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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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恩帖送到肅親王府的次日,回禮便浩浩蕩蕩地抬進了沈府。
    十二箱綢緞,八盒首飾,外加南海珍珠、西域寶石若幹。領頭的王府長史笑得見牙不見眼:“王爺說了,沈二小姐蕙質蘭心,這些不過是些小玩意兒,給小姐賞玩。待大婚那日,還有更好的。”
    沈兆安盯著那箱籠裏耀眼的光澤,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王氏更是親自上前,拿起一串鴿血紅寶石項鏈,在掌心掂了又掂。
    “王爺厚愛,小女實在惶恐。”沈兆安搓著手,“請長史大人回稟王爺,沈家必定風風光光地將女兒送進王府,絕不負王爺青眼。”
    長史滿意地捋了捋須:“王爺還讓老奴帶句話——聽說沈二小姐擅琴,王府的‘焦尾’古琴已塵封多年,正等著新主人呢。”
    這話一出,連王氏都變了臉色。
    焦尾琴,前朝名琴,肅親王珍藏數十年,從未讓外人碰過。如今竟要送給沈瓊音?
    這份“殊榮”,太重了。
    重到讓人心慌。
    送走王府的人,沈兆安在正廳裏踱步,眉頭緊鎖:“王爺這態度……太過殷切了。”
    “殷切還不好嗎?”王氏抱著寶石盒子不肯撒手,“說明他真看重音兒。咱們沈家這回,可是攀上高枝了。”
    “你懂什麽!”沈兆安壓低聲音,“肅親王是什麽人?三任正妃都死得不明不白,宗室私下裏都說他的八字克妻。如今對音兒這般好,我總覺得……心裏不太踏實。”
    “那還能退婚不成?”王氏翻了個白眼,“聘禮都收了,婚書也換了,現在反悔,肅親王能放過咱們沈家?”
    沈兆安不說話了。
    是啊,開弓沒有回頭箭。
    “去把音兒叫來。”他吩咐下人,“有些話,得囑咐囑咐她。”
    沈瓊音坐在自己小院的石凳上,麵前攤著一本賬冊。
    青黛急匆匆跑了進來:“小姐,老爺又讓您去正廳!”
    “不急。”沈瓊音翻過一頁,指尖在某行數字上輕輕一點,“周伯送來的這份清單裏,肅親王送的首飾,總價約八千兩。綢緞三千兩,珍珠寶石約五千兩……加起來,一萬六千兩。”
    “這麽多?”青黛咋舌。
    “多是多,但比起雲錦閣這三個月的利潤,還差得遠。”沈瓊音合上賬冊,“青黛,你說肅親王一個閑散宗室,哪來這麽多錢揮霍?”
    青黛一愣:“王爺……總有俸祿和田產吧?”
    “俸祿一年不過五千兩,田產收益也不會超過一萬。”沈瓊音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海棠樹下,“可他隨手送未來王妃的禮物,就值一萬六千兩。這還不算他府中日常開銷、姬妾供養、門客幕僚的支出。”
    “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瓊音折下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指尖撚碎,“這位王爺,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正說著,院門被人推開,王氏身邊的李嬤嬤走了進來。
    “二小姐,老爺夫人等您半天了。”她的語氣極不耐煩。
    沈瓊音將殘花丟入泥土,拍了拍手:“走吧。”
    正廳裏,沈兆安已經換了一副慈父的麵孔。
    “音兒啊,坐。”他親自給她倒了杯茶,“昨日王府送來的東西,你都看到了吧?王爺對你,那是真心實意的。”
    沈瓊音垂眸:“女兒惶恐。”
    “惶恐什麽?這是你的福氣。”王氏接話,臉上堆滿笑容,“不過呢,有些規矩,母親得提前教你。王爺年紀大了,喜歡安靜,你嫁過去後,要少說話,多伺候。王爺讓你彈琴你就彈,不讓你彈就別碰。還有,王府裏的幾位側妃、姨娘,都是跟了王爺多年的老人,你要敬著,不可爭寵……”
    一條條,一件件。
    都是教導她如何更好地取悅男人。
    沈瓊音安靜地聽著,直到王氏說到“盡快為王爺開枝散葉”,她才抬眼:“母親,王爺年過六旬,子嗣之事,怕是強求不得。”
    “胡說什麽!”王氏瞪她,“太醫說了,王爺身子骨硬朗著呢。你年輕,好生養,隻要生下兒子,將來王府的爵位……”
    “母親,”沈瓊音將她的後話打斷,“若女兒生不出兒子呢?若女兒像前三位王妃一樣,福薄命短呢?”
