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愧疚,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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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文廟派出所,當王朝陽接到派出所通知以後,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在來到派出所門前時,王朝陽甚至連自行車都來不及停好,便急匆匆的往派出所裏衝去。
和王朝陽一起趕來的,還有他的妻子於曼麗,這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溫婉氣息的知性女人,讓人一眼看去,便有種親近之感。
“朝陽,你慢點。”於曼麗停好自己的自行車,看著丈夫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也急忙跟了上去。
兩人剛衝上二樓,一陣哭天搶地的叫屈聲就從一間審訊室裏傳了出來。
“報告政府,我們冤枉啊,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啊,是那兩個小崽子用假鈔偷換我手裏的真鈔,被我發現了還死不認賬,我這才被迫動手的。警察同誌,你們可別被那兩個小崽子給騙了,他們就不是好人!”
“你看他們給我打的,要不是聯防隊的同誌來的及時,我就要被那兩小崽子給砍死了。”
紅根用打折夾板的手,指著自己腫脹的臉頰,向審訊的民警哭訴。
一進派出所,紅根就打定了主意,他就咬死了是李硯青兩人用假鈔偷換他手裏的真鈔,被發現之後雙方才起的爭執。
像他們這樣的青皮,始終堅信“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反正都是老油條了,隻要自己咬死不鬆口,這些警察就拿自己沒辦法,最多進看守所蹲幾天,出來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閉嘴!我讓你老實交待問題,不是讓你在這兒喊冤!”
麵前的警察臉色黑如鍋炭,猛的一拍桌子喝道:“紅根,咱們也是老相識了,你那套小把戲在我這沒用!”
聽到動靜,王朝陽隻覺得腦袋嗡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的推開了另一間審訊室的門。
這間審訊室相對隔壁要小得多,也更安靜,李硯青和二壯正並排坐在一條長椅上,低著頭,像是做錯事似得。
聽到門響,兩人同時抬起頭。
“王……王叔……”
“你們……你們怎麽回事?沒受傷吧?為什麽會跟人打架?為什麽會鬧到派出所來?”
王朝陽三步並作兩步,急忙衝了過去,檢查兩人身上。
於曼麗跟在後麵,看著眼前這一幕,眼中也滿是擔憂和不解。
二壯撓了撓光頭,按照李硯青事先的交代,甕聲甕氣的開了口:
“王叔,我和硯青哥沒錢住旅館了,就想著去文廟把硯青哥他爸媽留給他的那張美金換了,可那幫人是騙子!他們想用假錢換走我們的錢,被我哥發現了,他們就動手搶,那張錢是硯青哥唯一的念想了,我不能讓他們搶走,我就跟他們打起來了。”
王朝陽瞬間張大嘴巴,說不出來話。
他都幹了些什麽啊!
明知道他們兩人生地不熟,身無分文,卻還是放任他們獨自離去!
如果昨天他能再堅持一下,強硬的把他們帶回家,他們就不會因為沒錢吃飯而去換那張充滿意義的美金,更不會遇到騙子,不會被打,不會被抓進派出所!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那個被稱為劉叔的老民警走了進來。
他看了一眼情緒激動的王朝陽,又瞥了一眼旁邊滿臉擔憂的於曼麗,平靜的開口:“請問你就是滬上電影製片廠的王導吧?你跟我來一下,有些情況需要跟你了解一下。”
“好的,警察同誌,我們馬上來。”
王朝陽看向李硯青出聲安撫道:“硯青,二壯你們兩個先別急,我去跟警察同誌了解一下情況,一會就接你們回家。”
王朝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於曼麗投去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跟著老劉走進了隔壁一間辦公室。
隨著王朝陽幾人離去,審訊室內隻剩下李硯青與二壯兩人。
隨著審訊室的門緩緩關上,二壯看著王朝陽消失的背影,臉上滿是焦急:“硯青哥,這王叔真能把咱們弄出去?咱們這麽搞,不是給他添大麻煩嗎?他會不會不管咱們了?”
李硯青臉上那副怯懦不安的表情此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淡漠。
“添麻煩?二壯,這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啊?”二壯撓了撓頭,滿臉都是困惑。
李硯青瞥了他一眼,沉聲說道:“咱們雖然在火車上幫他搶回了錢包,他就真把我們當親人了?那點人情未免太淺了點,最多請我們吃頓飯,就兩清了。
可我們要的,是讓他動用他在滬上的所有人脈,幫我們把陳建設找出來,這點小恩小惠,夠嗎?”
二壯愣愣的搖了搖頭。
“所以,我們不能讓他輕易還了這個人情。”
李硯青目光如炬:“我們拒絕去他家,讓他心裏惦記,我們進派出所,讓他覺得是我們走投無路,是因為他昨天沒堅持,才害我們落到這個地步。”
說到這裏,李硯青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
“二壯,你記著,感激會消散,但愧疚不會。一個好人的愧疚,比什麽都管用。現在,他不是在幫我們,他是在救他自己。你說,他能不盡全力嗎?”
……
另一邊,辦公室裏。
老劉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個用布包包裹著的長條物件,輕輕放在了辦公桌上。
布揭開,露出的,是一把造型古樸的腰刀。
刀身狹長,即便隔著一層塑料袋,也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股子來自深山莽林裏的悍勇與血性。
“這……這是……”王朝陽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這是從那個叫陳二壯的小年輕身上搜出來的。”
老劉語氣低沉,“王導,你也是有頭麵的人,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屬於管製刀具,而且紅根那夥人裏有一個被這刀劃傷了,傷口很深,已經送去醫院縫針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打架鬥毆了,而是持械傷人,性質很嚴重。”
老劉的話,頓時讓王朝陽整個人如墜冰窖,一股難言的愧疚瞬間襲上心頭。
他原以為李硯青和二壯兩人隻是和人起了衝突,卻沒想到事情竟嚴重到這個地步。
持械傷人這件事有多嚴重,王朝陽比誰都清楚,這很可能會毀掉一個年輕人的一生。
他們之所以會帶著刀,不正是因為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大山裏,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依仗嗎?
