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披上一層皮,野狗坐龍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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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硯青的聲音溫和有禮,疲憊與歉意,仿佛剛才那個雷霆震怒的人並不是他。
    “實在抱歉,跟拍一路辛苦了,今天這趟讓你白跑了。”
    “原本說好的‘簽約儀式’,看來是搞不成了。我也沒想到,滿懷誠意而來,最後卻是這麽個結果。”
    “不辛苦,這次拍攝也不是一無所獲,有些素材還是能用的,我回去也能交差。”
    二壯放下攝像機,滿臉憨厚的摸了摸自己的假發。
    然而二壯這閑聊般的話,卻讓許建功心中一突,暗罵一聲自己愚蠢,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這次接待外商,可是有記者全程跟拍的,他們的表現可是被攝像機完完整整的記錄了下來。
    站在廠裏的立場來看,自己雖然是為了服裝廠著想,堅持要求先付定金,然後機器才能開動。
    可在鏡頭裏,一旦變成了‘內部資料片’,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上級領導眼裏,他許建功哪裏是死守底線,這分明是在推諉扯皮,是典型的作風僵化!
    現在上級要求各廠都要進行改革,以適應新的市場經濟變化,要是自己今天的表現被上級領導看到,那就隻有一個定性——“破壞投資環境”,“阻礙亞運大局”!
    這頂大帽子一旦扣下來,哪怕他許建功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甚至會被立為整個滬上紡織係統的反麵典型。
    更何況,在這個年代,“沒賺到錢”隻是能力問題,但“趕走外商”那就是立場問題。
    而此時的會議室裏,不光許建功想到了這一層,早已有其他的廠領導同樣想到了這一層。
    就在李硯青轉身要離去時,廠書記劉成功站了起來,穩穩的托住了李硯青的手肘。
    “陳翻譯,請留步,請留步。”
    劉成功沒有去提‘內部資料片’的事,也沒有提剛才的爭吵。
    而是快步上前幾步,笑嗬嗬的擋在了門口,身體看似隨意,卻恰好切斷了李硯青和阿不都離去的路線。
    隨後,劉成功稍微側了側身,特意讓自己的笑臉正對著二壯肩膀上的攝像機鏡頭,臉上的笑容如沐春風。
    “陳翻譯,常言道,好事多磨嘛!剛才許廠長的態度確實急躁了些,這也是因為他對咱們廠的製度太負責任,不想給國家造成損失。出發點是好的,就是工作方法上,稍微有些……教條主義了。”
    劉成功的這一句話,四兩撥千斤。
    既保了許建功,又給了李硯青麵子,更重要的是,他在鏡頭前定下了一個“依然在友好協商”的基調。
    隨後,劉成功拍了拍李硯青的手背,言語裏滿是推心置腹的誠懇態度:
    “小陳啊,你也要體諒我們二廠的這些人,二廠是老廠,船大難掉頭,但有一點你剛才說的很對,在亞運大局麵前,一切都要讓路。”
    “既然阿卜杜拉先生帶著這麽大的誠意來了,要是讓客人連口熱茶都沒喝好就走,傳出去,人家要戳我們二廠脊梁骨的,說我們不懂禮數,沒有泱泱大國的氣度。”
    說到這裏,劉成功轉過頭,衝著阿不都朗聲說道:“阿卜杜拉先生,請留步!”
    “剛才是一場誤會。對於貴方提出的‘特事特辦’,我看……完全可以商量,也必須商量!”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有利於亞運建設,有利於對外開放,沒有什麽條條框框是不能打破的嘛!”
    “來來來,咱們重新回屋,坐下來慢慢談。”
    劉成功側身做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請”的手勢,臉上笑容更深了:
    “我已經讓人去換最好的‘龍井’了。小陳,還煩請你和阿卜杜拉先生商量一下,給我一個麵子,再給二廠十分鍾,如何?”
    劉成功的這一番話,滴水不漏,既有覺悟高度,又有人情溫度。
    李硯青看著眼前這位將人情世故玩轉通透的廠書記,金絲鏡片後,李硯青的目光微微閃爍。
    這一刻,李硯青心裏清楚,火候到了。
    如果在這種給了台階的情況下,還執意要走,那就不是“施壓”,而是“找茬”,甚至會引起對方的警覺。
    李硯青臉上的冷峻稍微緩和了一些,他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一旁滿臉焦急的許建功,又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劉書記。
    最後,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劉書記,也就是您老出麵,換做旁人,今天這扇門,我們是絕不會再邁進去半步的。”
    說完,李硯青轉過身,快步走到已經到走廊上的阿不都身邊,低下頭,用一口“鳥語”,裝模作樣的“苦勸”了一番。
    片刻後,阿不都這才“極不情願”的冷哼一聲,轉過身,板著他那張高傲的臉,在眾人的簇擁下,重新走回了會議室中。
    這一次,許建功走在最後,看著重新落座的外商,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他看向劉成功的眼神,閃過一絲感激之色。
    同時,對於外商阿卜杜拉先生願意“寬宏大量”再給一次機會,許建功內心竟生出了一絲荒謬的感激。
    然而,他看不見的是。
    重新回到會議室中的阿不都和露露兩人,視線正貪婪的掃過眼前這荒誕的一幕。
    就在前天,兩人一個還是在福佑路擺攤賣切糕,看見聯防隊就要抱頭鼠竄的小販。
    一個是在歌舞廳中賣笑,喝到胃出血也隻能換幾張大團結的小姐。
    他們是這座繁華都市裏,最不起眼的一縷塵埃。
    而現在,他們卻站在這裏,俯視著這些人的驚惶與恐懼,享受著一場比夢境還要瘋狂百倍的現實!
    原來,隻要披上一層皮,野狗也能坐上龍椅。
    阿不都放在台布下的手,死死摳著那張紅木會議桌,露露則緊緊抿著紅唇,拚命壓製著喉嚨裏想要尖叫的衝動。
    這一刻,他倆終於明白,為什麽有人吃肉,有人吃糠。
    因為,在這個野蠻生長的年代,哪裏會有什麽道理可言?
    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這他媽才叫活著!這他媽才叫人上人!
    兩人不約而同的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看向坐在中間,神色淡然的李硯青。
    李硯青依舊穩穩的坐在那裏,正在慢條斯理的重新拿出一份合同。
    在那副斯文的偽裝下,透出的不是陰沉。
    而是一股子洞穿世事,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冰冷算計。
    阿不都和露露深吸一口氣,心中那點對這個風起雲湧大時代的敬畏,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
    這哪裏是在做局?
    這分明是一場把人心當獵物,把時代當賭桌的……頂級圍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