    廳內驟然安靜。
    沈兆安臉色鐵青:“放肆!這種不吉利的話也敢說出口來!”
    “女兒隻是實話實說。”沈瓊音站起身,裙擺拂過地麵,“父親,母親,你們真覺得,嫁給肅親王是樁好姻緣嗎?還是說,隻要沈家能得到好處,女兒是死是活,並不重要?”
    “你——”沈兆安揚手要打。
    沈瓊音不閃不避,隻是靜靜看著。
    那隻手最終沒有落下。
    “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沈兆安聲音疲憊,“三年前陸家退婚,是沈家對不住你。但這次不同,肅親王親口承諾,隻要你嫁過去,他就動用宗室關係,幫沈家拿到江淮鹽引的專營權。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沈家從此就是皇商,子孫後代都不用再看人臉色!”
    原來如此。
    鹽引專營。
    沈瓊音笑了,笑得眼底發涼。
    “所以,女兒就是一張用來交換鹽引的契書,對嗎?”
    沈兆安別過臉去:“話別說那麽難聽。你是沈家的女兒,為家族盡力,本是應當。”
    “那若女兒不願意呢?”
    “這可由不得你!”王氏拍案而起,“婚期已定,就是綁,也要把你綁上花轎!”
    氣氛僵持。
    就在這時,門外小廝來報:“老爺,永昌伯爵府送來帖子,邀請府上女眷三日後去城外別苑賞春。特別點名……請二小姐務必到場。”
    永昌伯爵府?
    沈兆安和王氏對視一眼。
    那可是真正的清貴世家,祖上出過三位帝師,如今雖無實權,但在文人士林中聲望極高。沈家這樣的商賈門戶,平日連伯爵府的門都摸不著,如今竟被主動下帖?
    “帖子上怎麽說?”沈兆安忙問。
    “說是感謝雲錦閣的流光錦,他家大小姐的嫁衣驚豔四座。特意辦個賞花宴,請二小姐前去,也好讓各家夫人小姐都見識見識雲錦閣東家的風采。”小廝遞上帖子。
    燙金帖子,熏著淡淡的梅香。
    沈瓊音接過翻開。
    落款處除了永昌伯爵府的印鑒,還有一行小字:“焦尾琴已備,盼卿撫之。”
    她的指尖微微一頓。
    這不是永昌伯爵府的風格。
    倒像是……某個人的手筆。
    “去!當然要去!”王氏已經眉開眼笑,“這可是露臉的好機會。音兒,你好好準備,那日定要彈一曲最拿手的,讓那些眼高於頂的貴婦們都瞧瞧,咱們沈家的女兒,配得上親王正妃之位!”
    沈瓊音合上帖子,抬眼看向門外。
    春光正好,海棠花影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光斑。
    “女兒遵命。”
    三日後,城西永昌伯爵府別苑。
    馬車在垂花門外停下,青黛扶著沈瓊音下車。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底,繡著銀絲纏枝蓮的衣裙,外罩著淡青色紗衣,帷帽垂至肩下,遮住了大半張的麵容。
    饒是如此,剛進園子,便引來無數目光。
    “那就是沈家二小姐嗎?聽說要嫁給肅親王了……”
    “嘖嘖,十九歲的姑娘,嫁給六十三的老王爺,這是圖什麽呀?”
