一直在暗中調查二皇子結黨營私、勾結外敵的證據。這份名單,是他用命換來的。”
    趙鐵山放下名單,走到火盆邊,背對著他們。炭火映亮他盔甲上的劃痕,那些都是戰場上留下的印記。
    “三個月前,將軍收到一封信。”他突然開口,聲音很低,“沒有署名,信上隻有一行字:‘金鱗將動,西境危矣’。信是從京城寄出的,筆跡陌生。”
    李浩坐直身體:“楊將軍怎麽說?”
    “將軍看完信,燒了。然後召集我們幾個副將,說從今往後,所有進出軍營的信件、人員,都要嚴查。尤其是京城方向來的。”趙鐵山轉過身,目光如炬,“當時我們不明白為什麽。現在……大概明白了。”
    帳篷裏安靜下來。隻有炭火劈啪作響。
    “將軍去哪裏了?”清辭忽然開口,聲音虛弱但清晰。
    趙鐵山看向她:“三天前,將軍帶一隊親兵出營,說是去巡邊。但按往常慣例,巡邊最多兩日往返。現在已過三日,還沒有消息。”
    “你們沒派人找?”
    “派了。昨天出去三隊斥候,都沒找到蹤跡。”趙鐵山臉色陰沉,“將軍走的是黑風嶺那條路,那裏地形複雜,常有北狄小股遊騎出沒。”
    李浩和清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太巧了。
    他們帶著證據來找楊嘯,楊嘯偏偏在這個時候失蹤。是巧合,還是……有人不想讓他們見麵?
    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親兵掀簾進來,單膝跪地:“副統領,派去探路的兄弟回來了。追兵確實有,但沒靠近軍營,在五裏外紮營了,人數大約三十。”
    “什麽來路?”
    “看裝扮像商隊護衛,但行動整齊,暗哨布置是軍中手法。領頭的是個蒙麵人,沒見過真容。”
    趙鐵山揮手讓親兵退下,看向李浩:“你的人?”
    “是金鱗的人。”李浩說,“或者二皇子的私兵。他們不會輕易罷休。我們在布莊密室毀了他們的賬簿,又炸了水門機括,壞了他們水淹城南的計劃。現在他們最想做的,就是拿回這些證據,然後滅口。”
    “證據在軍營,他們敢硬闖?”
    “如果是二皇子的意思……”李浩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皇子要滅口,一支邊軍未必攔得住。尤其是,如果楊嘯真的出了事,龍驤軍群龍無首,更不會為了兩個陌生人,跟未來的儲君作對。
    趙鐵山沉默良久,走到桌邊,手指敲擊著桌麵。
    “你們先養傷。”他最後說,“將軍不在,我不能擅作主張。但既然令牌是真的,證據確鑿,龍驤軍自會保你們安全。至於那些追兵……”他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龍驤軍的地盤,還輪不到外人撒野。”
    他轉身出帳,吩咐親兵加派崗哨。
    帳篷裏隻剩下李浩和清辭,還有兩個正在配藥的軍醫。
    清辭看著李浩:“你信他嗎?”
    李浩搖頭:“不知道。但我們現在別無選擇。”
    他挪到清辭身邊,壓低聲音:“名單上雖然寫了楊嘯可信,但那是我父親八年前的判斷。這八年,什麽都可能變。尤其是……如果二皇子許的籌碼夠大。”
    “比如?”