他們之所以會動手,不正是為了守護那張承載著所有希望和念想的美金嗎?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如果昨天他在堅持一下,把他們帶回家,他們就不會沒錢住旅館,就不會去換那張充滿念想的美金,更不會遇到這幫人渣……險些就毀了一輩子!
當年的他,因為懦弱和自私,已經親手弄丟了自己的妻兒。
如今,命運仿佛給了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難道今天,他還要眼睜睜看著悲劇在自己麵前重演嗎?
不!絕不!
他看著李硯青,就像看到了那個在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孩子。
“警察同誌!這事不怪他們,真的不怪他們!”
王朝陽急忙一把抓住民警的胳膊,聲音急切:“他們是知青留子,是來滬上尋親的!之所以帶刀,肯定是用來防身的,這從滇省到滬上一千多公裏,倆孩子帶把刀防身也情有可原。
他們隻是兩個從山裏出來的孩子,他們不懂法,但他們絕對不是壞人!在火車上,他們還幫我從扒手團夥手上搶回了錢包,他們是好人,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
王朝陽以一種語無倫次的方式,將李硯青與二壯兩人千裏尋親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一旁的於曼麗詫異的看著丈夫,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
丈夫一向溫文儒雅,今天卻情緒激動得有些反常。
她知道丈夫心善,同情這些山裏來的孩子,可這份同情,似乎已經超出了常理。
老劉一直沉默的聽著,任由煙霧繚繞著他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
許久,他才將煙頭在煙灰缸裏摁滅,長長的歎了口氣,抬起手往下壓了壓。
“王導,你先坐下,別激動,紅根那幫人是什麽貨色,我們心裏有數。他們常年在文廟坑蒙拐騙,我們心裏有數,早就想整治了。”
說到這,老劉頓了頓,看了一眼滿是期盼的王朝陽,繼續說道:“按規定,他們持械傷人,是要被收容審查的。
不過……看在這兩個孩子情況特殊,又事出有因,如果……你能替他們做擔保,保證他們之後在滬上期間,遵紀守法,我們可以按民間糾紛,批評教育處理。”
“我簽!我替他們擔保!”
王朝陽聞言,毫不猶豫的連連點頭:“劉警官,我用我的人格擔保,他們絕對不會再犯事!”
隨後,王朝陽急忙轉身,衝著身邊的妻子於曼麗說道:“曼麗,我們得幫他們,我們必須幫他們!”
“朝陽,你……”
於曼麗是滬上電視台的製片人,她看著眼前如此失態的丈夫,滿心詫異,完全不知丈夫這究竟是怎麽了。
可此時的王朝陽聲音十分激動:“曼麗,你是滬上電視台的製片人,你給他們做一檔尋親節目!就叫它《尋親》!隻要節目放映,到時候……他們就能找到自己得父母了!”
“曼麗,你不是一直在找有社會溫度的題材嗎?這就是……這就是最好的題材啊!”
於曼麗怔怔的看著丈夫,她不明白他為何會激動到這個地步,丈夫一向穩重,今天卻像變了個人。
但看著王朝陽滿是懇求的眼睛,於曼麗終於還是心軟了下來:“好……朝陽,我這就給電視台打電話,這個忙,我們幫定了。”
“謝謝你,曼麗,謝謝你!”
王朝陽得到肯定的答複,立刻轉身衝回審訊室,他看著一臉“茫然”的李硯青和二壯兩人,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孩子,別怕!叔給你們想了個好辦法,叔會給你們請電視台的記者,把你們的故事拍出來,讓全滬上的人都看到,這樣,你們的父母,就一定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們了!”
說完,王朝陽便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轉身又衝了出去,急匆匆去和於曼麗商量電視節目的事了。
隨著審訊室的門被嘭的一聲重重關上,外麵所有的聲音都被悄然隔絕。
房間內,一片死寂。
李硯青緩緩抬起頭,臉上那份恰到好處的感激、無助與茫然,如同潮水般漸漸褪去。
隨後,李硯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那張年輕卻又飽經風霜的臉上,一抹混和著自嘲、冰冷與疲憊的複雜神色,漸漸浮起。
王叔……
謝了。
他在心裏說。
……
幾個小時後,派出所的一間辦公室,被臨時改造成了一個簡陋的采訪現場。
滬上電視台的記者和攝影師火速趕到,照明燈被迅速架了起來,將這間原本嚴肅壓抑的房間照亮的如同白晝,黑洞洞的攝像機鏡頭,對準了並排坐在一起的李硯青和二壯兩人。
這種陣仗,二壯哪裏見過?
看著眼前這一個個的鏡頭,二壯緊張的咽了口口水,連忙湊到李硯青耳邊,滿是緊張的問道:
“我……我滴乖乖,硯青哥,這……這陣仗也太大了吧?我……我等會兒上了電視,該……該說啥啊?”
李硯青目光平靜的掃過那一台台設備,聲音雖然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的傳入進二壯的耳中。
“除了把你媽的名字換成陳建設……”
“其他的。”
“照實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