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雨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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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侍衛陳鋒推門進來,壓低聲音,“查過了,雲錦閣的貨倉幹淨得很,所有絲綢都有來路可循。賬目……更是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陸珩抬眼。
    “是。”陳鋒麵色古怪,“不僅賬目清晰,連每匹料的染色配方、工時、損耗都列得明明白白。這種記賬法子,屬下從未見過。”
    陸珩想起她袖口那些纏枝蓮繡紋。
    那不是普通的花樣。
    “繼續查。”他將素帕收入懷中,“特別是那三筆南洋來的款項,我要看到每一兩銀子的流轉痕跡。”
    “可柳東家提供的契約票據齊全,海關那邊也核實了,確實有那幾船香料入港的記錄。”
    “那就查那些南洋商人。”陸珩語氣冷硬,“查他們背後是誰,查他們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把這麽大一筆錢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
    陳鋒欲言又止,最終抱拳:“是。”
    門重新關上。
    陸珩走到窗邊,後院天井裏晾曬著新染的絲綢。一匹匹流光錦在春光下流轉著奇異的色澤——那是沈瓊音獨創的“七重染”技法,據說要反複浸染七次,每次的色溫、時長都有講究,成品才能有這種陽光下變幻莫測的光彩。
    就像她這個人。
    三年前他以為看透了她——溫婉、柔順、知書達理,典型的江南閨秀。可如今重逢,她身上每一點都寫著“陌生”。
    除了那雙眼睛。
    剛才她抬眼直視他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痛楚,和三年前雨中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一模一樣。
    三年前,春末雨夜。
    沈瓊音跪在鎮北侯府門前的青石板上,雨水浸透了她單薄的春衫。發髻散亂,一縷濕發貼在蒼白的臉頰旁,筆直的背脊始終不曾彎過一寸。
    “二小姐,您回去吧。”老管家撐著傘出來,第三次勸她,“老夫人說了,婚約已退,您這樣……於禮不合。”
    “我要見陸珩。”她的聲音被雨聲打得破碎,“我要他親口告訴我。”
    “公子他……不在府中。”
    “那我就在這裏等他。”她固執地不肯起身。
    門內傳來女子的輕笑,是陸老夫人的侄孫女林婉兒:“珩哥哥一早就出城了,去接永寧郡主的車駕。沈二小姐,就算你跪到天亮,也等不到人。”
    永寧郡主。
    這四個字像針紮進沈瓊音的心裏。
    她想起半個月前,陸珩還握著她的手說:“等江南鹽務理順,我便去你家提親,三書六禮,鳳冠霞帔,絕不委屈你。”
    可如今,一切已成為過去。
    沈瓊音抬手抹了一把臉,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
    巷口傳來清脆的馬蹄聲。
    她抬起頭。
    一匹玄色駿馬破雨而來,馬背上的人披著墨色鬥篷,帽簷壓得很低。可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那個在她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的背影。
    “陸珩!”她站起身,膝蓋卻因跪得太久而踉蹌。
    馬停在了她的麵前。
    陸珩翻身下馬,鬥篷揚起的水珠濺到她的臉上。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疲憊而蒼白的臉龐。眼下有濃重的青黑,像是幾天幾夜未曾合眼。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的聲音沙啞。
    “我來問你……”沈瓊音唇間發抖,“退婚的事,是不是真的?”
    陸珩沉默。
    雨水沿著他的下頜滴落,一滴,兩滴。
    “是真的。”
    三個輕飄飄的字,像重錘砸在她心口。
    “為什麽?”她抓住他的衣袖,指尖被雨水泡得冰涼,“你說過……你說過會娶我的……”
    陸珩沒有把她推開,也沒做回答。隻是眼神裏閃過一抹複雜——有愧疚,有不忍,有掙紮,還有某種她看不懂的決絕。
    “永寧郡主……”沈瓊音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你要娶她,是嗎?”
    “聖旨已下。”陸珩終於開口,“鎮北侯府與康王府聯姻,下月初六。”
    “那你把我當什麽了?”她笑了,笑容比哭還要難看,“你我這三年的情意又算什麽?”
    陸珩的手握成拳,骨節吱吱作響。
    許久,他緩緩抽回衣袖,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三千兩,算是我……陸家對你的補償。”
    銀票被飄落的雨水打濕。
    三千兩。
    原來她的三年情深,隻值這三千兩銀票。
    “補償?”她輕聲重複,然後猛地抬手,將銀票狠狠打落。
    “陸珩,”她退後一步,一字一句,“今日你負我,他日必有報應。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再不相幹。”
    說完,她轉身走進雨幕。
    沒再回頭。
    陸珩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公子!”陳鋒從府裏跑出,“老夫人讓您趕緊進去,康王府的人來了……”
    陸珩最後看了一眼沈瓊音消失的方向,轉身走進了侯府的大門。
    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將那個雨夜徹底隔絕。
    回憶退去。
    陸珩睜開眼睛,雲錦閣後院的絲綢還在風中輕擺。
    “大人,”陳鋒去而複返,神色凝重,“剛得到消息,沈家那邊……出事了。”
    “說。”
    “沈夫人要給沈二小姐說親,對方是……肅親王。”
    陸珩猛地轉身:“那個年過六旬、死了三任正妃的肅親王?”