    “還能圖什麽?當然是王妃的尊位唄。商賈之女,能攀上宗室,那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竊竊私語聲隨風飄來。
    沈瓊音恍若未聞,隻跟著引路的丫鬟,穿過九曲回廊,來到一處臨水的敞軒。
    軒內已坐了不少女眷,主位上是一位鬢發如銀的老夫人,正是永昌伯的夫人。她身側坐著幾位華服婦人,其中有位穿湖藍衣裙的年輕女子,含笑著看了過來,她是永昌伯的嫡女——李靜姝。
    “沈二小姐來了。”李靜姝起身相迎,態度親切,“久仰大名,今日總算是見到了。”
    沈瓊音福身:“李小姐客氣。”
    “來,坐我身邊。”李靜姝拉著她坐下,聲音壓低,“今日這賞花宴,不是我母親辦的。”
    沈瓊音抬眼。
    “是陸大人托我母親下的帖子。”李靜姝看著她,眼神中一抹意味深長,“他說,你需要一個在眾人麵前亮相的機會。一個……能讓你‘合理’推掉肅親王婚事的機會。”
    沈瓊音帷帽下的唇角輕輕一勾。
    果然是他。
    “陸大人還說什麽?”
    “他說,肅親王與江南鹽稅案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刑部已掌握證據,不日便要發難。”李靜姝聲音更輕,“你若此刻嫁過了去,那等於是自投羅網。所以今日,你要做一件事——”
    她湊到沈瓊音耳邊,低語幾句。
    沈瓊音聽完,沉默片刻。
    “陸大人憑什麽覺得,我會按他說的來做?”
    “他說你會。”李靜姝笑了,“因為你不是三年前的沈瓊音了。你知道權衡利弊,也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通傳:
    “肅親王到——”
    滿軒女眷俱是一驚,紛紛起身。
    肅親王怎麽來了?這可是女眷的賞花宴啊!
    隻見一位身著絳紫蟒袍的老者在仆從簇擁下走進敞軒。他雖年過六旬,但保養得宜,麵容紅潤,一雙眼睛精光內斂,掃過眾人時,帶著天然的威壓。
    “不必多禮。”肅親王抬手,目光直接落在沈瓊音的身上,“聽說今日沈二小姐要當眾撫琴,本王特意過來聽聽。不打擾諸位的雅興吧?”
    永昌伯夫人連忙道:“不打擾,不打擾,王爺大駕光臨,可是讓我們永昌伯府蓬蓽生輝。”
    肅親王點了點頭,在早已備好的主位坐下,視線卻一直鎖在沈瓊音的身上:“沈二小姐,前日送去的焦尾琴,用的可還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沈瓊音福身:“王爺厚賜,民女愧不敢受。焦尾乃是千古名琴,民女技藝粗淺,恐辱沒了這等寶物。”
    “誒,琴就是給人彈的。”肅親王撫須笑道,“今日既然來了,不妨就用焦尾彈上一曲,也讓本王聽聽你那曲《高山流水》,究竟妙在何處?”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不容推辭。
    下人抬上琴案,將焦尾琴擺好。
    沈瓊音走到琴前坐下,指尖輕撫琴弦。古琴入手溫潤,音色清越,確是無價之寶。
    她輕輕抬腕。
    當第一個音流出,瞬間滿園靜寂。
    琴聲起初平和,如山間清泉,潺潺流淌。漸漸音調轉高,如登險峰,視野開闊。再到後來,竟隱隱有金戈之音,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這不是《高山流水》。
    這是一曲……《廣陵散》。
    傳說中嵇康臨刑前所奏的絕響,曲調激昂悲壯,暗藏殺伐之意。更重要的是,這支曲子在前朝曾經被禁,因它歌頌的是刺客複仇,有違君臣綱常。
    肅親王的臉色一點點地沉了下來。
    在座女眷中,已有懂琴的人變了臉色。
    琴聲越來越急,如暴雨傾盆,如刀劍相擊。沈瓊音指尖翻飛,帷帽輕紗隨著動作微微飄動,隱約可見她緊抿的紅唇。
    隨著最後一個音戛然而止。
    滿園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肅親王緩緩開口:“沈二小姐,為何要彈此曲?”
    沈瓊音福身:“民女近日讀史,感慨嵇康風骨,故奏此曲寄懷。若有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寄懷?”肅親王冷笑,“《廣陵散》歌頌刺客刺王殺駕,你在此曲中寄的什麽懷?莫非……對當今聖上有所不滿?”