    “比如,承諾登基後不動龍驤軍,甚至加官進爵。”李浩說,“邊軍將領最怕的,不是戰場上的敵人,是背後的刀子。這些年,有多少忠良被朝廷猜忌,罷官奪爵,甚至滿門抄斬?楊嘯能穩坐龍驤軍統領之位十年,絕不會是個簡單人物。”
    清辭明白他的意思。政治鬥爭裏,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楊嘯或許曾是她父親的舊部,但時過境遷,人心難測。
    “那我們……”
    “等。”李浩說,“等楊嘯回來。或者,等我們傷好一點,能自己走。”
    他握住清辭的手:“放心,我不會讓證據落在任何人手裏。必要的時候……”
    他沒說完,但清辭懂。
    必要的時候,他會毀掉證據,然後拚命。
    老軍醫端來兩碗藥。一碗黑如墨汁,一碗黃如琥珀。
    “黑的解毒,黃的療傷。”老軍醫說,“趁熱喝。”
    藥苦得讓人想吐,但清辭和李浩還是一口喝完。藥下肚,一股暖流從胃裏擴散開,疼痛似乎減輕了些。
    “姑娘得連續放三次血,每次間隔六個時辰。”老軍醫對清辭說,“這是第一次。忍著點。”
    他取出銀針和小刀。清辭閉上眼。
    針紮進穴位時,刺痛。刀劃開皮膚時,劇痛。血從傷口流出,不是鮮紅色,而是暗紅發黑——毒血。
    李浩一直握著她的手。
    放完血,老軍醫敷上藥膏,重新包紮。清辭感覺整個人虛脫了,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睡吧。”李浩輕聲說,“我守著你。”
    清辭想搖頭,但意識已經模糊。最後看到的畫麵,是李浩坐在床邊,背挺得筆直,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著帳門。
    像一尊守護的雕像。
    她睡著了。
    李浩沒睡。
    藥裏有安神的成分,但他用內力強行壓下了困意。他不能睡——在這個陌生的軍營裏,在未知是敵是友的趙鐵山眼皮底下,他必須保持清醒。
    帳篷外,腳步聲來來往往。有巡邏的士兵,有換崗的親兵,偶爾有馬匹嘶鳴。一切聽起來正常,但李浩的直覺告訴他,這平靜下麵,暗流洶湧。
    他想起沈墨生前說過的話。
    “龍驤軍是大周朝最鋒利的一把刀。但這把刀握在誰手裏,砍向誰,從來不由刀自己決定。”
    當時他不完全理解。現在懂了。
    楊嘯如果真如父親所言可信,那他這十年坐穩龍驤軍統領之位,必然在朝中有支持者,或者,至少有讓各方忌憚的資本。這資本是什麽?是軍功?是兵力?還是……別的?
    帳外忽然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確實在營外紮營了,沒動靜,但暗哨多了三倍。”
    “副統領什麽意思?”
    “讓加強戒備,但不許主動挑釁。等將軍回來定奪。”
    “將軍什麽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黑風嶺那邊……有點不對勁。”
    聲音漸漸遠去。
    李浩的心沉了沉。不對勁?怎麽不對勁?楊嘯是遇到了北狄遊騎,還是……被自己人算計了?
    他輕輕鬆開清辭的手,起身走到帳門邊,掀開一條縫。
    外麵天色已完全暗下來。軍營裏點起了火把,火光搖曳,把士兵的影子拉得長長。遠處轅門上,青龍旗在夜風中翻卷,像一隻掙紮的獸。
    趙鐵山站在不遠處,正跟幾個軍官說著什麽。他背對著這邊,李浩聽不清內容,但能看到那幾個軍官臉上的凝重。
    突然,軍營西側傳來號角聲。
    不是操練的號角,是緊急集合的號角——短促,尖銳,連續三聲。
    趙鐵山猛地轉身,朝號角聲方向奔去。那幾個軍官緊隨其後。
    出事了。
    李浩猶豫了一瞬,回頭看了眼清辭。她還在昏睡,臉色蒼白,但呼吸平穩了些。
    他抓起刀,閃身出帳。
    西側是馬廄和糧草庫。李浩趕到時,那裏已經圍了不少士兵。火把的光照亮了地上的東西——
    一匹馬。
    不是活馬,是死馬。一匹黑色的戰馬,身上中了好幾箭,箭杆還插著,血已經凝固。馬鞍還在,但空了。
    “是將軍的馬!”有士兵驚呼。
    趙鐵山蹲在馬的屍體旁,檢查箭矢。箭杆很普通,但箭鏃的形狀特殊——三棱,帶倒刺,是北狄人常用的樣式。
    “將軍遇到北狄遊騎了?”一個軍官問。
    趙鐵山沒回答,拔出箭矢,湊到火把下細看。箭杆上,刻著一個很小的符號。
    三條波浪線。
    金鱗的標記。
    趙鐵山的臉色瞬間鐵青。
    他站起身,環視周圍:“今天誰當值轅門哨?”