    “正是。”陳鋒壓低聲音,“肅親王昨日去沈家做客,不知怎麽見到了沈二小姐——雖然她戴著帷帽,但據說肅親王對她那一手琴技頗為欣賞。沈老爺當場就……”
    “就什麽?”
    “就應下了。”陳鋒硬著頭皮說道,“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說是衝喜——肅親王最近身子不是太好。”
    陸珩的手按在窗欞上,木頭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輕響。
    下月初八。
    距離今天,還有二十三天。
    “她現在在哪裏?”
    “回沈府了。雲錦閣開業事畢,沈家派人來接,說是……商議婚事。”
    陸珩抓起披風:“備馬。”
    “大人要去沈府?”
    “去送禮。”陸珩大步外走,聲音帶著冷漠,“恭賀沈二小姐……再覓良緣。”
    沈府偏院,海棠花開得正盛。
    沈瓊音換下外出的衣裳,嫡母王氏身邊的嬤嬤走了進來。
    “二小姐,夫人請您去正廳一趟。”嬤嬤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青黛臉色一白,下意識擋在沈瓊音的身前:“小姐剛回來,需要歇息……”
    “歇息?”嬤嬤拔高聲音,“天大的喜事等著,還歇息什麽?二小姐,請吧,別讓夫人等急了。”
    沈瓊音拍了拍青黛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擔心。
    “有勞嬤嬤帶路。”
    正廳裏,王氏端坐主位,手裏撚著一串佛珠。下首坐著沈父沈兆安,正端著茶盞,見沈瓊音進來,微微抬了抬眼。
    “女兒給父親、母親請安。”沈瓊音福身。
    “坐吧。”王氏難得露出一次和顏悅色,“音兒啊,今日叫你過來,是有樁天大的好事要告訴你。”
    沈瓊音垂眸:“母親請講。”
    “肅親王你知道吧?當今聖上的親叔叔,地位尊崇。”王氏笑吟吟地說道,“昨日王爺來府上做客,恰巧聽見你在後院彈琴,大為讚賞。王爺說了,你那曲《高山流水》,讓他想起了少年時光……”
    沈瓊音靜靜聽著,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王爺的正妃之位空懸多年,如今想尋一位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的女子續弦。”王氏看著她,眼中閃過一抹詭異,“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雖是個庶女,但若能嫁入王府,將來便是堂堂正正的親王正妃,比那些侯門世子夫人還要尊貴。”
    “母親,”沈瓊音抬眼,“肅親王今年六十有三,女兒才年芳十九。”
    “年紀大些又能如何?”沈兆安放下茶盞,沉聲道,“王爺身子硬朗,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你嫁過去便是王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將來……便是為父見了你,也要給你行禮。”
    話說得直白。
    沈瓊音想笑。
    是啊,一個庶女若能成為親王正妃,對沈家來說是多大的助力?肅親王雖無實權,但在宗室中威望極高,有他照拂,沈家的鹽商生意便能更上一層。
    至於女兒的幸福?
    都不重要。
    三年前他們能為了不得罪鎮北侯府,痛快地退掉她的婚事。如今自然也能為了攀附宗室,把她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王爺。
    “父親,母親,”沈瓊音緩緩起身,“女兒的婚事,恐怕不能如二位的願了。”
    王氏笑容一僵:“你這是什麽意思?”
    “女兒已立誓終身不嫁。”沈瓊音語氣平靜,“雲錦閣的生意剛剛起步,女兒想專心經營,不想嫁人。”
    “胡鬧!”沈兆安拍案而起,“女子豈有不嫁之理?何況這是王妃之位!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你還敢推辭?”
    “女兒心意已決。”
    “由不得你!”沈兆安拍桌怒道,“婚書已經收了,聘禮明日就到。下月初八,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通傳:
    “老爺,夫人,鎮北侯府陸大人來訪,說是給二小姐送賀禮的。”
    廳內三人俱是一怔。
    沈兆安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神——陸珩?他來做什麽?三年前退婚鬧得那般難看,如今沈瓊音要嫁人了,他竟還來送禮?
    “快請!”沈兆安連忙整理衣冠。
    沈瓊音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陸珩。
    他到底想做什麽?