    “王爺息怒,沈二小姐年輕,或許不知此曲深意……”永昌伯夫人忙打圓場。
    “民女知道。”沈瓊音卻接上話來,聲音清晰,“《廣陵散》講的雖是刺客,但內核卻是‘士為知己者死’。聶政為報嚴仲子知遇之恩,不惜毀容刺殺韓相,此乃重諾輕生之義。民女彈奏此曲,隻是想問——”
    她抬眼,隔著輕紗直視肅親王:“若有一日,民女也有不得不履行的承諾,不得不報答的恩義,是該學聶政舍生取義,還是該明哲保身?”
    全場嘩然。
    這問題,分明意有所指。
    肅親王眼中閃過殺意,但很快被笑容掩蓋:“沈二小姐果然不同凡響。不過女子當以柔順為德,這些打打殺殺的故事,還是少想為妙。”
    “王爺教訓的是。”沈瓊音順從地低頭。
    這時,園外忽然傳來喧嘩。
    一隊官兵快步而來,為首的是刑部侍郎劉大人。他徑直走到肅親王麵前,雙手一拱:“王爺,下官奉命查案,有幾件事需要請教王爺,還請王爺移步。”
    肅親王臉色一沉:“劉大人,沒看見本王在賞花嗎?”
    “公務緊急,得罪了。”劉侍郎不卑不亢,遞上一份文書,“江南鹽稅案主犯供認,三年來通過京城‘聚寶錢莊’洗錢數百萬兩。而聚寶錢莊背後的東家,經查是王爺府上的長史趙德海。”
    “什麽?”肅親王猛地站起,“趙德海他……”
    “趙德海已在刑部大牢招供,說是奉王爺之命行事。”劉侍郎抬眼,“王爺,請吧。”
    滿園女眷嚇得花容失色。
    肅親王麵色鐵青,看了一眼沈瓊音,又看了一眼劉侍郎,忽然笑出聲來。
    “好,好得很。”他猛一拂袖,“本王倒要看看,你們能查出什麽!”
    他大步離去,官兵緊隨其後。
    敞軒裏死寂片刻,隨即爆發出壓抑的議論聲。
    “天啊,肅親王竟然牽扯進鹽稅案……”
    “這下完了,沈二小姐的婚事……”
    “何止婚事,沈家怕也要受牽連了!”
    沈瓊音站在原地,帷帽下的唇角輕輕揚起。
    李靜姝走到她的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陸大人讓我告訴你,肅親王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但今日你這曲《廣陵散》,也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問你可後悔?”
    後悔?
    沈瓊音想起今早出門前,被她放在妝匣底層的那枚碎玉戒指。
    待我。
    原來他說的“待我”,是這個意思。
    “請李小姐轉告陸大人,”她輕聲回道,“瓊音不悔。但這是最後一次——我欠他的情,今日算是兩清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敞軒。
    身後是竊竊私語,眼前是滿園春色。
    陽光透過海棠花枝灑下,在她月白衣裙上投下斑駁光影。
    青黛快步跟上,聲音發顫:“小姐,我們……我們怎麽辦?”
    “回府。”沈瓊音腳步不停,“該準備下一步了。”
    “下一步?”
    “肅親王倒台,沈家急需新的靠山。”她語氣平靜,“雲錦閣,也該正式走到台前了。”
    馬車駛離別苑,沈瓊音掀開車簾,最後看了一眼那座春光明媚的園子。
    敞軒裏,一道玄色身影站在窗邊,正望著她的方向。
    隔著重重花影,兩人的目光似乎有一瞬交匯。
    但很快,車簾落下,隔絕了視線。
    沈瓊音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
    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對焦尾琴弦的觸感。
    那曲《廣陵散》,她其實練了很久。
    久到每一個音符,都刻進了她骨子裏。
    就像某些人,某些事。
    忘不掉,就隻能帶著往前走。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轆轆的聲音響徹長街。
    遠處,刑部大牢的方向,驚起一群寒鴉。