    “是我,副統領。”一個年輕校尉站出來。
    “看到這匹馬回來,為什麽不報?”
    校尉臉色發白:“馬……馬是半個時辰前自己跑回來的。當時天黑,哨兵隻看見一匹馬,沒注意馬上沒人,以為是誰的馬脫韁了。等發現是將軍的馬,馬已經死在馬廄外了……”
    趙鐵山一腳踹翻旁邊的木桶:“混賬!”
    周圍鴉雀無聲。
    李浩站在人群邊緣,盯著那支箭,心跳如擂鼓。北狄的箭,金鱗的標記——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金鱗和北狄有勾結?還是有人故意偽裝成北狄人?
    如果是後者,那楊嘯恐怕凶多吉少。
    趙鐵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派出所有斥候,以軍營為中心,方圓五十裏地毯式搜索。重點搜查黑風嶺一帶。”他下令,聲音冷得像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副統領,營外那些追兵……”有軍官提醒。
    “不管他們。將軍的安危要緊。”
    斥候隊迅速集結,騎馬出營。馬蹄聲在夜色中遠去,像一陣急促的鼓點。
    趙鐵山這才注意到李浩。他走過來,臉色難看:“你都看見了?”
    “嗯。”
    “你怎麽想?”
    李浩看著那支箭:“箭是北狄的樣式,但標記是金鱗的。有兩種可能:一是金鱗和北狄有勾結,伏擊了楊將軍;二是有人想栽贓給北狄,同時除掉楊將軍。”
    “你覺得是哪一種?”
    “我不知道。”李浩搖頭,“但如果是第二種,說明有人不想讓楊將軍見到我們,也不想讓這些證據公之於眾。”
    趙鐵山沉默片刻,突然問:“那份名單上,除了將軍,還有誰?”
    李浩猶豫了。
    名單是父親用命換來的,也是他們現在唯一的籌碼。如果全部交出去,就等於把命交到別人手裏。
    但看著趙鐵山焦急的眼神,想到生死未卜的楊嘯,李浩最終做了決定。
    他從懷中掏出名單,遞給趙鐵山。
    “所有名字都在上麵。朱筆圈出的,是我父親認為可信之人;畫叉的,是已經投敵或已死之人;畫三角的……”他頓了頓,“是假裝投敵,實則臥底的‘餌’。”
    趙鐵山接過名單,就著火把的光,一行行看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當看到某個名字時,手抖了一下。
    “鄭世榮……漕運總督,他也是‘餌’?”
    “沈墨死前留下的線索,指向這個。”李浩說,“但我不確定。也許他已經真的投敵了。”
    趙鐵山合上名單,閉眼片刻。再睜開時,眼中有了決斷。
    “李浩,清辭姑娘的毒,軍醫說需要幾味稀罕藥材。其中有一味‘七星草’,隻有黑風嶺深處的斷崖上才有。”
    李浩心頭一跳:“你想說什麽?”
    “將軍去的黑風嶺,就是七星草的生長地。”趙鐵山盯著他,“他名義上是去巡邊,但實際上……很可能是去采藥。”
    “采藥?為什麽?”