    片刻,那道玄色身影踏入正廳。
    陸珩今日穿著官服,墨綠底繡銀鱗紋,襯得他麵色愈發冷峻。他身後跟著的兩名侍衛,抬著一隻紅木箱子。
    “沈老爺,沈夫人。”陸珩拱手,目光掃過沈瓊音,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淡淡移開,“聽聞府上有喜,特備薄禮,恭賀沈二小姐……大喜。”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極輕。
    沈兆安幹笑:“陸大人客氣了。小女能得肅親王看中,乃是沈家的福氣。”
    “確是福氣。”陸珩微微一笑,但笑意卻未達眼底,“肅親王德高望重,沈二小姐嫁過去,便是王妃之尊。隻是……”
    他頓了頓,看向沈瓊音:“本官記得,三年前退婚時,沈二小姐曾言‘寧為寒門妻,不為侯門妾’。如今竟願嫁與花甲親王為續弦,倒是讓本官刮目相看。”
    這話中帶刺。
    沈瓊音抬眼,直直對上他的視線:“人各有誌。三年前是瓊音年少無知,如今才明白,什麽情意,都比不過實實在在的榮華富貴。陸大人說是也不是?”
    四目相對,空氣中似有火星迸濺。
    陸珩的眼中似乎翻湧著某種情緒,但很快被壓了下去。
    “說得好。”他撫掌輕擊,“既然如此,本官這禮也算送得值了。來人,打開。”
    侍衛將紅木箱打開。
    裏麵並不是什麽金銀珠寶,而是一匹匹雲錦閣今日剛剛售出的流光錦。
    沈兆安和王氏都愣住了。
    “這是……”沈兆安不解。
    “聽聞肅親王最喜絲綢,尤愛一些新奇花樣。”陸珩慢條斯理說道,“這些是雲錦閣的鎮店之寶,七重染的流光錦。本官特意買下,贈予沈二小姐添妝。希望王爺見了,能多疼惜幾分新人。”
    每一句話都很正常。
    但每一個字都像刀一樣紮耳。
    沈瓊音看著那些絲綢——那是她花了三個月心血染出來的,每一匹都有獨特的紋路。如今被他當作“添妝禮”,送到她的麵前。
    或許是一種羞辱。
    但她隻是淡淡一笑,福了福身:“多謝陸大人厚贈。這份心意瓊音記下了。”
    “記下就好。”陸珩深深看她一眼,“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告辭。”
    他轉身欲走,卻在門口停下。
    “對了,”他回過頭,狀似無意,“方才來時遇見刑部的同僚,聽說江南鹽稅案又有了新的線索,似乎牽扯到京中幾位宗室……肅親王年事已高,想必不會與這些事有什麽瓜葛。但大婚在即,沈老爺還是多留意些,免得節外生枝。”
    說完,大步離去。
    沈兆安臉色變幻,王氏手中的佛珠撚得飛快。
    沈瓊音垂眸看著那箱絲綢,帶著一絲疲倦:“父親,母親,女兒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
    “去吧。”沈兆安揮揮手,心思顯然已經不在這裏。
    沈瓊音福身告退。
    走出正廳,穿過回廊,回到自己的小院。她關上房門,背脊靠上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一旁的青黛給嚇壞了:“小姐!您怎麽了?”
    沈瓊音搖搖頭,沒有說話。
    她隻是覺得很累。
    三年前的雨夜,今日的正廳,陸珩那冷漠的臉,父親權衡利弊的眼神,嫡母陰霾算計的笑容……一幕幕在眼前交錯。
    門外忽然傳來輕叩。
    “誰?”青黛警惕地問道。
    “二小姐,有人托奴婢送樣東西給您。”是府上小丫鬟的聲音。
    青黛開門,接過一個巴掌大的木盒。
    沈瓊音打開。
    盒子裏沒有信,隻有一片碎玉做成的戒指。
    戒指內側,刻著兩個小字:
    待我。
    沈瓊音笑了。
    笑聲越來越大,眼淚都流了出來。
    待我?
    陸珩,三年前你讓我等,我等到的是退婚書。如今你讓我待你,我又要等到什麽?
    她舉起戒指,對著窗外的光。
    碎玉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少年,將完整的玉佩放在她手心。
    可碎了的玉就是一塊碎玉,鑲得再好也回不去了。
    她握緊戒指,棱角硌得掌心發疼。
    “小姐……”青黛擔憂地看著她。
    沈瓊音擦掉眼角的淚水,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將戒指放進妝匣最底的一層。
    “青黛,幫我研墨。”她平靜地說道。
    “小姐是要寫信?”
    “是。”沈瓊音鋪開宣紙,提筆蘸墨,“我要給肅親王……寫一封謝恩帖。”
    筆尖落下,字跡娟秀工整。
    每一句都是感激涕零,每一字都是心甘情願。
    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封信寫完,她和陸珩之間那點可憐的舊情,也就從此徹底斷了。
    從此以後,她是沈瓊音,也是柳音。
    是沈家待嫁的庶女,也是雲錦閣的東家。
    是棋子,也是執棋人。
    窗外的海棠花瓣被風吹落,飄進窗內,落在未幹的墨跡上。
    一抹殷紅,如同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