    “因為三個月前,將軍也中過一次毒。”趙鐵山的聲音壓得很低,“刺客混在送糧草的車隊裏,在飯菜裏下了毒。將軍命大,沒死,但餘毒未清,需要七星草做藥引。”
    李浩的腦子裏,線索開始串聯。
    楊嘯中毒——需要七星草——去黑風嶺采藥——遇到伏擊——馬帶箭歸來,箭上有金鱗標記。
    “刺殺楊將軍的,和金鱗是一夥的。”他得出結論。
    “而且他們知道將軍需要七星草,所以在黑風嶺設伏。”趙鐵山點頭,“現在將軍生死不明,清辭姑娘也需要七星草解毒。我們得去黑風嶺。”
    “我去。”李浩立刻說。
    “你傷成這樣——”
    “總比讓她死強。”李浩打斷他,“而且,如果楊將軍還活著,他可能也在等救援。多一個人,多一分希望。”
    趙鐵山看了他良久,終於點頭。
    “我給你一隊人,天亮出發。”
    “不,現在就走。”李浩說,“夜長夢多。”
    趙鐵山猶豫了一瞬,看了看天色。月亮剛升起來,正是夜行的時候。
    “好。”他招手叫來親兵,“準備十人的精銳小隊,配雙馬,帶足弓弩和繩索。半刻鍾後出發。”
    親兵領命而去。
    趙鐵山從懷裏掏出一塊鐵牌,塞給李浩:“這是我的令牌,見牌如見我。黑風嶺地形複雜,容易迷路。如果……如果找不到將軍,至少把七星草帶回來。”
    李浩握緊令牌,點頭。
    他轉身回帳。
    清辭還在睡。李浩站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她臉色蒼白如紙,但眉頭舒展了些,似乎疼痛減輕了。
    他俯身,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等我回來。”
    聲音輕得像歎息。
    然後他轉身,抓起刀,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
    帳外,十名騎兵已經整裝待發。都是精壯的漢子,眼神銳利,馬背上的弓弩擦得鋥亮。
    趙鐵山牽來一匹馬,交給李浩:“這匹是將軍的備用坐騎,腳力好,通人性。記住,不管遇到什麽,保命第一。七星草可以再找,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李浩翻身上馬。肋骨處傳來劇痛,他咬緊牙關。
    “走!”
    十一騎衝出轅門,消失在夜色中。
    趙鐵山站在營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久久不動。
    一個軍官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副統領,營外那些追兵有動靜了。似乎在往西移動。”
    “西邊……”趙鐵山眯起眼睛,“黑風嶺也在西邊。”
    “他們想截殺?”
    “或者,想搶先找到將軍。”趙鐵山握緊刀柄,“傳令下去,全軍進入戰備狀態。如果天亮前李浩他們沒回來,或者追兵敢靠近軍營五裏內……”
    他眼中寒光一閃。
    “格殺勿論。”
    夜色濃如墨。
    李浩伏在馬背上,任憑夜風刮在臉上。肋骨的疼痛像鈍刀在割,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黑風嶺,他聽過這個名字。那是西境最險惡的山嶺之一,地形複雜,密林深穀,常有猛獸出沒。更重要的是,那裏靠近邊境,北狄遊騎時常越界騷擾。
    如果楊嘯真的在那裏遇伏,生還的希望有多大?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必須去。
    為了清辭的七星草,也為了那份名單上“楊嘯,可信”四個字。
    父親用命換來的信任,他不能辜負。
    馬隊在山路上疾馳。月光慘白,照亮前路。兩側是黑黢黢的樹林,風吹過時,發出嗚嗚的聲響,像鬼哭。
    領路的騎兵叫老刀,是龍驤軍的老斥候,對黑風嶺一帶很熟。
    “李大人,前麵就是黑風嶺地界了。”老刀勒慢馬速,指著前方隱約的山影,“那地方邪性,馬容易受驚。咱們得下馬步行一段。”
    眾人下馬,牽馬步行。
    山路越來越陡,樹木也越來越密。月光被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地上光影斑駁,看不清路。
    “這邊。”老刀撥開一叢荊棘,露出一個隱蔽的山洞口,“這是采藥人走的小道,能直通斷崖。但洞裏有暗河,得小心。”
    山洞幽深,伸手不見五指。眾人點燃火把,魚貫而入。
    洞內潮濕陰冷,水聲潺潺。腳下是濕滑的石頭,稍不留神就會摔倒。李浩一手舉火把,一手扶著洞壁,艱難前行。
    走了約莫一刻鍾,前方傳來嘩嘩的水聲。暗河變寬了,水流湍急。
    “得蹚過去。”老刀說,“水不深,但急。大家手拉手,別被衝走了。”
    十一個人手拉手,步入水中。水冰冷刺骨,瞬間淹沒到大腿。水流衝得人站立不穩,李浩感覺傷口泡在水裏,疼得鑽心。
    突然,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一個士兵腳下一滑,被水流衝倒,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老四!”老刀大喊,但回應他的隻有水聲。
    李浩心頭一緊。
    還沒到斷崖,就折了一個人。
    這趟路,比想象的更凶險。
    終於蹚過暗河,眾人渾身濕透,凍得直打哆嗦。但沒人敢停——時間就是生命,無論是楊嘯的,還是清辭的。
    山洞盡頭,是一線天光。
    爬出去,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站在一處懸崖邊上。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峽穀,對麵是陡峭的岩壁。岩壁上,零星長著一些植物,在月光下泛著銀白的光。
    “那就是七星草。”老刀指著岩壁上幾點閃爍的銀光,“但采藥得從那邊繞過去,有藤橋。”
    所謂的藤橋,其實是幾根粗藤編織的索橋,懸在峽穀上方,隨風搖晃,看起來隨時會斷。
    “這……能走嗎?”一個年輕士兵咽了口唾沫。
    “采藥人都這麽走。”老刀說著,已經踏了上去。
    藤橋發出吱呀的呻吟,晃得更厲害了。老刀卻如履平地,幾步就走到中間。
    李浩深吸一口氣,跟上。
    每一步,藤橋都在晃。低頭,是萬丈深淵。風從穀底吹上來,帶著嗚咽的聲音,像無數冤魂在哭。
    李浩強迫自己不看下麵,盯著前方。
    終於到了對岸。
    七星草長在岩壁的縫隙裏,葉片呈七角星狀,在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銀光,像星星落到了人間。
    老刀拿出繩索和鉤爪,開始攀岩。李浩想幫忙,但老刀搖頭:“李大人傷重,在下麵接應就好。”
    老刀像猿猴一樣靈活,幾下就爬到岩壁半腰。他小心地采下一株七星草,用油紙包好,係在腰間。
    正要采第二株時,異變陡生!
    一支弩箭破空而來,直射老刀後心!
    “小心!”李浩大喊。
    老刀反應極快,側身躲過。但弩箭不止一支——嗖嗖嗖,七八支弩箭從對麵懸崖的樹林裏射出,封死了老刀的退路。
    “有埋伏!”李浩拔刀。
    但已經晚了。
    老刀躲過了大部分弩箭,卻被一支射中肩膀,悶哼一聲,手一鬆,從岩壁上滑落!
    “老刀!”李浩衝過去。
    老刀摔在地上,肩頭的弩箭還在顫。他咬牙拔出箭,血噴出來。“別管我……采藥……”
    李浩抬頭,看向對麵懸崖。
    樹林裏,人影晃動。至少有十幾人,都穿著黑衣,蒙著麵。領頭的那個,身形熟悉——
    是之前在布莊後巷、茶館二樓出現過的蒙麵人。
    金鱗的人,竟然追到這裏來了。
    “你們帶七星草走!”李浩對剩下士兵下令,“我斷後。”
    “李大人——”
    “這是命令!”李浩怒吼,“清辭姑娘等不起!快走!”
    士兵們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兩人扶起老刀,一人采下剩下的七星草,迅速往藤橋方向退去。
    李浩獨自站在崖邊,刀尖指向對麵。
    蒙麵人沒有立刻進攻。他站在樹林邊緣,隔著峽穀,與李浩對視。
    夜風呼嘯,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
    “李浩。”蒙麵人終於開口,聲音還是那麽沙啞,“把證據交出來,我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楊將軍在哪裏?”李浩反問。
    蒙麵人笑了:“你覺得呢?”
    李浩的心沉到穀底。如果蒙麵人在這裏設伏,那楊嘯……
    “你們殺了他?”
    “將軍失蹤了而已。”蒙麵人輕描淡寫,“也許被北狄人抓了,也許摔下懸崖了。誰知道呢?”
    他在撒謊。李浩能感覺到。
    但此刻,他沒時間追究。清辭的毒,七星草,還有身後那些士兵的命,都壓在他肩上。
    “讓開。”李浩說,“讓我們過去,否則……”
    “否則怎樣?”蒙麵人嗤笑,“你一個人,傷成這樣,能擋住我們十幾人?”
    他揮了揮手。
    黑衣人紛紛舉起弩機,對準李浩。
    李浩握緊刀柄,計算著距離、角度、時間。
    他沒有勝算。
    但他必須拖住他們,給采藥的士兵爭取撤退的時間。
    哪怕,用命來拖。
    他深吸一口氣,擺出起手式。
    “來吧。”
    聲音平靜,像在說一件尋常事。
    蒙麵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冰冷。
    “殺。”
    弩箭齊發!
    李浩動了。
    他像一道影子,在崖邊騰挪閃避。弩箭擦身而過,釘在地上、石頭上,發出噗噗的悶響。
    但弩箭太多,太密。
    一支箭擦過他肋下,撕開剛包紮好的傷口。劇痛讓他動作一滯——
    第二支箭射中他左腿!
    李浩悶哼,單膝跪地。
    蒙麵人舉起手,示意暫停。
    “最後的機會,李浩。”他說,“交證據,活;不交,死。”
    李浩抬起頭,咧嘴笑了。
    滿嘴是血。
    “我父親說,李氏男兒,可以死,但不能慫。”
    他撐著刀,重新站起來。
    左腿在流血,肋下在流血,肩上在流血。
    但他站得筆直。
    像一杆旗。
    蒙麵人沉默良久,終於搖頭。
    “可惜了。”
    他再次揮手。
    這一次,所有弩機都對準了李浩的要害。
    李浩閉上眼睛。
    他想起了清辭。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沈墨。
    還有那個承諾——同往。
    對不起,清辭。我要食言了。
    但至少,證據保住了。七星草保住了。
    值了。
    弩機扣動的聲音響起。
    但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
    “吼——!”
    虎嘯聲從峽穀深處傳來,震得山石滾落,樹林搖晃。
    黑衣人驚慌回頭。
    隻見峽穀下方,一道黑影如閃電般竄出!
    那不是虎。
    是人。
    一個渾身是血、衣衫襤褸,但眼神如猛虎般凶狠的男人。
    他手裏沒有兵器,隻有一雙拳頭。
    但那雙拳頭揮出時,帶起的風聲,竟似虎嘯!
    第一個黑衣人被一拳打飛,胸骨塌陷,摔下懸崖。
    第二個、第三個……
    男人像虎入羊群,所過之處,黑衣人紛紛倒地。
    蒙麵人臉色大變:“楊嘯!你還活著!”
    楊嘯。
    龍驤軍統領,楊嘯。
    他還活著。
    而且,他回來了。
    楊嘯沒有理會蒙麵人,徑直衝到李浩身邊,一把扶住他。
    “還能走嗎?”
    李浩點頭,說不出話。
    楊嘯撿起地上的一把刀,塞給李浩:“跟緊我。”
    然後他轉身,看向蒙麵人。
    月光下,他的臉終於清晰。
    方臉,濃眉,眼如寒星。下巴那道刀疤,在火光下猙獰如蜈蚣。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額頭正中,一個淡淡的、金色的虎形印記。
    那是龍驤軍統領世代相傳的標記——
    白虎印。
    “金鱗的人?”楊嘯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回去告訴你主子,西境,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
    蒙麵人後退一步,咬牙:“楊嘯,你這是要造反?”
    “造反?”楊嘯笑了,笑容裏滿是殺氣,“老子守了大周朝西境十年,殺了北狄人無數。現在,一個躲在京城玩陰謀的皇子,也配說老子造反?”
    他踏前一步。
    地麵似乎都在震動。
    “滾。”
    一個字,卻像千軍萬馬在衝鋒。
    蒙麵人終於怕了。
    他揮手,帶著剩餘的黑衣人,迅速退入樹林,消失不見。
    懸崖邊,隻剩下李浩、楊嘯,和滿地屍體。
    楊嘯轉身,看向李浩手中的刀。
    “監察禦史的令牌,我看到了。”他說,“你父親……是個漢子。”
    李浩眼眶一熱。
    “將軍,證據……”
    “回去再說。”楊嘯打斷他,“先治傷。你,還有那個姑娘。”
    他看向峽穀對麵——采藥的士兵已經安全撤退,七星草到手了。
    楊嘯咧嘴一笑,盡管臉上都是血,但那笑容,卻讓人安心。
    “走吧,小子。”
    他架起李浩,走向藤橋。
    “長夜還長,但天……”
    他抬頭,看向東方。
    那裏,啟明星已經亮起。
    “總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